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黛眼珠一转,平声道:“你既对他们说我是你夫人,那我扮好你的夫人,总不至于出错。”
秦晁哼笑:“嗯,没错。撒谎不眨眼,十分精彩。”
明黛斜了眼肩头的脑袋,有样学样:“我说夫君,你没撒过谎吗?”
“说谎本就是一个套一个,想要一个谎话圆到底,做梦呢你?”
肩上的脑袋慢慢抬起来。
秦晁偏头,眼里有未散的疲惫,淡淡道:“说得对,要想让你勤劳能干,洗衣做饭,还是做梦比较快。”
明黛羞恼正在上窜,陡然撞上男人眼中的戏谑,又瞬间冷凝。
与他起火争执,正遂了他意。
她不是为了与他拌嘴才闹这一出。
马车里只有他二人,明黛解下面纱透气散火。
秦晁别开目光,伸手推开她:“坐回去,挤不挤啊。”
明黛垫着三四个坐垫,本就在努力稳住平衡,秦晁一推,她滋溜溜滑下去,于尖叫声中滚到一边,坐垫散落。
十分滑稽。
秦晁见多了她直背挺腰的端雅姿态,哪里见过这样的狼狈。
他全无愧疚,轻笑起来。
明黛刚刚压制的火气再度蹭上来。
念他从前的不易,加上秦阿公的恩情,她自问已经足够包容。
可他竟然动手!
“你混蛋!”盛怒的姑娘握着拳头朝他砸来。
秦晁一动不动,甚至悠哉的目测着她这一拳下来,会打到哪处伤口。
然而,那白生生的拳头在距离他左胸一寸之遥时,险险停住。
秦晁眼神一凝,面无表情的看她。
她真生气了,恨不能将他痛揍的那种气。
可那双漂亮的眼睛看着他左胸的位置时,像是穿透衣料,落在里头的伤口上。
她为他包扎两回,知他哪里有伤。
拳头明明没有落下,秦晁却像是受了重重一击,撞出不知何时被藏起的记忆,抖落尘埃,于脑海中渐渐清晰
阴雨连绵的天,那个男人因急进冲动赔了生意,刚领完家法。
他的母亲,那个软弱又坚强的妇人,与他争吵起来。
她不愿他争这一时的富贵,和血亲兄弟斗个你死我活。
那个男人却心意已决。
母亲貌美得宠,被那男人捧在手心,也真心为他打算。
争到激烈时,她愤怒推搡他,手都伸出去了,却在碰到他前陡然卸去力道。
由始至终,他缩在角落捂住耳朵,脚边是想要给那个男人看的练字帖。
许是听到的声音小了,这幅画面反而深深植入记忆。
她爱极了那个男人,爱到盛怒动手时,还记得他身上有伤。
……
明黛还是没打下去。
她本不是用暴力纾解愤怒的人。
再者,他今日是为她的假户籍才出来,算她欠他的。
就在明黛默不作声收回手时,秦晁忽然伸手捉住她的手腕,朝自己胸口狠狠一撞!
明黛已经卸了力道的拳头,载着秦晁的力道,砸在他心口。
那是处烙伤,他瞬间抿唇,眉头轻皱。
“你发什么病!”明黛猛地抽回手。
秦晁笑笑,“我一下,你一下,有来有往,公平。”
明黛前一刻还觉得将他看明白了,至少是个不会让自己吃亏的人。
此刻,她又迷惑起来。
这到底是个什么品种。
摸不透他,又如何帮秦阿公完成心愿,帮他活出新貌?
明黛握住拳头,坐回到对面,那些原本要说的话此刻一句都不想说。
……
秦晁恢复成原先僵直的坐姿。
起先还好,没多久,他就品出有个人靠靠的好处了。
坐垫被丢在角落,秦晁长臂一伸,一个一个拎回来重新垒起,无声看向明黛。
明黛静默一瞬,回了他一个秦晁式冷笑。
秦晁眉毛轻挑,手掌按在坐垫上,轻轻拍一下,又低低的“嗯”一声,是明黛式催促。
明黛下巴微扬:“求我。”
秦晁从善如流:“求你。”
明黛愣住。
秦晁始终是秦晁。
能安逸享受,礼义廉耻算什么?
……
一阵短暂的静默对峙后,明黛在心里叹了长长的一口气,起身坐回去。
秦晁重新靠上温软带香的肩膀,心满意足。
这次,明黛安静当靠垫,不主动挑起任何话题。
秦晁闭眼假寐,待疼痛缓解,忽道:“你挺有本事。”
明黛努力撑着颗笨重的脑袋,肩颈已然发酸,乍闻此言没反应过来。
“什么?”
秦晁点到即止:“胡飞和孟洋。”
明黛回神,意外发现她没打算继续的话题,他挑起来了。
半晌,她轻声说:“不是我有本事,是你有本事。”
秦晁无声睁眼,笑道:“这么相互吹捧,不合适吧?”
马车疾驶,风撩起车帘,四方的窗框像一幅幅会动的画,时而变换景色。
明黛跳过他的玩笑,淡声道:“不是我有本事,是因为你带着我去,说我是你的夫人。”
“他们无条件信任你,亲近你,见我全新全意对你,才不对我设防。”
秦晁静静听着,心想,那你还是有本事的。
一言一行,几乎贴着他们的心思走,不怪他们一声“嫂子”喊得响亮。
明黛侧首,只看到他的头顶:“若阿公知你在外头交到这样的友人,非但没有流连烟花柳巷,反而十分认真做工,过手的每一文钱,从未折辱过良心,一定会很高兴吧。”
秦晁保持着靠肩的姿势,舌尖舔过侧面一排牙,眼神渐冷。
胡飞的嘴,他撕定了。
明黛等了半晌,秦晁无半点回音。
她探头去看,只见他双目紧阖,睫毛密长,甚是好看。
显然是不会搭理她了。
明黛适应良好。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这块老寒冰,她慢慢捂,慢慢撬就是。
……
江州,明府。
明程与大夫从厢房出来,一路低语。
明靖披着厚重的披风候在门外:“三叔……”
明程一看他,连忙挥退大夫:“你怎么出来了。”
明靖唇色惨白,双目却猩红:“三叔,父亲还好吗?”
明程没说话。
明玄卸甲多年,一向身体健朗。
此次连夜赶路,又连闻噩耗,这才引得旧伤复发。
然而,如今并非悲伤的时候。
明程神色肃穆:“你父亲并无大碍,修养几日即可。你既能起身,便随我来吧。”
明靖与明程去了书房说话。
得知两位姑娘要来江南,府上早早便开始准备。
明程一个月前便为小侄女们订了两套女儿家趁手的骑射装备。
当中两把小弓,是他亲手做的。
做成当日,明程还未来得及试手调整,就收到明靖遇险的消息。
这些东西,如今都堆在他的书房。
书房的桌上,摆着她们最喜欢的桂花霜膏和果脯小食。
如今一个也没有动过。
明靖看到这些,心中绞痛难耐,眼泪大滴大滴的往下掉。
“事发已有一月余,你同行下首那处我已打点好,也派人在渭水羌河一带搜寻,可惜无果。”
明靖倏然抬头,似要开口。
明程竖手示意他稍等,又道:“我知你怎么想。”
“我以你都水监之名向利州与朗州送去消息,如今渭水以南,经羌河、陵江乃至汶水,皆以涝灾以来江上乱事不断为名严加整治,暗中,我则派出人扩大搜寻范围。”
明靖握拳:“是,即便搜遍周边水域,也要寻到黛娘和媚娘。”
明程眼神一黯:“这也是我要与你说的事。”
“靖儿,你虽遇险,但都水监的职责还在,所以,接下来你仔细养伤,继续你该做的事情。你妹妹的事,交给三叔和你父亲。”
“不可!”明靖目光一沉:“我将妹妹弄丢,亦该由我寻回。”
“你当朝廷命官的职责是儿戏吗?!”明程忽然沉声呵斥。
“且不说黛娘和媚娘到底如何,即便她们今日横尸羌河,你身为都水监,此次南下是为巡视各地水利,是为涝灾之中无数苦难百姓劳行!”
“私事再大,你身上担着的责任也一分不会少!”
“陛下和朝中的人不会在意你与手足姊妹感情如何,只会觉得你将两个妹妹的性命看的比无数人命更重。”
明靖一双眼几乎要流出血泪。
明程早年丧妻,最是明白这种感觉。
“姊妹之间感情再深,也各有前路。”
“况且,还有三叔和你父亲,即便抽干江河湖海,也会寻到她们!”
明靖陷入挣扎,没有应声。
明程心中哀叹,继续道:“这只是其一……”
明靖眼神一颤,抬眼望向他。
“其二,是黛娘的事。”
这一点无需明程多说。
明黛此次下江南,就是为了在进宫前最后一次放松游玩。
她已是内定的太子妃,得国公府悉心培养,帝后太子喜爱。
现在人忽然没了,必定掀起轩然大波。
明靖摇头:“东宫不会缺一个太子妃。没了黛娘,还会是别人。”
“只要黛娘能平安回来,即便不做太子妃,父亲和母亲都不会在意。”
明靖眼神一黯:“我只担心母亲那头……”
听到长孙蕙的名字,明程亦沉默。
如今的长安明府里,主母长孙夫人温柔和蔼明白事理,相夫教子为乐。
可往前推个十几年,谁敢跟长孙蕙讲道理?
手段辣,心肠狠,护短又固执,如此秉性,却生一副如花似玉颜,让人无法往任何坏处想的脸蛋。
让她知道一双女儿落难失散,远比明玄知道此事要更令人担忧。
这时,一道从长安加急的信件于此刻抵达。
明靖抖开书信速读,脸色煞白。
“怎、怎么会这样?”
明程蹙眉:“发生何事?”
明靖紧紧拽着书信:“黛娘和媚娘的事传回了长安,人尽皆知……”
“不可能!”
自明靖养伤以来,明程一直在打点此事,即便搜寻侄女也未敢大张旗鼓,就是怕消息泄露!
除非有人得到消息暗中散播,否则绝不可能!
明靖抬眼望向三叔,脸色灰白。
“母亲……母亲得知此事,已启程前来江南寻我与父亲……”
明程喉头一堵。
当日传信给明玄,本就是瞒着长孙蕙,借了公事之由将他找来。
长孙蕙……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第17章
往县城走一趟,明黛三日都不想出门。
秦晁一身伤,同样够呛。
两个伤患心照不宣的在家养身。
次日,秦心来送菜包子,顺道叫他们中午过去吃饭。
明黛觉得,自己和秦晁成亲,像是在阿公和秦晁之间搭了一座桥梁。
以往秦心受命来唤秦晁,总要打半天腹稿,如今有了她,更好开口。
小丫头传了话,眼珠子滴溜溜在屋里转,伸手去拿换下的脏衣裳。
“干什么?”秦少爷眼皮子一掀,盯住她。
明黛忽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秦心怯怯道:“洗、洗衣服啊。”
说出来都没人信,他这位堂兄,一人独居,从未动手洗过衣裳。
以前秦心也会隔三差五来帮他洗晒。
后来,秦晁不着家,每次回来,衣裳都不带重样的。
秦心由此怀疑,秦晁穿一件丢一件。
一点银钱,尽数挥霍在自己的懒惰上!
太不会过了!
现在他有了娘子,岂能再像从前那般?
“晁哥,这些衣裳都还是好的,洗一洗还能穿。”
秦晁眉眼一挑:“我不知道洗一洗还能穿?”
不等秦心开口,秦少爷拇指向后,指向坐在一边喝水的女人。
“你嫂子还在这呢,把衣服给她,回你屋去。”
明黛黑眸渐渐瞪起。
秦心当时就觉得,晁哥可能还不太了解嫂嫂。
嫂嫂比他更不可能干这个啊!
再者,娶了这样如花似玉的妻子,难道不该捧在手心里疼着爱着么?
自己就能奢侈抛洒,对别人就这么刻薄!
秦心:“我……”
“我什么我!”秦晁毫不客气打断,瞥向明黛,嘴角勾起。
“勤劳能干?会洗会涮?”
“别光说不练啊,来,让年轻的小辈见识见识你持家的风采。”
明黛藏在面纱下的唇紧紧抿住。
他是故意的,一定是。
她跟胡飞撒谎,的确是为套胡飞的话,想多了解秦晁。
他咬死这点,逮到机会便加以嘲讽。
一个男人,心胸也就芝麻大。
秦心一头雾水,只隐约察觉两人之间的异常。
……
这时,一道清凌凌的女声响起:“放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