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都督嘴角一抽:“裴老弟,我用驿站送消息给京城,是向圣上汇报情况,你送信又是什么要事?”
话一出口,郑都督脸色一变,立时后悔了:“不不,当我没问……”
可是已经晚了。裴孤锦看似苦恼实则满心炫耀道:“哎,这不是下月初八我和桑桑便要成婚了么,府上总该布置一下,婚礼上的物品也得采买。我人不在京城,也只能传信过去指示一番了。”他掸了掸衣袖,是惯常的得瑟模样:“没办法,我家桑桑太喜欢我了,这么着急嫁给我。我也不能委屈了她不是?只好上心些了。”
又被迫塞了一嘴狗粮的郑都督木然道:“裴老弟,我方才是嘲讽你,你没听出来吗?裴老弟脸皮见长,这些话在你上一次、上上次、上上上次……找我给京城带信的时候,都说过了,你忘记了吗?”
裴孤锦哈哈一笑:“啊,是吗?那不一样啊。上一次给京城送信,是让我府上管家采买清单的第八版,这是第九版。我和桑桑闲来无事,也就只能聊一聊我们的婚礼了。这一来二去,不就想到了些别的,赶紧补上……”
郑都督一把抽过裴孤锦手中的信件,打断了他的吹嘘:“我帮你送!”他摆摆手,只想赶这个荡漾的男人走:“行了行了,没事回去陪你的桑桑!”
裴孤锦负手昂头:“哈哈哈,郑都督也知道她黏我啊。哎没办法,我家桑桑长得这般漂亮,又聪明可爱,就算黏我一些,我也只得受着了。”他甚美朝着郑都督一拱手:“那郑都督,我这就告辞了。”
郑都督离开的脚步一顿,转回了身:“等等!我有个事早想说了!”他皱着眉,不悦道:“裴老弟,你天天麻烦老哥我办事,还跑来和老哥吹牛,这便算了。怎么这些天,你还叫我郑都督了?”
他一拍裴孤锦肩膀:“你继续叫我郑老哥啊!”
裴孤锦笑容一滞,飞速退后两步,仿佛要和郑都督撇清关系:“不可不可,郑都督年逾四十,我却才二十四,相差近二十岁,如何能唤你老哥?”
郑都督不高兴了:“你还推脱?!你是和老哥见外了吗?”
裴孤锦抬手做了个制止手势,仿佛听多一句“老哥”都是侮辱了他耳朵:“当然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往后还是唤你郑老叔吧。”他也拍了拍郑都督肩膀:“咱俩谁跟谁啊!那不是亲叔侄,胜是亲叔侄!”
郑都督:“……老叔?”
裴孤锦却不再给他机会多说,再次一拱手:“好了,我这就去陪你那侄媳妇去了,送信的事,郑老叔你多担待!”转头大步流星走了。
突然长了一个辈分的郑都督:“??”
两拨人马分离,裴孤锦乘船,沿着水路朝京城行。船上无事,裴孤锦过上了梦寐以求的生活。不用上朝不用干活,每天就是吃饭睡觉抱桑桑,高兴了再召集校尉们来个即兴吹嘘,简直不要太美滋滋。当然,如果每天晚上能和桑桑进一步交流到最后,那就更完美了。
堕落了十来天,裴孤锦觉得自己都要腐化了。收到郑都督传信时,他心中还挺嫌人烦的,搂着美人儿吩咐魏兴:“你先看看吧。能解决就别来找我。”
魏兴任劳任怨拿着信下去了。宋云桑十分替裴孤锦羞愧,见魏兴离开,拧了下他胳膊:“郑都督没事不会给你传信,你快去看看!”
裴孤锦强行压了压心里那个飘惯了的小人:“好好好,我也没说我不看啊。”
他去找到魏兴,便见魏兴神色凝重。裴孤锦终于正色,接过信纸一看,便见那张薄薄宣纸上,只写着一句话:“宋侯爷被人毒害,性命垂危。”
仿佛噩梦重临,裴孤锦一瞬,竟然有种不真实感。信纸掉落,又被他抓住,揉成一团。他扶着船拦而立,感觉头脑阵阵眩晕:他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宋侯爷出事了。
唯一一件能让桑桑不信任他、与他反目的事情,再一次发生了。裴孤锦忽然暴躁起来,狠狠一拳砸在栏杆上:“怎么回事?”他压着声音,却压不住怒意:“那是镇抚司,那是昭狱!我还派了那么多人保护他!尹思觉是怎么下毒的?!”
他极力平缓呼吸:“这若是……这若是被桑桑知道了……”
身后,传来了清脆的瓷器碎裂声。裴孤锦猛然转头,便见宋云桑呆呆立在那,脸色苍白,托盘和茶壶茶盏摔了一地。裴孤锦慌乱上前:“桑桑,你怎么来了?”
宋云桑一把抓住他的手,仿若抓住了救命稻草:“你刚刚说什么?昭狱里谁被毒害了?难道……”她的声音带上了颤:“难道,是我爹爹?”
裴孤锦张了张嘴:“桑桑,你先冷静,只是下毒,你爹爹还没死……”
话没说完,宋云桑便抢过了他手中被揉成一团的信纸,打开。见到“性命垂危”那几个字时,宋云桑崩溃捂脸,大哭起来。
第88章 完结章(上)
归途变得很难熬。宋云桑每日忧心忡忡, 再没展露过笑颜。她这种郁郁寡欢的状态很像前世,裴孤锦愈发有种重回过往的错觉,心中格外压抑。可他丝毫不能表现出来, 还要在宋云桑悲伤时安慰她, 并且井井有条安排一切。
一行人一路不停,终于在六天后回到了京城。宋云桑在镇抚司的偏院中, 见到了形容枯槁昏迷不醒的宋侯爷。犹记三个月前分别时,宋侯爷气度从容向她保证, 他会好好的, 等着他们救他。可裴孤锦找到了证据,就要还他清白了,他却已是性命垂危。
宋云桑心头酸楚,坐在床边哭了出来。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宋云桑泪眼迷蒙看去,便见到了余御医。
老人行到她身旁:“你爹爹他被下毒, 所幸看守发现及时, 又扛下了罪责将他带出昭狱,前来找我。只是这毒药药性猛烈, 我虽然为他解了毒, 但他的身体还是受到了影响,因此才会昏迷不醒。”
宋云桑起身施礼:“多谢余御医出手相救。”
余御医做了个虚扶的手势:“不必客气。我与你爹爹是故交,便是没有那看守相求,我也会尽力。”
宋云桑抹了眼泪:“那我爹爹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余御医沉吟着道:“这不好说。可他已经昏迷了六日, 一直靠参汤吊着一口气,若是再不醒来,”他顿了顿:“怕就是凶多吉少了。”
宋云桑低头,眼泪又掉下来了。余御医叹了口气,转身离开。裴孤锦这才行去宋云桑身旁, 搂住了她。
那句“凶多吉少”不只是沉沉压在了宋云桑心头,也让裴孤锦觉得烦躁不安。近日他时常想到前世,想到宋云桑死气沉沉的模样。那些过往压着他,让他无法安定。可他不能乱。他若是一乱,宋云桑就要垮了。
裴孤锦几乎是承诺一般道:“桑桑,你爹爹不会有事的。你爹爹为官这些年,做了多少为国为民的好事,积攒了多少福报。上天若是有眼,一定不会这样带走他。”
宋云桑在他怀中颤抖着,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双手死死扣住他手腕:“真的吗?阿锦,他真的不会有事吗?”
裴孤锦心中有个深深的洞,其中只有空空的黑暗,可他能让宋云桑看见的,只有希望的光:“真的,你信我。我听说人在生死边缘时,魂魄就在周身,只有亲近之人的呼唤能将他们带回。”他用力握住她的手:“你这些天便呆在这里,没事便唤一唤他。你是他最亲近之人,他听到你的声音,就会醒来。”
宋云桑眼中蓦然有了光亮:“是这样吗?好,好,那我便在这里喊他。”
她抓住宋侯爷的手,开始一声一声呼喊。裴孤锦坐在床边看了她一会,起身道:“我要进宫了。阿佟就在外面,有事你找她。”
宋云桑应好。裴孤锦行到门边,又转头看了她半响:“桑桑,如果碰到了什么事情……一定要和我讲。”
裴孤锦知道自己心态有问题,可他真不敢离开宋云桑。他怕他进宫一趟回来,再见到的便是那个平静到木然的宋云桑。他担心有人会趁他不在,拿着精心设计好的阴谋,离间他和桑桑。
可他有太多事要做了。此去闵浙,他只找到了五大家族养倭为患的证据,可二皇子尹思觉与五大家族勾结,共同计划制造了倭难这事,却还没牵扯出来。裴孤锦前世效忠尹思觉五年,深知此人厉害。对付此等人物,必须一击毙命,否则后患无穷。裴孤锦要就倭难之事继续深挖下去,将尹思觉至于无法翻身之地。
可要将尹思觉牵扯出来,说难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尹思觉此人生性谨慎,与五大家族的勾结都是通过孟文瀚达成的。可以说,这世上掌握他秘密的人,只有孟文瀚。但尹思觉不可能容许一切威胁的存在。孟文瀚能掌握他秘密,他就必须确保孟文瀚永远都不会将他的秘密说出来。是以,他做了一件事,便是挟持了孟文瀚的所有儿女。
这七位儿女,此前一直在京城中读书生活,可孟文瀚被抓后,这些人就失踪了。尹思觉第一时间将这些人藏了起来,以确保孟文瀚不会背叛他。可裴孤锦身为尹思觉的前心腹,知道几处他可能藏人的地方……
裴孤锦先进宫面见了圣上,而后召集了镇抚司所有校尉,开始搜查。期间各种艰辛周旋不论,好在最终,裴孤锦将孟文瀚的七位儿女救了出来。
夜色已深,裴孤锦将这七人送进了镇抚司保护,这才去找宋云桑。宋侯爷还是没醒,可宋云桑只是有些疲惫,却并没有突然变了态度待他。裴孤锦心中暗松一口气,搂住宋云桑:“桑桑,阿佟说你一整天都没休息了,去休息下好吗?”
宋云桑缓缓摇头:“没事的,不过一天……我要看着爹爹。”
裴孤锦不敢让她熬夜,他怕她体弱加上郁结,又要大病一场。他放柔了声音哄道:“你必须休息,不然身体吃不消。若是你爹爹醒来,却发现你生病了,他该多心疼啊。”他将宋云桑往屋外带:“我帮你看着他,他如果醒了,我立刻通知你,好吗?”
宋云桑忧心了一整天,的确是吃不消了。她在门边顿住脚步:“那便让阿佟看着吧,阿锦你也辛苦一天了。”
裴孤锦心知让阿佟看宋云桑定是不放心,不准半夜又要跑来:“我来吧,我身体好,将就一晚上不要紧。如果我累了,坐着睡一会都行。”
宋云桑这才点了点头:“好吧。那如果你累了,就换我来。”
她去了一旁的屋子休息,阿佟在厅中守着她。宋云桑熄灭了烛火,准备上床。却不料,黑暗之中忽然伸出一只手,悄无声息捂住了她的嘴!
宋云桑一瞬间,惊得血液都逆流了!她本能就要挣扎,那个捂住她口鼻的人却悄声道:“我知道毒杀你爹爹的人是谁。”
宋云桑身体一僵,定在了那。那人也是大胆,竟然就这么松开了宋云桑。宋云桑心剧烈跳动,转身,仰头看去。接着微弱的月光,她看清了那人的脸——竟然是丁胜!
丁胜也看着她,笑了一笑。可这笑容,却再不见他往常的憨气。宋云桑低低道:“是你。”
杀害刘鹏海,偷走账本的内鬼,竟然是丁胜!宋云桑退后一步:“你是二殿下的人。”
丁胜摇了摇头:“我不是二殿下的人,我只是必须为他办件事,换一个人的自由。”
宋云桑皱了皱眉:“你有人质在他手上。”
丁胜一时没答话。黑暗之中,他静静盯着宋云桑,笑叹了一声:“宋小姐,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找到你这般单纯的爱人。并不是所有爱情,都是简简单单的美好。”
宋云桑怔了怔,想起了他为相好四处去买珍珠首饰:“你相好……”
丁胜平静道:“她接近我便是别有目的,我知道她是二殿下的人时,陷入已深。此去闵浙,我答应二殿下做他的眼线帮他办事,换她的自由。”他呼出口气,神情轻松起来:“虽然很对不起你们,但能救她出来,我不后悔。谢谢你给我的珍珠手镯,她很喜欢。”
宋云桑上下打量他:“那你今夜为何现身相见?”
“我要带她逃了。裴大人回京了,很快便能查出内鬼是我,他不会放过我的。”丁胜耸耸肩:“他不是个好人,我对他并无愧疚,可却欠你一个人情。所以临走前,我来告诉你我知道的秘密。”
宋云桑缓缓道:“你是说,你知道谁毒杀了我爹爹?”
丁胜颔首:“我知道我要说的话,你很可能不会相信。但是,下令毒杀宋侯爷的人,的确就是裴孤锦。”
宋云桑心中惊涛骇浪,连退两步:“你在说什么?!这不可能!”
丁胜语调幽幽:“所以我说,不是所有人都似你这般单纯,不是所有爱情都是简简单单的美好。”
惨淡月色打在丁胜身上,勾勒出一个幽深的轮廓:“你真的了解裴孤锦吗?他能从一个校尉,一步一步走到指挥使这个位子上,取得圣上的信任,真的会简单吗?在镇抚司的昭狱里,在校尉的重重看守下,谁有本事毒杀一个重犯?”
宋云桑被这话语中的黑暗笼罩,绷紧了身体。她强撑着质问:“证据呢?你说他下令毒杀我爹爹,证据在哪?”
丁胜怜悯看她:“其实浙江登船前,裴孤锦便暗中令我传信回京,让心腹询问宋侯爷,可愿意将女儿嫁给他。宋侯爷未入狱时并不欣赏他,裴孤锦担心宋侯爷恢复了侯爷身份,又要改变主意。裴大人在信中写,若宋侯爷不同意将你嫁给他,便下毒杀了他。他这都是为了娶你呢。”他从怀中摸出了一张薄薄的宣纸,递给宋云桑:“信件我已经从那看守家中偷来了,你自己看吧。”
宋云桑盯着伸到面前的信纸,颤抖着手,不敢去接。丁胜便叹了口气,将信纸放在桌上:“我放这了,看与不看,信与不信,在你自己。告辞。”
他行到窗边,却又顿住脚步:“我告诉了二殿下此事,他想要联合你对付裴孤锦。此人奸诈成性,不可与之谋,这些日你自己小心。”
他轻推开窗,纵身跃出。房中只剩宋云桑一人。她许久方冷静下来,点亮了烛火。信纸打开,裴孤锦的字迹赫然入目,信纸下角盖着他的私章。不算很长几行字中,宋云桑清晰看到了那句话:“……若他不允,尽快毒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