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里尽是厌弃,嘴角恶劣一勾:“江屠也要面子啊,他要是知道五十年前的恶心事儿败露,若想挽回民意,最好的方法是什么?”
金武真浑身一抽,露出无法遮掩的恐惧之色。
“最好的方法,自然是把你这个叛徒推出去当挡箭牌,吸引足够多的民愤啊。”
谢镜辞发出一道低不可闻的浅笑:“江屠巴不得你死,还看不出来吗?”
“不……不是,不是这样,不会这样!”
他并非傻子,在高位坐了这么多年,自然能明白不少隐晦的人情世故。
虽然不想承认,但金武真明白,这姑娘说的话句句不假,无论落在百姓亦或江屠手上,等待他的,都只有死路一条。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不应该……本不应该如此的。他舍弃尊严,出卖唯一的朋友,辛辛苦苦伪装了这么多年――
为什么会是这种结局?
“第二,你说江屠离开鬼域,去外界追杀我?”
谢镜辞一偏脑袋:“江屠什么修为,元婴五重六重还是七重?我爹娘伯伯婶婶还有几位兄长姐姐都是化神――他拿什么打,头吗?”
金武真如遇雷击,呆呆傻傻看着她。
“修真界可是比鬼域大得多,而恰巧,我们这种没有良心的黑心家族最爱报团。”
她还是笑:“他要是敢来,我能让他好好体验一把,什么叫‘强龙压死外来蛇’。”
这人真是又狂又狠,还贼不要脸。
金武真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喉间腥甜阵阵,不过一个愣神,忽然见谢镜辞收敛笑意,漫不经心地开口:“其实我还有一个问题。”
周围的百姓都没有出声,在片刻停滞后,金武真听见她的嗓音:“出卖付潮生,你当真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吗?还记得他曾经为了救你……被山火伤得一塌糊涂么?”
他恍然怔住。
“我看过一些你被记录的过去,自幼无父无母,在街边流浪,直到遇见付潮生。他不但为你提供糊口工作,还提议你可以住在他家,抵御冬日严寒――他应该是第一个把你当成‘人’来对待的朋友吧?你背叛他的时候,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这么多年来,头一回有人问他这个问题。
他当时怎么想的?
他想过上好日子,想不再受苦,体验一把人上人的快乐。
可这种战战兢兢伪装成老头、每天都被噩梦困扰、担心被识破身份的日子……真的快乐吗?
“我只是觉得可惜。如果当初一直跟着付潮生,你或许能成为推翻江屠的功臣之一,如愿以偿过上好日子,然而你却选择了另外一条路。”
谢镜辞一字一句,全都戳在他心窝上。金武真咬紧牙关,听她最后说:“现在好了,今晚一过,你肯定什么都不会剩下。家产,地位,名誉,那群靠不住的酒肉朋友――何苦呢?这个结果,你满意吗?”
杀人诛心。
金武真无法再忍,吐出一大口乌黑的血。
背弃付潮生,转而与江屠为伍,是一场巨大的豪赌。
他这些年来过得战战兢兢,如同走在钢丝之上,如今谢镜辞把一切秘辛剖开,毫不留情地嘲笑他:你看,从最开始的时候,你就选错了方向,输得一塌糊涂。
他从未像此刻这般后悔过,可木已成舟,再也没有弥补改正的机会。
金武真知道,他完了。
真相已然揭露,接下来的事情,芜城百姓自会处理。
谢镜辞后退一步,有些恶趣味地想,真可怜,金武真不知会受到怎样惨绝人寰的报复,而以他懦弱的性格,定然不会选择自我了断。
“奇怪,这里怎么聚了这么多人?”
陌生的童音响起,她垂眼望去,见到五个裹成厚厚圆球的小童。
如果没记错,他们应该是温妙柔收留的流浪儿。
谢镜辞好奇道:“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是妙柔姐让我们来的。”
领头的女孩嗓音清脆:“她让我们天亮之后,便将城中人引来此处,后来还交给我们一封信,让我把信的内容念给他们听。”
……信?
当初温妙柔从武馆拉她出来,曾神色匆忙,说要去办一件急事。
如果只是去找江屠套话,理应不是那样火急火燎、杀气腾腾的神色,她之所以要尽快离开,只可能是为了――
谢镜辞心感不妙:“她在哪儿?”
“妙柔姐交代完,就急匆匆出了门,好像是往揽月阁的方向。”
小童乖巧应答,也正是这一刹那,远处猝不及防传来两声巨响。
余音如潮,瞬间铺满芜城中的每一处角落,好似琴弦被拨动后的兀自轻颤。
谢镜辞不知发生何事,听见有人急急开口:“鬼门……鬼门开了!”
夜半子时,鬼门大开,外界修士必将大批涌入,而谢镜辞捅了娄子,当下最明智的做法,是尽快从鬼域脱身。
她与裴渡对视一眼,继而将视线上移,来到另一声哄响所在的地方。
山巅之上,明月生辉。
高高耸立的阁楼溢满森然剑气,将窗纸尽数搅碎,四下飞舞的雪花亦是大乱,如同不受控制的纸屑,聚起道道纯白色旋风。
在那里,正展开着一场剧烈的激斗。
拿着火折子的女人咬了咬牙,神色惶恐:“那不会是……温妙柔吧?”
小童呆呆接话:“可、可妙柔姐刚离开没多久,不会这么快吧?”
“温道友是体修,不会引出如此强烈的剑气。”
裴渡略作停顿,微微皱了眉:“在芜城之中,能做到此等程度的,唯有……”
不必听他说完,谢镜辞也能猜出那人的名字。
温妙柔之前曾说,自己只是想从江屠嘴里套话,不敢与之正面相抗,那肯定是信口胡诌的谎话。
即便没有找到付潮生的遗体,她今夜唯一的目的,也只有拼死一搏,置江屠于死地。
但她万万不会想到,竟有人抢在她的前头。
那个沉默寡言了五十年,被她看不太起的周慎,孑然一身提着剑,独自上了揽月阁。
三位元婴阶高手相遇,必然将掀起滔天巨浪。至于他们――
谢镜辞倏地扭头,朝裴渡轻轻一挑眉,尾音里带了丝丝的笑:“想去看看吗?”
第十五章 (好运气。)
鬼门开启时的巨响犹如猛兽呜咽, 在混沌夜色中,肆意啃噬芜城的每处角落。
尚未入睡的人们皆在同一时刻闻声而出,无一例外满怀好奇, 欲要一睹外界修士的风姿。
然而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 身为芜城的实际掌权者, 江屠本应按照惯例, 候在鬼门旁侧迎接来客,如今却不知出于何种缘故, 一直没有现身。
与之遥相呼应的, 是揽月阁中耐人寻味的轰然响声。
老实说,置身于这座富丽堂皇的高阁之内,温妙柔的感受并不怎么好。
准确来说,应该形容为“糟糕透顶”。
今夜发生的一切,全与她的预想截然不同。
根据消息网得来的情报, 自从付潮生刺杀失败,江屠整日担忧有人效仿, 于是雇佣了四名修士, 每日轮流护在自己身侧。
温妙柔为今夜的复仇准备许久,最初定下的计划,是伪造一份与周慎相同的请柬,以受邀者的身份名正言顺进入揽月阁顶楼。
既然被雇佣的四人是轮流保护, 那么在场需要戒备的对手,唯有江屠与另一名元婴左右的魔修,就算周慎还没离开,以温妙柔对他的了解, 应该不至于向她出手。
周慎虽然颓废,可至少骨气还在, 如果时机成熟,说不定能与她并肩作战。
她胜算不大,但仍有希望。
然而从推门而入的那一刻起,事情就全然偏离了计划――
汹涌剑气轰然四散,将她整个人震得后退一步,至于那股剑气出自何人之手,温妙柔一眼就能认出。
可为什么……周慎会抢先和他们打起来?
更令她意想不到的是,江屠那厮的贪生怕死程度远远超出想象。
他生性谨慎,猜到芜城之中民心不稳,竟在今夜把四名护卫全部召集在身边,确保一个平安无事。
因此当温妙柔步入大堂,首先见到持着剑的周慎,以及同他缠斗的四道人影。
而那位货真价实的暴君懒洋洋坐在席位上,颇有兴致地看着好戏,仿佛正置身事外观赏一出猫抓老鼠的闹剧,实打实的恶趣味。
察觉到有人突然闯入,包括周慎在内,堂中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投来视线。
周慎眉头紧拧,正欲开口,便被疾风骤雨般的攻势瞬间侵占所有注意力;其中两名鬼修短暂交换眼神,很有默契地转换目标,一齐朝她攻来。
于是由极度不公平的四打一,变成了稍微没有那么不公平的四打二。
温妙柔脑子里一塌糊涂,只能咬牙应战。
由于她的加入,周慎举步维艰的困境显然得到极大改善。他们两人都是元婴期修为,虽然颇费了一番功夫,但终究还是将对手尽数击溃。
这种局面导致的唯一后果是,等江屠从座位上缓缓起身,二人已经不剩下太多气力。
真是无耻。温妙柔看着这人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模样,直犯恶心。
放眼鬼域,元婴算不得多么了不起的修为。
江屠之所以能在芜城胡作非为,全因此地实乃穷乡僻壤,没有能与之抗衡的修士,他却自我感觉异常良好,能写一本《自信男人的不二法门》。
此时此刻亦是如此,她与周慎被另外四人消耗了气力,江屠却表现出比平日里更趾高气昂的模样,好像这一切全是他的功劳,拽得走路都能带风。
温妙柔在心底暗骂一句。
江屠使刀,弯刀一出,立即引得冷风骤凛。
她身轻如燕,迅速侧身躲过一道刀击,同时以肌骨护体,挡下扑面而来的凶残风刃,急急开口:“你怎么会和他们打起来?以一敌五,岂不是送死?”
“我来时只见到江屠,等拔了剑,才发觉还有四人暗自埋伏。”
周慎已经有些气息不稳,眉宇间浓云暗涌,敛去神色:“你又为何要来这里?刚突破元婴不久,便着急露上一手么?”
江屠的攻击越来越快,温妙柔来不及回答,只能匆匆瞥他。
芜城里的人们都说,周慎变了很多。
付潮生决意刺杀时,他重伤未愈,在床上病怏怏躺了好几年,后来等他恢复大半,付潮生早就没了踪影。
也许是因为好友的离去,又或许是习惯了清闲的日子,这位昔日强者逐渐收敛锐气,成了个整天笑嘻嘻、不求上进的小老板,什么意气风发,早被磨得一丝都不剩下。
温妙柔也是这么以为的。
直到她亲眼见到周慎的身法与剑术。
周慎与付潮生最初来到芜城时,前者就已经身受重伤、卧床不起,后来付潮生失踪,他整天懒散得像是毛毛虫,连剑都很少拿起过。
因此,这是温妙柔头一回见到他认真拔剑的模样。
周慎生了张单纯无害的娃娃脸,一招一式却饱含杀机,长剑在半空凝出无形罡风,将右侧一排烛火依次吹灭,窗纱亦被绞碎,自顶楼纷然落下。
太快了。
道道剑光恍如流影,叫她看得目不暇接,即便体力不支,在这短短几个瞬息,周慎竟也能与对方平分秋色、不相上下。
这绝不是颓废多年、不碰刀剑之人应有的模样。
温妙柔似乎有些明白了。
付潮生死后,江屠最为忌惮之人,便是他这位名声不小的“狱剑”。
彼时的周慎尚有伤病在身,毫无还手之力,争辩会被处死,为付潮生解释会被处死,就连伤病痊愈、修为日渐逼近江屠,也很有可能会被处死。
若想打消对方的顾忌,只能出此下策。
他违心地活了整整五十年,暗地里却在瞒着所有人继续练剑,一番苦熬之后,终于等到今天。
其实这件事,自始至终都与周慎毫不相干,哪怕他离开芜城,也不会有任何人出言指责。
然而仅仅因为付潮生,这件事便完完全全地,成为了只属于周慎一个人的秘密。
他下定决心报仇,哪怕鱼死网破――这是对同伴最后的责任与承诺。
江屠看出他们体力不支,即便同样受了不轻的伤,却还是肆无忌惮放声大笑,露出更为兴奋的神色。
刀光杂乱落下,劈开大堂里的根根木柱,楼阁无法继续支撑,自角落开始,逐渐向下坍塌。
刀刃般锋利的灵力刺中小腹,温妙柔吃痛之际,感受到一股更为狠戾的冲击,被径直击飞数丈远。
在剧痛席卷全身的那一刻,她就已经知晓了今夜的结局。
只可惜,还差一点点……他们就能成功了。
自阁楼之外,隐约传来许多人的嘈杂脚步,后来交谈声逐渐增大,似乎是在争吵些什么东西。
周慎终于还是倒下,江屠抹去嘴角血迹,淡淡望一眼窗外,不耐烦地皱眉:“那群刁民又在搞什么花样……难道还想进我揽月阁不成?”
温妙柔眉心一跳,心里浮起某个名字。
那个叫谢镜辞的姑娘同样知道付潮生下落。
她定然已将一切公之于众,才会致使这么多人聚在此地,想要讨个说法。
揽月阁里遍布江屠爪牙,要想来到顶层,恐怕得和那些人缠斗一段时间。
而正是这段时间,足够让江屠把她和周慎杀掉。
明明只相差了短短一会儿而已。
真是倒霉。
剧痛侵袭全身,温妙柔看见江屠握住弯刀,居高临下望着跟前的周慎。
刀尖冷然,缓缓掠过他脊背,最终稍作停滞,落在靠近心脏的地方。
从出生开始,温妙柔的整段人生里,似乎从不存在过“好运”。
她是真正意义上的逢赌必输、喝个凉水都塞牙,当她把自己的倒霉事儿告诉付潮生,听见后者轻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