姬冶指尖微动,道:“李阿公,梅萼清不过边蛮之城的小小县令,李阿公哪得听闻。”
李太监也笑道:“栖州三位明府呢,小郎君只请了梅明府,奴婢想着,这位梅县令定有过人之处。”
姬冶点头:“阿祀来栖州时与他同行,许有私交。”
李太监又道:“听闻还是吏部侍郎的女婿,李侍郎也不知怎想的,倒由着女婿自请栖州。”
姬冶笑而不答,说没听闻,知道得却不少。他祖父是一心想要将石脂留作火器用,他阿父却是暧昧不明。李太监这边他不靠,楼淮祀那边他也无意去站。就是不知阿祀怎么卖他葫芦里的药。
楼淮祀与俞子离恭侯在院中,小院布置得雅致,石脂点了灯树灯台,院中亮如白昼,丫环仆役穿梭,乍看热闹非凡。
这热闹等得上菜时,姬冶与李太监就觉不对。寻常宴席的看盘,大都奉的鲜果,好看还有清香,再便是面塑,和面捏了人,添上彩,精巧有趣。栖州府倒好,上一盘带泥的老姜,摆一边辛味冲鼻。再上的干果,香药梨条、葡萄干等物是一样没有,枣子干巴一点倒也还凑合,可这一截截的草头算什么?
楼淮祀坐上方,捞起一根,横咬一口,嚼几嚼,呸呸几声,吐出几口渣来:“这根老了些。”再热情招呼,“三皇子,李太监,尝尝栖州的零嘴,老少皆宜之物,别嫌弃,栖州穷啊,你二位别嫌它貌若杂草,只些些有点甜味,有些百姓还吃不起它。金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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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貌若杂草?这分明就是杂草。
姬冶和李太监对视一眼:这是要哭穷呢。
李太监那张白扑扑、粉嫩嫩,细纹没几道的婆婆脸波不平浪不兴, 伸手拿过根甜脑, 剥去嫩叶, 放进嘴里细细嚼、慢慢品,阴里夹着阳,阳里夹着阴的嗓子里挤出几声笑意:“果然是稀罕之物, 味甘有回甜,润喉且滋心肺, 难得难得, 奴婢在宫中都不曾尝过如许滋味, 回味无穷啊。”
姬冶轻笑出声,他是无意品尝这“稀罕物”, 执起酒杯试图遮掩一二, 酒未入口, 就闻到丝丝酸涩味……这是酒还是醋?姬冶重又将酒杯放回桌案上,他怀疑今晚这宴席上还有没有什么可食之物。
对面陪席的卫放眼巴巴地在那张望, 眼看着姬冶举杯,还不等他偷笑,又眼睁睁地看着姬冶重放了回去, 害得卫放失落不已。不过, 他念头一转,又得意起来,他赴宴之前好生消受了一顿佳肴,羊签、炖鸭、百果煨仔鸡, 哈,哈,都是香浓好滋味。
上方楼淮祀和俞子离、梅萼清打打眉眼官司,楼淮祀自忖自己脸皮不薄,李太监这个惯会装腔作势居然也是个厚脸皮,顺着他的话就把甜脑儿吹成了佳肴:“李太监既吃得好,回京时下本官为上皇备上一份,让上皇也尝个鲜。”
李太监皮笑肉不笑地恭维:“这是知州的一片孝心。”
楼淮祀干笑几声:“三皇子与李太监开怀畅饮,为了款待了二位,本官可是掏空了府衙的家底,二位有所不知,寻常之时,府中官吏吃的都是腌菜。”
李太监摇头晃脑:“啊呀,腌菜亦有别样滋味,比方这醋芹,上皇也喜欢 ,京外丁四食铺家的醋芹比宫中的地道,上皇白龙鱼服还去亲尝呢。”
楼淮祀暗恨:这老西油盐不进啊。干脆衣袍一撩,离座跑到李太监食案边,要了一个蒲团,将袖子一挽,笑道:“老李,你我许久不曾对饮了吧,论年岁一你还是我长辈呢,我伺侯你啊。”
“不敢不敢,知州折煞奴婢了。”李太监诚惶诚恐。
“见外了,见外了。”楼淮祀热情如熊熊烈火,“你小时侯,我还抱过你呐……”
“啊……?”
“嘴瓢了,你抱过我,是你抱过我。”楼淮祀大笑,还拉拉李太监的衣袖,“我这童子尿还尿湿过你的衣衫呢。”
李太监脸上满是虚情假意的笑:“知州如今已贵为一知之首,无知稚子之时的小事,虽无伤大雅,却也不必再提了吧。”
“老李还跟我外道上了。”楼淮祀取过羹匙,在鱼冻盘里一阵子捣鼓,舀了满满一勺的鱼冻上来,“来来,尝尝这道栖州名菜。”
李太监连连摆手:“奴婢自己……”嘴一张就被楼淮祀塞了满嘴鱼冻,那腥的,直冲着天灵盖,不敢多嚼咽下去,“颇为……鲜美……”
“栖州大湖小河,长短水道烂水沟,少牲畜鸭禽,多鱼虾蟹贝,老李,你看这酱,一只虾的百子千孙子都在里面,一口下去,成百上千条虾命,造孽归造孽,架不住下饭。” 楼淮祀又是满满一勺虾酱喂进李太监嘴中,齁得他脸都歪了。
李太监嘴里咸得发了苦,赶紧一口饮进杯中酒,去去味,这一口,活跟饮了一口泡得冒酸泡的烂席子水似,令人直反胃。
楼淮祀憋着坏,默默递上一块草稞稞,好歹无有异味,虽糙了点,还有草香呢,就是不太好嚼,嚼得面都化了,嘴里还有一团子草筋,咽嘛又咽不下。
李太监又嚼了半天,无法,拿袖子遮脸吐在小碟子。
旁边楼淮祀幽幽一声叹息,端得是忧国忧民、苦大仇深:“盘中餐艰辛啊!”拿袖子拭拭眼角,映日桃花眼中一滴晶莹泪,“村童也就四时八节方吃得草稞稞,这吐出渣来,定会讨得一顿打。”
李太监拿手帕擦擦嘴,茫茫然问道:“奴婢还当是时令吃食哩。”他虽不知里头掺得什么野蔬,想来也是一岁一枯一荣,过了季侯便枯黄不可食,还能四时八节年头至年尾的?
“老李你这就是富贵人的想当然,农家哪讲究得什么时令,你看草稞稞里头的鼠儿草,生在早春之时,鲜嫩也不过半旬。但可以采下来晒晒干嘛藏起来嘛,等吃时再拿水泡发和面。金贵啊。”
李太监动动嘴唇,道:“民间之智,民间之智,奴婢惭愧,语出何不食肉糜之言。”
“栖州之民不易啊,唉。”
李太监眼角抖动一下,笑道:“奴婢看知州的私宴倒颇为丰盛。”
“皆是娘子的陪嫁私房。”楼淮祀眼神里透着羞愧,“好些还都是千里迢迢从禹京拉来的,也就那竹象虫土生土长。”
“哈哈,竟是如此……”李太监打个哈哈,很是后悔自己多此一问。
楼淮祀打蛇缠上棍,给李太监夹了一筷子“踏破万里边沙”,再满上“百年陈酿”,道:“老李,你我就不必外道了,打开天窗说亮话如何?大家不必再遮掩,你与三皇子所来为的是石脂,老李你与三皇子在上皇与圣上跟前多多美言几句,听我们细说石脂之于栖州,如救命神药之于垂危之人。老李,栖州那些吃不饱穿不暖的平民百姓就指望老李你的良言救世,就如那口虾酱,于你张张口,于虾,那就是千千万万子孙的活命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这张口间能造多少层佛塔,死后都能去凡体化仙骨了,至少也能捞个土地神当当。老李,意下如何?”
李太监大惊失色,不轻不重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知州,上皇与圣上圣明烛照,岂是偏听偏信之君,奴婢万万不敢在二圣跟前胡言乱语。”
“对啊,祖父与舅舅自然不会听佞幸小人之言,偏听不可取,然,兼听则明。什么人的话都要听一听嘛,老李,推三阻四的,莫不是暗指外祖父与舅舅处事不明?”
“知州可是冤死我喽,这栖州也不缺池子,奴婢干脆就近寻个地跳进去以证清白。”李太监捶胸顿足叫起撞天屈起来,自从楼家这小崽子知事后,他就敢往他身边凑,离他身边近一寸,脑袋搬家的危险多一分。
楼淮祀无奈道:“老李,你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脾性改改,这一把年纪的,还当自己是娇娘呢。”
李太监被堵得胸口发闷,吃下的草稞稞反顶上来,自觉自己便是穿了牛鼻的老牛,愣被强摁着吃水。能在姬景元身边从小内侍混成大太监岂是寻常人。无论楼淮祀如何歪缠,李太监愣是装傻充楞不接话音。
姬冶闲坐在那,好似不曾听到楼淮祀与李太监的对话,对着一桌菜挑挑拣拣,能吃的还真没几样,各样咸鱼他筷子都懒怠伸过去,蚌肉螺肉烫得过老,嚼半天也嚼不动。中间还有一个空盘,不知是装盛什么的。
始一神出鬼没地飘出来,移至姬冶身边,揖一礼,道:“小人奉知州之命,为三皇子片鱼脍。栖州无藏冰,鱼脍现片才新鲜。”
这话说得很有些道理,不过……姬冶看了一眼坐在李太监身边滔滔不绝的楼淮祀,这人就没想过好好待客。
只见仆从抱上两个圆肚阔口粗陶瓮,又送上一方桌案,就见始一锃得拔出一把尖刀,手一甩立于案几上,再从陶瓮中抓出一尾摆头甩尾的活鱼来。始一片鱼许是好手,抓鱼的手法却很生疏,好几次差点让鱼逃脱了去。李太监坐那被甩了一头一脸的养鱼水。
始一羞恼之下,抄过小锤砸死了鱼,去鳞剖肚…场面血腥不堪,鱼腥漫漫四溢,虽片下的鱼肉晶莹剔透,薄可透光,铺在盘中有如冷玉,姬冶愣是提不起一吃的兴致。
他不吃,梅萼清却是吃得津津有味,酸不啦几的酒他吃得,满是草筋的草稞稞就着鱼生、咸鱼也吃得,再吃几口豆腐、野菜清清肠胃,酒足饭亦饱。
“见笑,下官少食荤腥,腹内少油嘴中寡淡,吃相不雅,贻笑大方了,哈哈哈。”梅萼清取过侍婢奉上的手帕,擦了擦手。
姬冶与李太监又看俞子离,俞子离端坐在那,淡然一笑,道:“这酒不错。”
梅萼清接口道:“当得佳酿,似酒非酒,似醋非醋,为酒可当宴饮,为醋可去腥臊。为人随心所欲,为物物尽其用,都乃天之幸,不可辜负。”
姬冶与李太监悄悄互换一个眼色,折腾也折腾了,楼淮祀的唾沫星也飞了半天了,宴中的重头菜也该上来,不过,姬冶与李太监原本都以为这道菜是俞子离上的,没想到却是梅萼清。
梅萼清不慌不忙,离座起身,捧起始一留下的那口养鱼的陶瓮:“下官斗胆敢问三皇子与李太监,水有何用?”
姬冶略一沉吟,道:“梅明府只管道明下文。”他又不是鱼,扔个饵下来,就去张嘴。
“都道水为万物之源,入诗入画入曲,孔夫子见水奔流生感悟‘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荀子.王制》中又云: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骚客也罢,君王也好,借水都有警世之言。可这水之于大字不识一个的老百姓,做饭、烧水、洗衣……用处皆以民生相关,老百姓看水生不出感悟,只知它有万用,离了活不下去。”
“这水有万用,如若只取一样,禁余者当如何?”
梅萼清伸指道:“再如石脂,亦有万用,禁余者只为火器,何其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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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水有万用,石脂未必有万用。”李太监谨守本份, 只听不说, 姬冶却不行, 这天下到底是姬家的,于公于私他都希望国泰民安,于国于民有利之事, 他再不羁也要仔细过问,“许我孤陋寡闻, 石脂一作照明之用, 比寻常菜油、脂油都明亮几分;再便是做火器之用, 火箭、火油桶、火油柜车,皆是攻城拔寨之利器。”
“如若做照明有, 有灯烛、有蜡烛, 再添一样石脂也不过锦上添花。 ”姬冶说道。
梅萼清笑了笑:“三皇子所说不假, 但蜡烛价贵,寻常人家哪里用得起?黄蜡也好、白蜡也罢, 都是稀少之物,也只皇家士族富户方用它。纵如此亦是供不应求,便是宫中也不是处处点蜡不点灯的。”
姬冶点头称是。
“美人含怒夺灯去, 问郎知是几更天。寻常人家用的都是灯台, 一灯如豆,照之昏昏。禹京油价,一斤百文钱,还是物贱之时, 且油色不亮。三皇子,民间若逢桔子大年,一斤不过五六文,柑子一文钱得一个,一石米六七百文钱,一升也不过六七文,在栖州这一斤油若是换成鱼,能饱二十人。这一斤油,一户祖父孙三代十口人,若是敞开来吃可撑得几日?富贵人家用油,食之,或煎或炸,得美味佳肴,寻常百姓万万不敢如此,蒸、煮、炖,点些油进去,便算添了荤。若是照明,富贵之家,蜡烛灯烛喧嚣长夜,火树光明犹胜白昼;然寻常人家,近昏灯压针钱,燎发丝不自知,尤恐姑婆喝骂费灯油,再有贫家学子,无钱市灯油,只得囊萤夜读。”
姬冶听罢,叹口气:“民生多艰辛。”
梅萼清笑道:“三皇子知民艰,是民之幸。”他续道,“石脂现世,非是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
姬冶想了想道:“我来时也读武经,也读兵器谱,猛火油柜用得便是石脂,焰出几丈,中者皮肉糜烂,水浇反炽。梅明府,如今既有石脂,不制猛火油柜岂不可惜?”
“不错,猛火油柜实乃利器,三皇子,油柜宜守城,兵临城下之时方有其十成威利,御敌追击时倒不显其威,尤其蛮族多骑兵,来去如风,他们马快,火油柜笨重,需车拉,不够灵便。栖州这么多石脂,都存那做火油柜?有削良材作椽不作梁之嫌。”
俞子离插嘴道:“俞某私下愚见,兵家火器,□□犹胜石脂,且石脂许有它用,老太医认为石脂可入药。”
姬冶眸光微闪:“小师叔,如今军中使用的火箭便是□□,但用来伤敌,未见其威,大都用作焚毁车、粮。对上蛮族更是未见长处。”
“石脂亦然。”俞子离道。
梅萼清接道:“兵者方能止戈,火器不可不制,□□也罢,石脂也罢,都需藏贮。石脂分去一部分藏之用作火器,余者用于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