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云桑无法,只得道歉道:“对不住,裴大人。我初来乍到不清楚,往后不会了。”
她看这阵仗,以为裴孤锦要好好收拾她了,却不料男人只是一声轻哼:“既是想见大家,那现下便一起见了吧,往后不得乱跑乱逛。”他随意倚在椅上,示意众人道:“你们,都自己介绍一下。”
最靠近他身旁那女子便谦卑开口了:“宋小姐好。我是韩姨娘,今年十八。”
第二位接着道:“宋小姐好。我是柳姨娘,今年二十。”
其余人接下去:“我是静姨娘。”“我是淑姨娘。”“我是梅姨娘。”
……
一群人自我介绍完毕。千篇一律的介绍词,千篇一律的自称,其中一些人就连服装的颜色款式都一模一样,就好似统一采购发放一般。宋云桑有点懵。她的第一反应是:糟了,人太多又没有辨识度,她一下记不住。第二反应是:等等,这总人数怎么不对?
宋云桑决定问清楚:“这里怎么只有二十八人?”
她以为会有人告诉她,哪两位姨娘有事没来,她往后也好留个心。却不料裴孤锦好整以暇端起了桌上茶盏:“哦,你说另外两人啊。”他慢条斯理道:“她们不守规矩,正巧花园桃花长得不好,便拿去做花肥了。”
偌大的厅堂陷入了诡异安静,一时呼吸声都听不见了。宋云桑腿都软了。
——好、好残忍!好歹是自己的女人,裴孤锦竟然说杀就杀了!还拿去做花园花肥!裴孤锦真是、真是太残忍无情了!
宋云桑只觉自己进了虎穴狼窝,且十分怀疑裴孤锦告诉她这个,是在杀鸡给猴看。她再不敢多问,打算乖乖介绍自己。可她发现了,这一屋子女人都自称姨娘。但她们不可能都是姨娘。妾室也分个三六九等,想来大家都这么自称,是裴孤锦有过吩咐。他肯定要求所有女人都自称姨娘。
宋云桑决定跟着改口。她实在不愿给她的姓氏抹黑,纠结片刻,在“云姨娘”和“桑姨娘”间选了“桑姨娘”。原因无他,之前裴孤锦喜欢叫她桑桑,宋云桑希望这个自称能让凶残的裴大人对她念一点旧情。她给众人见了个礼,也自我介绍道:“各位姐妹好,我是桑姨娘,今年十六。”
裴孤锦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宋云桑心慌意乱看去,便见裴孤锦端着茶水,显是呛到了。宋云桑以为这总该和自己没关系了,却不料裴孤锦顺了那口气,便重重一搁茶盏:“宋云桑,你怎么就成姨娘了?!我什么时候说让你做姨娘?!”
裴孤锦要被宋云桑气死了!今日凌晨发现了刺客,他便决定将宋云桑接入府中,一则借此向尹思觉表明态度,二则他府中更安全。是以,听到宋云桑骗他说她喜欢他时,他虽然怒火中烧,却还是接了这台阶,就以娘亲逼婚为由,同意了将宋云桑接入府中。
可这么一来,他便得给自己安排三十个女人!裴孤锦此时方后悔,他怎么随口一说就是三十个。他若是说十个,也不至于现下这般操心。但话已出口不能更改,裴孤锦将宋云桑送回府后,便开始紧赶慢赶,给自己拼凑后院。
这些女人中,有十三人是他府上还看得过去的下人,知道他脾性,很懂规矩。其余下人实在没眼看,裴孤锦情急之下,跑去找魏兴借人。可魏兴比他还不讲究,府上甚至没有适龄的丫鬟。
魏兴得知了指挥使大人的古怪需求,沉思片刻,给出了意见:有人宴请宾客时,会花钱找青楼女人上门陪酒。既然能陪酒,那演个妾室,也定是可以的。
于是裴孤锦又去了青楼。演妾室不是难事,但裴孤锦挑剔。一则要找懂规矩知分寸的姑娘,不能给宋云桑添堵;二则要找底细清白的,不能给他惹事;三则要找带走也不会引人注意的,最好是过气的姑娘,这样才不容易暴露。这么跑了几家青楼,他好容易又找到了十人,日头就偏西了。
时间来不及了,可这才二十三人。裴孤锦急了。他先吩咐管家去接宋云桑,又考虑要不要降低要求,把府上几个三十岁的嬷嬷也算上。却在路上偶遇一位皇商,巴结着要给他送歌女。
这若是在以往,裴孤锦定是不会收的,现下却正好救了急。裴孤锦咬咬牙收了这五名歌女,天色便黑了。他也没时间再找人,急急回了府,开始给这些人立规矩。
一,口风要严,牢记她们是早就进了府的,进府时间是之前八年间。二,找她们就是让她们演戏,他不会真收了她们,不要有旁的心思。三,不能找宋云桑不痛快,谁敢让宋云桑不痛快,他就让她再也痛快不起来。
他府上的下人自然不用操心,青楼的姑娘是他亲自过目的,都是收钱办事封口,也不会出什么大问题。最要注意的就是那五名歌女。他都没有好好查她们底细就让她们入了府,难保里面没个蠢货。于是,裴孤锦将五名歌女分给了五名得力手下,让她们管好这些人,佟姨娘和婉姨娘便这样住在了一起。
训诫了女人,还得和仆役们说清楚宋云桑的喜好。这人向来娇气:睡眠浅,人声稍大些便会醒;口味刁,菜色清淡可口才吃得下去;畏寒怕冷,睡觉时地龙温度烧低了就容易生病。心里有事便睡不好,必须点安神香助眠……
好容易立了规矩,裴孤锦还琢磨着怎么再立立威,宋云桑却到了。裴孤锦只得消了心思,让所有女人立刻就位。他知道宋云桑第一个便会来纠缠他,直接让管家说自己不在。又猜到宋云桑第二个便会去纠缠他所谓的娘亲,特意叮嘱管家,就说老夫人已经睡下。
手忙脚乱了一天,裴大人终于功成身退。可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就听到了宋云桑去拜访其他女人的消息!
裴孤锦顿觉一口气梗在胸口!后院的女人为了争宠,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宋云桑初来乍到,就该安分守己,以不变应万变。可她倒好,刚落脚就到处逛,这般招摇!所幸他这后院是假的,若是真的,那还了得!
裴孤锦觉得,宋云桑这种人若是进了他爹的后院,一定没几年就被人害死了,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裴孤锦不敢让她和其他女人相处,一则怕她被人欺负了去,二则怕她发现了什么。于是他急召所有人来大厅——她既然想见大家,那还是在有他的情况下见不容易出问题,他也正好再警告那些女人几句。
至于那些甲姨娘乙姨娘,他只是为了省事,这才统一了称呼,却不料宋云桑竟然自个加入了阵营!裴孤锦听到那自称,只觉一股怒火直冲心口:她竟然自称姨娘?!上辈子他将她捧到了天上,这辈子她竟敢作践自己,做什么姨娘!
裴孤锦恼火道:“宋小姐,麻烦你弄清自己的身份!我将你接入府中,可不是让你做姨娘的!”
宋云桑不解看他。她当然知道裴孤锦是为何将她接入府,她这不是正配合做表面功夫,假装自己是姨娘,帮他应付他娘亲么?他这么大声说出真相,自个拆了自个的台……真的好吗?
宋云桑小心试探道:“是,奴婢知错了?”
“哗啦”一声,裴孤锦砸碎了茶盏!他猛然站起:“再让我听到那两个字……”他顿住,脸色变幻,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就把你们全做花肥!”
四周皆静,宋云桑一个哆嗦。她不明白裴孤锦到底在气什么,可他看起来被气到都失智了。不然她自称“奴婢”,他为何要迁怒旁人,把其余人一起威胁了?
宋云桑不敢再说话。一室安静中,却有个女人轻笑出声:“裴大人,何必生气。”
宋云桑抬头看去,便见婉姨娘行出了人群,袅袅婷婷行到了裴孤锦身前。
宋云桑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婉姨娘说话时,裴孤锦的面部线条有一瞬间的凌厉。可她再看去,裴孤锦面色只是冷冷,仿佛那凌厉是她花了眼。
婉姨娘的声音媚得仿佛能滴出水来:“裴大人若是气坏了身子,婉儿可是要心疼的。桑桑妹妹也是初来乍到不懂事,我愿意帮大人分忧,教教她规矩。”
裴孤锦目光一凝:“我看你才要学学规矩。”
男人神色冷厉,婉姨娘却毫不介意,娇笑道:“婉儿愿意学,还请大人教教我。”
她想去拉裴孤锦的手,裴孤锦一侧身,婉姨娘便拉了个空。男人一声冷笑:“行,你跟我来。”
他大步行出了厅堂。婉姨娘大喜,得意暼宋云桑一眼,急急跟上。却不料裴孤锦在花园里就停了步,直接吩咐下人:“来人,把她送还王公子。”
下人们就要上前。婉姨娘大惊!几步扑到裴孤锦身前跪下,哀求道:“大人,婉儿做错了什么吗,你要赶婉儿走!求你给婉儿一次机会服侍你吧!”
裴孤锦嫌恶道:“我真是不明白了。你也见过宋云桑,按说应该自惭形秽。我连她都没碰,你觉得你哪里比她强?”
婉姨娘梨花带雨道:“我自是有比她强的地方。何止是比她强,我敢说大人后院里,这本事无人能及。大人一试便知……”
裴孤锦打断:“你说得对。你蠢得无人能及。”
婉姨娘:“……”
婉姨娘只觉大事不妙。裴孤锦看起来,是真对她毫无兴趣。何止毫无兴趣,他还真觉得她蠢,并且真心疑惑她在见到宋云桑后,为何没有自惭形秽到不敢出门。
婉姨娘慌了:“大人,宋云桑美则美矣,却不知情识趣。大人便是要了她,也总会有腻的时候,不如换换口味……”
裴孤锦瞬间沉了脸:“你算什么东西,竟敢对她品头论足!”他朝下人喝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这个蠢女人给我拖出去!告诉王公子,如此艳福,裴某消受不起!”
宋云桑第二天起床,便听到了婉姨娘因为不听话,被裴孤锦做了花肥的消息。宋云桑刚起床身子本来就凉,现下更是心都凉了。她问秋眠:“怎么个不听话法?昨夜她不是挺得裴孤锦喜欢么?”
秋眠悄声对她道:“听说是裴大人突然有事,让她离开,她却不听话,纠缠着裴大人不放。裴大人一怒之下就让人打死了她,那惨叫声,整个裴府都听见了!”
宋云桑紧张又惧怕:“那我怎么没听见?你听见了吗?”
秋眠摇头,也很慌:“许是我们离得远吧。可这事是管家一早过来告诉我们的,定是错不了。管家还说,让我们引以为戒,往后安分守己。”
这还特意来警告她……宋云桑犯愁道:“可是,我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啊。”
宋云桑着急打听消息。太子之事前日便该有了进展,可她爬床失败,导致裴孤锦现下都还没告诉她情况。宋云桑思来想去,还是洗漱起身,去找裴孤锦。
朝阳初升,裴孤锦正在练武场上练剑,身影伴着道道寒芒。宋云桑不敢靠近,就站在远处等着。她以为要等很久,却不料一套剑法没走完,裴孤锦突然收了势,森森朝她喝道:“你站那干嘛!”
宋云桑只得硬着头皮行上前。她还记得她是要以情动人的,自是要不失时机向裴孤锦表白爱慕:“晨起散步,无意路过此处,见到大人练剑,为大人英姿折服,忍不住驻足观看。”
裴孤锦正背对着她摆放兵器,闻言一声嗤笑:“撒谎。你明明讨厌舞刀弄棒,觉得野蛮。”
宋云桑被道破了真心,十分尴尬。她并不记得她对裴孤锦说过这种话,可这的确是她一贯所想,裴孤锦许是从别处打探到了也不一定。宋云桑连忙解释:“大人有所不知,我之前的确是这般想的。可那是之前。邻县那夜,我见到大人以一敌三,制服三名刺客也不过须臾,着实震惊。大人强悍至此,我、我当时便怦然心动……”
裴孤锦转过身来。暮冬的天,他只穿着一件短打,半敞的胸膛上一层薄汗,强劲的男性气息扑面而来。宋云桑对个正着,脸腾地就红了,倒是与她这番表白很搭:“自此心中爱慕,对、对大人念念不忘……”
裴孤锦盯着她,半响,神色不明一笑:“……喜欢我。”
宋云桑一怔。裴孤锦这话并不是问句,却也不是嘲讽,听起来倒像是感情复杂的陈述。宋云桑实在不明白裴孤锦这话是何意,男人却已敛了情绪,面无表情道:“你不是早就喜欢我吗?只是因为爹爹不允,才隐藏了自己的心意。怎么就变成了那夜才对我念念不忘?”
这回,宋云桑耳朵都红了。这人……做什么这么较真啊!她讷讷道:“我的意思是,我一直对大人念念不忘,之后就更对大人念念不忘……”
裴孤锦却懒得再听。他接过家丁送上的干净衣裳披上,转身就走。宋云桑也不料自己一开场就搞砸了,有些恼自己,却还是追了上去:“裴大人,太子之案可有了进展?”
她还怕裴孤锦不回答,又给她几句冷嘲热讽,却不料裴孤锦语调无波道:“前天我进宫,圣上得到消息大怒,心寒不愿亲自处理,将太子、淑妃和杨都督交于大理寺三司会审,时间就定在后日。”
他站定,转头看宋云桑:“我现下没什么能做的,也只能等消息。这几天我哪都不去,就打算找女人好好快活,你没事不要来烦我。”
宋云桑心思飞转。三司会审的话,裴孤锦的确没什么能做的。黄思妍和太子.党那边也定会好好处理,她没什么好操心的。就这么一分神,她差点就要答应裴孤锦的话了,所幸最终反应过来。宋云桑磕巴道:“大人,快活的事,你、你不如找我?”
裴孤锦突然拿出了一家之主的威严:“懂不懂规矩?后院不得争宠!我要找谁,轮得到你指手画脚?”
宋云桑被规矩二字压住了。想到早上管家才说过要“安分守己”,宋云桑没敢再纠缠,只是小心翼翼道:“那我一会可以去拜见老夫人吗?”
裴孤锦板着脸,沉默了。宋云桑等了等,也没等到他松口。她以为裴孤锦这都不许,十分不解:“大人不是说,让我入府就是为了敷衍你娘亲吗?你若不让我去见她,让我入府岂不是没了意义?”
裴孤锦这才开口道:“你想去便去,我不管这个。”冷冷离去。
宋云桑得了这许可,这才去拜见裴老夫人。裴老夫人约莫50岁,看上去并不像个大户人家的老太太,双眼浑浊双手粗糙,倒像个长期干粗活的仆役。可宋云桑对裴孤锦的家庭并不了解,猜测老太太许是年轻时生活艰难,到儿子长大后才开始享福,这倒也说得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