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冶压根不理这种弦外之音,不依不饶问道:“我自问一向光明正大,不知何时行了诡事,落了个似鬼非鬼?”
卫絮不提防他问得直接,涨红脸,回道:“三皇子既识人心,想必自知。 ”
姬冶暗笑:牙尖嘴利。
他二人互相抢白了几句,不知是出了胸口郁气还是怎得,化干戈为玉帛,相安无事处一坐享着春日早阳,再看看光秃秃的树木、稀黄夹绿的草地、争相盛开的茶梅……还有嬉戏着放风筝的小儿女。
一边几个小厮埋灶生火,将带来的山药、芋头连皮埋进灰堆煨,不一会就有丝丝甜香飘散开来。楼淮祀和卫繁生就一对狗鼻子,两个循着味就摸了回来,贼一样绕着泥灶转了几圈。
楼淮祀蹲下身,拿起火钳从灰堆里扒拉出几样黑不溜秋的事物。
小厮笑道:“小娘子小郎君,这是小的自吃的,有些腌臜。”
楼淮祀挑了两个煨好的,取笑道:“你个头生得大,人却小气,连几个芋头山药都舍不得?”
小厮儿憨笑:“哪里是舍不得几块芋头,实在是灰堆里煨熟的,怕脏了小郎君的手。”
楼淮祀笑着道:“我最不在意。”他扮乞儿满街游走时,连狗都嫌他。扭头问卫繁,“卫妹妹,你怕不怕脏?”
“好香啊!”卫繁的两只眼早落在芋头上,“我不嫌脏,只看着好似焦了。”
楼淮祀挑了一个软烂的,掰开来,芋头被煨得透烂,又香又烂,就是有些烫手。
绿萼眼睁睁楼淮祀将芋头递给自家的小娘子,再眼睁睁看着自家小娘子唇角一翘,拂开碍事的面纱,就着楼淮祀的手吹了吹,半点不知端庄地咬了一口。
“如何?”楼淮祀笑问她。
卫繁被烫得鼓着腮帮,呼哧几下,边拿手扇了扇,边频频点头。她吃得高兴,楼淮祀喂得开心。绿萼掩面,想着自己回后可以去老夫人那里领罚了。
卫繁最喜与人分食,将小厮带来的山药芋头一尽买下,与楼淮祀扒着火堆煨烤,煨好就送去给卫絮、卫放等人。
只卫紫嫌脏不肯吃,全进了卫敛的肚子,奶娘愁眉苦脸:怎又吃了这等脏贱之物,一吃还吃了两份,别给吃坏了。
卫紫吓他:“你吃了两个,它们在你肚里成亲,长出一条藤的芋头来。”
卫敛有听没懂,摸摸肚子,倒觉不够。
旁边奶娘又是气又是笑又是担忧的,笑道:“小娘子深闺里长着,却不知芋头不可生藤上。”
卫紫道:“生哪都进了他的肚子。”戳戳卫敛的肚子,叹气,“二姐姐,二郎这般大时也生得这般肥?”
卫素笑:“好似差不离,也算不得胖,母亲和阿姨都还嫌瘦呢。”
卫紫扫一眼卫敛,嘴都歪,眼见卫素还要分山药给卫敛,连忙拦道:“不可再吃了,他再吃谁抱得动他?别把奶娘胳膊压断了。 ”
卫敛挤挤眼,要哭 ,半天也没挤出一滴,悻悻作罢。
卫絮平素哪吃过这些野食,瞧着有趣,尝了一小块山药,倒觉得比熬成粥的更有味。姬冶却是死活不碰,他性喜洁,这泥裹灰蒙的,说什么也不肯伸手。卫絮见他为难得脸色都变了,侧过身偷笑。
他们这一行人占了这块空地游玩,也算自得其乐,直等到晌午光景,官道尽头现出几个灰扑扑的人影来,两个差役牵着一头瘦驴,驴上骑着一个有些龙钟的老头,颈上挂着枷锁,两手却不曾扣进去,任由他自在地坐在驴背上,两个差役脚上走了远道,靴头磨出两个大洞,露出乌黑的脚趾头。
这三人一驴,不伦不类,似是押解犯人进京,人犯却不曾牢锁,差役竟有照顾伺侯之意。
姬冶顿时留了意,楼淮祀看了几眼,天下事无奇不有,不过一个没扣牢的骑驴犯人,过眼就算。
那老头看到他们一群人似也有些吃惊,环顾四周,无景无奇,想是奇怪这群贵家子弟竟在此处游玩。
“松松,松松……”等又走得近些,骑驴老头忽生兴致,叫唤着让差役除枷锁,那俩个差役竟真个听他的吩咐 ,将老头颈上的枷锁,又给他捏捏肩骨,小心将他扶下驴。
这下连楼淮祀也起了好奇心。
“歇会儿,走了大半日,腹中饥饿,再不吃五脏肺可要叫唤了。”老头腿上似有伤,一瘸一拐地拐到官道边上一棵树,一屁股坐下。两个差役也一左一右挨着歇脚,从瘦驴脖子上的套着的褡裢那拿出几块饼,三人各分一张。
老头咬一口饼,掰一块喂给瘦驴,叹道:“委屈你了,吃些好口,改改伙食。”
一个差役道:“阿叔,我们粮不够,喂不得驴。”
老头笑道:“无妨,擦晚说不得就能进城了,进了城,坐了牢,牢饭管够,不怕挨饿。”他又喂了口饼给瘦驴,“这老驴你俩可要照顾好,这一路行来多苦难,难为它了。”
另一个差役愁眉苦脸,抹一把,也掰了块饼给驴:“畜牲不值当疼惜,有用时赶路,没用时吃肉。”瘦驴极通人性,抬起蹄起就给了差役一脚 ,差役又塞它一块饼,骂道,“说你是畜牲,你还不服气?嘴边省下的喂与你,你倒来踢我。”
老头笑呵呵劝解:“不过玩闹,哪里真踢了你,它没下狠劲。”
差役凶道:“它一个畜牲,哪里知道收劲,别一脚把我肚皮踹破。”
楼淮祀听他们说得有趣,一言一语很合自己的脾胃,揣了两壶酒,吊儿啷当地溜达了过去,将酒一递,往老头跟前一蹲,笑着问道:“老丈人怎么称呼?”
老头拔去酒塞,闻了一闻,喜道:“啊呀!这可是珑中醉啊,好酒,大难得。”他独占了一壶,将另一壶拿给两个差役分,“你二人路遇贵人,享了大口福,如何,我说出临出门前烧柱香,定有鸿运来,这运道可不是来了。”
两个差役也是好酒之徒,挑提夸赞老头有先见之名。
“老朽姓梅,岁寒三友之一。”老头答了楼淮祀,呷了口酒,乐得头摇脖晃,“好酒啊,也就禹京才有这般好酒。”
“梅老头,你犯了什么事?”楼淮祀问。
老头笑道:“小贵人,你先头还唤我一声老丈,实是大家教养,老朽告诉了你何姓,你倒叫我梅老头,又似是无礼啊。小贵人,我问你,你是有礼之人还是无礼之人啊?”
楼淮祀笑着道:“你都落魄得扛枷啃硬饼了,还有闲心问我有礼无礼?梅老头,你拿多少银钱贿赂了这两个差人,他们伺侯你很是精心啊。”
两个差役一愣,脸上添了怒容,起身就要说话,老头忙拦道:“怎这般急的性子呢?动不动就直眉立目的。小贵人又无恶意,不过好奇来问问。”
“对对,我这人就好刨个根,问个底。”楼淮祀点头。“梅老头,你这姓颇雅,说话也有几分雅趣,什么来路?”
“小郎君问了我姓,是不是也该自报个家门?”梅老头呵呵一笑。
“我姓楼,稀疏平常。”楼淮祀应道。
梅老头嘶得吸口气,伸出瘦长的手指:“不见得不见得,这皇城里头有姓楼平常的,也有姓楼显贵的,这贵里头首屈一指的当是楼长危,死人堆里趟出的功绩,年轻便封大将军,头婚,娶得李家女,妻丧遗一子,续娶。这一续娶可了不得,竟娶了公主,噢噢,老朽我糊涂了,如今已是长公主。楼将军唯二子,长子先室所生,二子却是长公主所出,尊贵非凡啊。”
楼淮祀故作惊讶:“梅老头,你知道到得挺多的,你一个京外的,竟知得京中人事。”
梅老头摇头:“诶,这京中人、事繁杂,可楼家也是尖顶尖的,知得不算稀奇。”
楼淮祀摸摸下巴,没被他哄过去,道:“再是尖,平头百姓也未必知得这么详实,连楼长危先室姓李都知道。”
梅老头大惊,道:“小贵人,你这般直呼你爹的名字,倒是好胆量。”
楼淮祀掩做吃惊:“爹?楼长危?我倒想有个将军爹当靠山乘荫凉,可惜我不是那命好的楼二郎。我虽姓楼,也与楼将军有些瓜葛,唉,却投错了胎,投到了楼家本家去了。我姓楼,单名一个竞字,依着辈分算,楼将军算是我族叔。”
梅老头一愣:“楼将军好似和本家翻了脸,只堪堪一个面子情撑着。”
“何尝不是。”楼淮祀可惜,“寻常人家,如楼将军这般飞黄腾达的,百年也难得出一个,谁知竟是挨靠不上。私下攀个亲,唤声族叔,真个撞见也只得趴下长揖口唤大将军。”
“楼竞?”梅老头怀疑打量着楼淮祀,笑,“小郎君这气度可无一丝落魄,我看骄惯得紧。”
楼淮祀贼笑一声:“梅老头生得一对利眼啊,我另有奇遇,才得今日这番境地。”他凑过去,“知道悯王吗?”
梅老头点了点头:“悯亲王如何不知?”
楼淮祀道:“我有幸得在五王府做事,得五王看重,楼家除了楼将军父子也就我了,我纵是跋扈一二,又有何妨。”
梅老头又拿眼打量他,大为疑惑:你这看上去细皮嫩肉的,不像是能武的;说了半天话也是清汤掺白水,没见多少文采。就这还能得五王看重?是生得貌美会拍马屁,属狡童佞幸一流?
楼淮祀漆眸点着万里星光,诱道:“梅老头,你这阶个囚做得挺自在,是有屈还是另有玄机?你我有缘碰上,我又看你合眼,倒可代你在五王面前帮你求求情,张罗张罗。我家大王,无论是在上皇与今上跟前都极得宠信。你托了我,保管万事无忧。”
梅老头笑着拍拍破衫烂兜:“这脸面一靠攀交情,二靠阿堵物,老朽与小郎君不过偶遇,交情尚不如纸厚;我这兜破连块铜板都兜不住,也没个金黄银白地讨好。可奈何?”
楼淮祀鲜红的唇一勾,笑得人畜无害,道:“梅老头,不说了你眼毒?你说我娇惯,恃宠之人自是无所顾忌,行事从来随心随,只要你将你的事说得浑圆,说得有趣,说得讨我欢心,我便在五王面前为你美言。”
梅老头仰天一叹:“我罪之深,怕五王也担待不起啊。”
楼淮祀扬眉:“你这话有以退为进,引我上钩之嫌,不过,我也确实心中不服,你是受贿了,还是杀了人,还能与敌通不成?”点点一边的枷锁,“你这刑具徒具不刑,不过唬人的。”
梅老头摆摆手:“非也非也。”
“你说来听听。”
“小郎君真想知?”
楼淮祀瞪他:“别啰嗦,我这个梯子说不得能直达天听,你要是有冤不伸,就你这垂垂老矣的糟老头,睡棺材里都要悔得活转过来。”
梅老头大笑:“就怕没有埋骨地。”他叹道,“也罢,正好歇脚呢。小贵人可知云栖?”
又是云栖?楼淮祀皱皱眉,暗道见鬼,这地方是阴魂不散还是怎地,旧年至今年,三番两次听闻:“略知一二。”
“云栖多水泽,水道罗织,其辖下有三县,归云、 泽栖、梦桥三县,老朽不才,做了泽栖县的县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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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你是云栖的父母官?”楼淮祀这下是真心惊讶,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梅老头。枯瘦焦黄, 不像当官的, 倒像街头替人写字赚笔头钱的穷书生。发稀不胜簪, 勉强挽着个一小揪花白的髻,滑稽可笑似含心酸,身上衣旧手肘处贴着补丁, 脚上鞋破后脚跟发毛前头脚破洞。长途赶道,灰满面尘满鬓, 隐隐还有异味钻入鼻腔……这老头还不大讲究, 几滴酒洒在胡须上, 他拿手一擦,可惜地抹在了衣襟上。
楼淮祀的目光定定地落在他的前襟上, 脏得如同肉铺的揩刀布, 油光透黑, 也不知抹了多少脏污在上头。
梅老头见他神色怪异,回过味来, 笑道:“这当官的又不是个个相同,有那光鲜的,自也有如老朽这般的糟老头。”
“倒也是, 有肚满肠肥的, 自也有两袖清风的。”楼淮祀笑,“只是,你这个父母官怎么成了阶下囚?”
梅县令笑起来:“年前大朝会,老朽有幸得了个面圣的机会……”
楼淮祀也笑:“果然是大罪啊, 年前大朝会,你年后才到,梅老头,你这也忒目中无人了些。”
“老朽冤啊,大冤,但冤归冤,确也有罪,这不老朽自扛了枷,戴罪而行嘛。”
“哦?”
“小贵有所不知,云栖远啊,老朽是又坐船又爬山,带出来三双鞋,磨得只剩脚上这一双。再者时运不济,路上还遇到了劫道的,要不是老朽还偷藏了一块银,怕是要乞讨着上京喽。这紧赶慢赶的,年就过了。”
“委实凄惨。”楼淮祀大叹,“父母官不少见,如你这般惨的,倒是少见,你上京,怎连个仆从都不带?”
梅县令抠索道:“哪使得起仆从。”
旁边两个差役吃了点酒,有些醉,附和点头:“我们县衙,仆从就是差,差就是仆的。”
楼淮祀微睁着凤眼:“云栖这地方,穷成这样,怪道说是恶地。”
“这话不妥。”梅老头连忙摇手。
“哪里不妥?”楼淮祀反问。
“穷不假,你说恶地,老朽就不同意。”梅县令笑着道,“云栖美啊,美不胜收,你这晨起推窗,但见四野茫茫,薄雾如纱,飘飘渺渺有如仙境,穿梭其中,衣欲湿发结珠,似近非近,似远非远。江南水乡烟雨迷离,河道交织,小贵人却不见泽栖的水秀,民栖水上,以船为家,几里无旱道,唯有水路通达,其民皆通水性,如鱼自在沉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