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话让宋云桑放松了些:“好啊。”她想了想,脸上有了笑容,悄声道:“大人,‘裴老夫人’,是你什么人啊?”
她看着他,有些促狭,有些好奇,却十分放松,是和黄思妍在一起时才会有的模样。裴孤锦真不料有一天,她竟也会如此轻松躺在床上,和他说悄悄话。
心头那股迟迟不消的火忽然便散去了。裴孤锦仿佛被传染,也有了些懒散。他并不隐瞒:“她是我母亲的丫鬟,姓冯。我母亲在我七岁时便死了,是冯嬷嬷一直照顾我,直到我长大。我前些年想给她买间宅子,让她也享享福,她却不愿意,只说想留在我身旁。又说不做事不舒服,如今还在府上做厨娘。”
裴孤锦向来都是冷硬的,可这番话,却有些娓娓道来的温和。他的目光落在宋云桑身上,那温和便愈发浓墨重彩起来:“你这些日吃的糕点,便是她做的。她喜欢你,说想给你喂胖些,往后好生养。”
宋云桑一直带笑听着,听到最后一句,心中咯噔一下。原来冯嬷嬷还不知道裴孤锦不行了。她怕触了裴孤锦的伤心事,连忙转开话题:“你娘过世了,那你爹爹呢?”
“我爹爹?”裴孤锦似是笑了一声,可眼中分明没什么笑意:“我爹是圣上做皇子时的家奴,圣上登基后,顾念旧情给了他一个美差,守清泉山庄。他混得不错,府上养了三十多个女人,我娘便是其中之一。”他顿了顿道:“后院女人多,争宠不择手段,他从来不管。我娘便是被他另一个小妾害死的。”
宋云桑不料这个话题,也会牵扯出如此沉重又隐秘的过去。裴孤锦看上去依旧平和,好似那些久远的过往已经没法伤害如今的他。可宋云桑却莫名有些心酸:“对不住……”
裴孤锦淡声道:“没事,我已经报仇了。和他之间也谈不上什么恩怨。虽然他对不起我娘,却到底养活了我。若没有他,我也不会有机会得圣上赏识,走到如今这一步。”
他如此平静,宋云桑又不知道说什么了。裴孤锦忽然道:“我年幼时,时常见到我娘哭。她性子软,总是被人欺负。当时我年纪小,也做不了什么,就在心里想,往后我长大了,一定只娶一人,好好照顾她,不给她机会哭。”他看着宋云桑,眸中隐有流光:“结果碰到了你。我觉得这誓言后半句,我是做不到了。”
宋云桑怔住。裴孤锦这话是在笑话她爱哭,可除此之外,似乎又还有些别的。她心里忽然便乱了,好似有头小鹿在撞。宋云桑半响才磕巴道出一句:“我、我有点想睡了。”
裴孤锦并不多说:“好,那你睡。”
他也转了个身,继续平躺着,心绪却有些复杂。
其实他娘亲的事,便是上一世,他都没和宋云桑说过。倒不是他自尊心作祟想瞒着她,只是宋云桑并不在意他的过往。她从来不问,他也不好主动去讲。而现下,她愿意了解他,这个认知让他觉得心中熨烫,竟是十分喜欢。
裴孤锦觉得宋云桑变了。不仅是行事更无所顾忌,对他的态度也有所不同。一定是他重生回来对她克制隐忍,她才能安心靠近他。
裴孤锦心中,愈发坚定了要继续伪装沉稳的想法。他等了等,猜测宋云桑应该睡着了,忍不住偏头看去,却撞见宋云桑正在偷偷看他。昏暗之中,女子一向澄澈的眼仿若含着水光。
裴孤锦方才平复的那股火焰,腾地又烧了起来。他哑声问:“怎么还不睡?”
宋云桑眨了眨眼:“裴大人,晚安。”
裴孤锦心里仿佛被羽毛挠过,又酥又痒又麻。这可真是新奇体验,前世他俩同床共枕五年,她也没和他说过晚安。裴孤锦忍不住问:“为什么说晚安?”
宋云桑声音酥软,如夜间撩人的风:“因为我们是相好啊。”
裴孤锦喉结滚动:“你觉得,相好便是这样?”
他只是想一问,却不料,宋云桑似是被他噎住了,一时没吭声。裴孤锦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心中便开始焦躁。正想着如何找补,却见宋云桑掀开些被子,坐起了身。
女子辛苦撑住自己,倾身靠近,在他脸颊落下一吻。那柔软的唇在裴孤锦脸上一触即离,宋云桑轻声呢喃:“裴大人,晚安。”
作者有话要说: 宋云桑:额,不够?那来个晚安吻?
裴孤锦:克制隐忍,克制隐忍……我可以的。不就是一点小·风·小·浪……
其实真正的原因并不是沉稳啊!我们来帮裴大人捋一下:前世,宋侯爷下狱第二天,裴狗狗一早就杀去了宋小肉包房中,流着口水威胁哄骗,“你不嫁我你爹爹就死定了”,逼得宋小肉包答应了嫁给他。
又不等到成婚,当天晚上就把宋小肉包吃了,吃完第二天还把宋小肉包叼回了家。
今世,裴狗狗虽然一直凶巴巴拒绝宋小肉包,但暗中却在帮忙。甚至承诺会豁出性命救宋侯爷,不要宋小肉包回报。
加上宋小肉包已经入了裴府,也不看重名声了,又以为裴狗狗不能人道,于是更随心所欲了。
第四十三章
这一夜, 裴孤锦不知自己是如何度过的。安神香也救不了他,裴孤锦好容易熬到卯时,便偷偷起床, 带着一腔焦躁不满, 去折磨宋云衡。他将宋云衡从被子里拖出来,又让小孩跑圈蹲马步, 日头便初升了。
宋云桑这才姗姗出现。宋云衡见到姐姐,“哇”地一声就哭了:“姐姐!我不要和他学武!”
宋云桑看见小孩头上都是汗, 也有些心疼, 却是记得裴孤锦那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遂还是严厉道:“不行。裴大人武功高强,他愿意教你,比谁教你都强!”
宋云衡哭得好生凄惨:“他才不是教我,他是折磨我!他记恨我之前针对他!”
宋云桑扑哧一声笑了, 戳了戳他额头:“你当裴大人是小孩吗, 还这般幼稚报复你。”
呜呜呜!姐姐再也不是那个最疼他的姐姐了!宋云衡心里泪流成河。好在裴孤锦见宋云桑来了,大发慈悲结束了晨练。宋云衡掉头就跑, 决定立刻马上回侯府——他在裴府是没活路了!
宋云桑没发现宋云衡幼小心灵受到了重创, 眉眼带着浅淡的笑意,朝裴孤锦道:“阿佟准备好了早餐,我们吃完便出发吧。”
裴孤锦应好。这几日他没有公务,圣上见他有伤在身, 便允他在家中休息。锦衣卫那边也安排好了,只等郑都督整顿好兵马,就可以前去闽浙。裴孤锦难得又能清闲几日,今日便打算带宋云桑去见宋侯爷。
两人并肩回到院中,吃完了早饭, 准备出发时,宋云桑忽然问:“大人现下怎么不戴玉佩扳指项链了?”
裴孤锦又是那副沉稳的模样,负手而立:“你既然不喜欢,我便不戴了 。”
宋云桑怔了怔。她不喜欢?难道,上回裴孤锦拿来堵她的话,还真是她说的?
宋云桑真记不得她说过这话,但她心情不好时对谁抱怨几句,却是有可能。只是不知怎么就被裴孤锦得知了去,而他为了讨她喜欢,就真的不再穿金戴银了。
裴孤锦见她怔愣,沉声道:“不必介意,也不是什么改不了的习惯。只是幼时太穷酸了总被人笑话,心里记怀,这才得了好东西就喜欢挂身上。”又道:“往后这种小事,不喜欢你大可早说,我改了便是。”
宋云桑心中更不是滋味了。她不喜欢,可是他喜欢啊。她拉了裴孤锦的手,将他拖回内室,又从衣柜中抱出了装着饰物的小箱。
裴孤锦已经有三个月没碰过这些东西了,又不许下人动他的宝贝,如今那箱子上都有一层薄灰。宋云桑打开,左挑右选,最后拿了两个镶金的玉佩,比划挂在裴孤锦的腰间:“大人觉得哪个好看?”
裴孤锦低头看她。女子上下仔细打量,是认真在帮他选配饰。其实他很喜欢她这样。他爱珍宝,更爱她,让她帮他挑选珍宝戴上,是他无法解释却隐秘的快乐。可前世,他强逼宋云桑这么做时,宋云桑每每只是随手拿几样给他,看都不看。时间一长,他便也不再自讨没趣。
裴孤锦对着铜镜照了照,觉得两个都好看。他家桑桑眼光可真好,挑得都是他最喜欢的。可他还是推开她的手:“不必了。”
宋云桑暼他一眼,却是娇声催促:“快选一个嘛。”
裴孤锦心里酥了下。他一声轻咳:“你选一个。”
宋云桑又比划了下,选了个头更大的:“那就这个吧。”
裴孤锦应好,宋云桑便帮他挂上。裴孤锦忍不住问:“为什么挑了这个?”
他还想得宋云桑一句夸,却不料,宋云桑没甚戒心答:“因为它最丑最闪啊。”
裴孤锦:“……”
裴孤锦胸口被插一刀,沉默了。宋云桑反应过来:“不是……”
裴孤锦等着她道歉,毕竟他也不能因为这种话,就和她记怀上。可宋云桑仰头看他,忽然就笑了。
女子抿着唇,眉眼弯弯,是那种的确抱歉、却又觉得实在好笑的模样。裴孤锦心头那点郁郁撞上这笑容,便也转瞬消散。宋云桑的语调又软又慢,不带丝毫攻击性:“单看这玉佩,的确是有点丑,但与你今天穿的这身石青色锦袍却很搭。你也不必再戴什么项链扳指,一身只带这一个玉佩就好,足够贵气,又不喧宾夺主。”
宋云桑这是……她竟然帮他构思了如何搭配,既能投他所好,又不会被旁人笑话。裴孤锦忆起前世,他满身金银招摇在宋云桑面前晃了两年,得知宋云桑真实想法后,又一身素净讨好她了三年,她都只是冷眼旁观,不曾为他参考谋划。心里仿佛生出了一汩温泉,又热又潮湿的水在胸口荡。裴孤锦敛着眉,好容易道出句:“我眼光不行,桑桑挑得好,往后多帮我参考。”
宋云桑依旧笑着:“谁说你眼光不好。”
裴孤锦便也一笑,只当她在哄他。可宋云桑红着脸微垂下了头,嗔道:“你眼光不好,能看上我吗?”
裴孤锦心口那汪温泉,便被这句话炸开了花。裴孤锦恨不能将宋云桑抓来狠狠揉搓一番,身体力行告诉她,没错,我就是看上了你,被你迷得失了心智。却还记得要克制隐忍,只能努力平缓呼吸。宋云桑眉眼间竟还有暖意,那温暖成百上千倍落在裴孤锦眼里,裴孤锦心里那温泉都要被蒸干了。他急急转身:“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出发吧。”
宋云桑到底是害羞的,说了那一句话,也觉得不知所措,乖巧跟上。
两人来到镇抚司宋侯爷的牢房。相隔没几日,情势已有了巨大变化。圣上答应彻查案件,宋云衡也出狱了,裴孤锦会尽全力帮助她。宋云桑看到了希望,心情轻快了许多。裴孤锦这回亲自将她送到了牢里,这才离开。宋云桑给宋侯爷讲了事态进展,又告诉他自己会和裴孤锦一起去闽浙。
宋侯爷有些放心不下,可考虑到离开京城,尹思觉的确更难动手,而裴孤锦也定会保护好宋云桑,还是应了好。他对宋云桑一番叮嘱,又问:“我看方才裴孤锦与我招呼时神色和善了许多,是不是你们,咳,发生了什么?”
宋云桑觉得爹爹可太厉害了。果然是官场上的人,察言观色水平一流!宋云桑羞怯道:“爹爹你说得果然不错,他心中果真是有我的。他都不要我报答,便答应我会拼上性命营救你。”她低着头,嘴角翘起:“我们现下,是相好了。”
宋侯爷见她这般神色,竟也不再害怕裴孤锦了,放心了许多:“那你们有没有想过定个黄道吉日成婚?”
宋云桑道:“爹爹!我要等你出狱再成婚!你可别想催我嫁人!”
宋侯爷知道她是放不下自己,也不逼她,感慨道:“好,爹爹会好好的,等着你们救爹爹出狱,然后看着你出嫁。”
宋云桑这才满意。她有个问题这几日便一直记挂在心里,此时终于措辞问了出来:“爹爹,假如,我说假如——假如云衡成婚后一直不生孩子,你会不会很介意?”
这问题也太跳脱了,宋侯爷一时被问住了。他琢磨片刻:宋云衡才6岁,宋云桑怎么会拿他打成婚生子的比喻?碰到问题的人肯定不是宋云衡,那难道……是她自己和裴孤锦?
所以她的问题其实是,她与裴孤锦成婚后如果一直不生孩子,爹爹你或者裴孤锦他爹娘会不会介意?宋侯爷疑惑了。好好的,为什么不生孩子?
总归不会是裴孤锦不想要孩子,肯定是他这宝贝女儿又作妖了。宋侯爷有些头疼。他觉得自己真是……宠宋云桑宠得太过,她才会这般无法无天。之前他一直想帮她找个小户人家,便是有自知之明,知道宋云桑娇气多事敏感难伺候,不敢让大家公子消受她。如今可好,要消受自己宝贝女儿的人是裴孤锦,也不知道指挥使大人能不能咽下这口气……
宋侯爷试图挽救:“我当然会介意,不止我会介意,云衡他岳家也会介意。要知道,不管是琴瑟相合,还是延续血脉,对夫妻来说,都是十分重要的。”
宋侯爷尴尬又忧愁。这些东西本该是他夫人和宋云桑说的,可宋云桑娘亲前几年故去了,曹氏又犯蠢下了狱,只剩他一个长辈,只能他隐晦些提点宋云桑了。
宋云桑听了,也十分忧愁:床笫之欢,是她和裴孤锦两人的事,倒不是大问题。可子嗣之事却牵扯到家族,宋云桑这才想探探宋侯爷口风。结果果然……父母都不能接受自己孩子无后。
父女俩相对愁云惨淡。宋云桑忧郁想,不知裴孤锦那受伤重不重,还有没有可能治好?应是有希望的,毕竟裴孤锦那么骄傲,不准发现自己无法人道后,自尊心作祟还没去找过大夫。她还是找个口风严、医术佳的大夫,亲自陪裴孤锦去看看。
宋云桑思量已定,问宋侯爷:“爹爹,你不是和那位致仕的余御医很熟吗?给我写封引见信可好?”
余御医是曾太医院院使,医术极佳,已致仕三年有余。现下他并不接诊,除非是人情关系才会出手相帮。裴孤锦之前定是没法找余御医看病,但有她爹爹的面子,却是可以的。
宋侯爷有些意外:“可以,是你哪不舒服吗?”
宋云桑摇头:“不是我,是裴大人。之前有刺客行刺,裴大人为救我,被毒箭射中。我怕一般大夫医治不好留下隐患,这才想让他去找余御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