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后,温妙柔突然开始走起好运。
路过饭馆,莫名其妙成了他们的第一百名客人,得以吃到连续一个月的免费午餐;突然有神秘人在每天清晨都悄悄往她窗台放花,声称觉得她是个可爱的小姑娘,值得小花作为礼物。
那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得到陌生人直白的认可与赞同。温妙柔高兴得一连三天蹦蹦跳跳,将每朵不起眼的小花细细珍藏。
后来付潮生走了。
她再也没在清晨的窗前收到过花。
直到那天,年纪尚小的她才后知后觉明白,原来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倒霉,那些所谓的“好运气”,不过是另一个人的煞费苦心。
她的好运,全是由付潮生相赠的。
弯刀缓缓向下,温妙柔见到周慎背后涌出的一抹殷红。
江屠同样受伤不轻,倘若有任何一人突然出现,都有机会瞬间扭转局面。然而走廊外寂静无声,没有人来,也不可能有人来。
她真是……倒霉了一辈子,连死到临头的时候,都碰不上一丝好运气。
“永别,周馆主。”
江屠语落,压刀,低沉的男音不带丝毫感情,被冬雪浸得携着股冷意,最后一个字如同落珠,击打在静谧雪夜。
温妙柔颤抖着深吸一口气,握紧珍藏许久的护身符。
在护身符里,是一片来自多年前的花瓣。
付潮生。
只要一点点好运气,如果可以的话――
也恰在须臾之间。
窗外无穷无尽的暮色中,竟同时出现另一道破风而来的轻响,刀风势如破竹――
直攻江屠眉心!
温妙柔:!!!
这出变故来得毫无征兆,温妙柔兀地睁大双眼,尚未细看,便察觉窗外涌来一阵透骨寒风。
不对,那不是风。
那是个……破窗而入的人。
温妙柔屏住呼吸,听见自己疯狂的心跳。
――她怎会从那种地方过来?!
那人并未像其他百姓一样登楼,而是直接御器行于半空,从窗外飞身跳下。
她手里提了把通体漆黑、相貌怪异的细长直刀,借着飞行残余的势能,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快往前冲,虽然是个姑娘,却满身戾气,狂得像匹狼。
直刀顺势扬起,在烛火之间映出锐利锋芒。
饶是江屠也不曾料想过此等变故,一时间难以挡下这股来势汹汹的杀气,只能舍弃周慎,仓皇后退几步。
漆黑的利刃往回一收。
来人本是微微躬了身,此时停下动作立在周慎跟前,轻吸一口气,抬眼直起腰来。
谢镜辞的眉眼妍丽明艳,如今被杀气一罩,好似簇簇繁花间陡然现出的利刃,锋芒毕露,凌厉肃杀,就连那份令人惊叹的漂亮里,都藏着几分血腥气。
江屠满打满算的一出好戏被迫中途收场,脸黑得像被泼了一层墨,双目间怒气难以遏制,死死盯着她瞧。
一瞬的寂静。
“不要用这种眼神瞪我啊。”
她语调轻悠,扬唇一笑:“我之所以来,并非是为了打搅诸位,而是想要加入你们的。”
这句话乍一听来似乎没太大问题,谢镜辞却清清楚楚地听到,耳边传来系统的噗嗤一声笑。
谢镜辞有理由怀疑,在这种千钧一发的时候天降台词,有很大概率是它故意做的妖。
作为绿茶人设的经典语录之一,这句话可谓茶界经久不衰的龙井普洱,然而别人加入的是家庭,她加入的是什么。
打群架。
谢镜辞:……
这不是绿茶,是地沟油啊。
温妙柔从惊愕中缓过神来,急切扬声道:“胡闹,你来这里做什么!”
“楼里的那些孩子,他们都在等你回家。”
持刀的年轻姑娘沉默片刻,扭头望她一眼,自嘴角勾出一抹极温和的笑:“有个女孩对我说,临走前留下的那封信,她想听你亲口念出来――若不是他们一路催促,我也不会来得这么快,好不容易能赶上,实在幸运。”
温妙柔无言愣住。
修为小有所成后,她学着付潮生那样,收留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小孩。
她心知自己倒霉透顶,对此不抱有任何期望,唯一能做的,就是送给那些孩子一点点运气,不让他们像自己一样倒霉。
今夜却是他们送给了她一份好运。
久违了许多许多年的……好运气。
谢镜辞没再出声,转身面向浑身是血的江屠,手中长刀缭绕出道道寒芒。
有雪花从倾颓的屋顶静悄悄往下落,顷刻之间便被斩碎成片片碎屑。汹涌灵力有如天河倒流,瞬间向四面八方铺陈而起,爆发出悠长低沉的嗡鸣。
谢镜辞:“来,拔刀。”
第十六章 (斩寒霜。)
头一回与江屠正面接触, 眼看男人的双眸血红四溢,谢镜辞感受到自他周身散发出的强烈威压。
她是金丹,对方则到了元婴期的修为, 两人之间相差整整一个大境界――
不过对于以杀伐至上的刀修与剑修而言, 越级杀人, 并非绝无可能发生的天方夜谭。
更何况如今的江屠被温妙柔、周慎二人围攻, 虽然占了上风,但在两大高手的夹击之下, 还是不可避免地身受重伤, 灵力储备亦是大不如从前。
打个比方,他就像是一个濒临暴走的残血怪,虽然怒不可遏,攻击力很可能因此凶残许多,但与此同时, 也变得更容易被击败。
即便是修为弱了他一个大境界的谢镜辞……说不定也能拥有将其斩杀的机会。
她务必时刻小心,绝不能轻敌。
“小兔崽子, 不知道天高地厚。”
江屠身形高大, 足足临近八尺,如同一座屹立在旁的山峦,和恋爱话本子里的冷峻总裁霸道王爷们一样,拥有同一张冷峻俊美的脸。
五官轮廓工整深邃, 剑眉入鬓、鼻梁高挺,双眼里尽是深不见底的暗,被狂长的血丝一缠,显出野兽般暴戾的杀气。
他语带不屑, 身侧的刀上和地上都是血迹,淡淡睨她一眼, 发出轻蔑冷哼。
金丹期的小修士,细皮嫩肉,很明显是有钱人家娇生惯养出来的子弟,想来是习惯了被夸得天花乱坠,对自己没有一个清醒的认知,非要趟这道浑水。
她能挺过多久,两刀,三刀还是四刀?
无论如何,她都注定活不过今晚,哪怕他已经有些体力不支。
拿刀切菜,还要什么体力。
江屠没有丝毫怜香惜玉的心思,在一声冷笑后弯刀一震,猛地划破疾风。
谢镜辞面色微沉,拔刀应敌。
老实说,江屠的确很强。
身为芜城之主,他的每一次进攻都携带着浓郁血气,动作快到能让寻常修士目不暇接,几乎与风融为一体。
更何况鬼域之中蕴养着魔气,对于魔修而言大有裨益。
因为被打断兴致怒火中烧,江屠体内的魔气如同黑雾四散,为整具身体都笼上一层不详气息,伴随着刀光袭来时,如同利刃般齐齐往下压。
仅在一瞬之间,江屠就占据了主导战局的上风。
虽然如此,男人眼底还是不自觉露出几分惊讶之色。
他的侵袭恍如排山倒海,谢镜辞身法迅捷得不可思议,在魔气发起突袭的刹那,竟同样于顷刻之间侧身一晃,有惊无险地避开。
……有意思。
她的年纪绝不会太大,却已经有了此等修为,看这身法,更是种令人惊叹的天赋。
今日他们二人结了仇,万一让她活得更久一些,等修为足以赶上他的时候――
江屠不会允许那样的事情发生。
在今夜,他就会把她处决。
弯刀裹挟着煞气而来,比之前的力道更为猛烈,谢镜辞吃力接下这一击,看出江屠这是认了真。
无数凛冽气劲为他所驱使,自江屠身体为中心,疾风伴随着白芒,瞬间席卷整个大堂,冷不防地飞刺而来。
谢镜辞以灵力护住命脉,扬刀去挡,奈何白风又细又密集,全力抵挡之下,还是被其中几道刺破了皮肤。
“只不过是个黄毛丫头,还真把自己当成什么人物了?”
修为的压制再明显不过,男人见状哈哈大笑,加剧手头攻势。
刀与刀之间的碰撞令人眼花缭乱,谢镜辞的鬼哭乃是传世名器,江屠一眼看出此物不凡,笑声更大:“你这把刀倒是不错,只可惜,很快就会变成我的――付潮生的刀也不错,如今仍被我珍藏在书房里呢。”
听见付潮生的名字,颓然倒在地上的温妙柔与周慎皆是眸光一沉。
江屠说得洋洋得意,然而不消多时,嘴角笑意就逐渐凝固下来。
对手的实力比他想象中要强。
远远强上很多。
谢镜辞虽然处在被动的一方,却并未显得被节节压制,反而在有些时候,能将他逼得不得不后退。
她身法诡谲,刀术亦是精妙非常、捉摸不透,远超出江屠见过的所有条条框框。
因为无迹可寻,也导致难以勘破,不知如何去挡。
――这到底是什么人?
战况愈发激烈,周遭门窗房檐都受了波及,在刀光剑影中颓然坍塌,在下落之际,被搅碎成纷飞的碎渣。
江屠决定速战速决。
魔气再度凝聚,浓郁得有如实体,在冰冷月色下,好似伺机而动的炼狱幽冥。
他已经厌烦了与小辈猫捉老鼠般你来我往的游戏,再加上体内气力所剩无几,拖延不得,欲要一击制胜。
谢镜辞看出对方的用意,深吸一口气。
她只有一刀的机会。
要么生,要么死。
多亏小世界里的无数大风大浪,此时九死一生危在旦夕,她却出乎意料地并未感到恐惧,任由脑海中思绪浮现,一步步抽丝剥茧。
付潮生不是鲁莽之辈。
既然下定决心要刺杀江屠,那他必然会做好万全的准备,倘若没有一丝一毫的胜算,绝不可能孤身前往。
他觉得自己会赢。
可两人修为相似,同样身为魔修,又都是用刀,付潮生这么想的依据何在?
他和江屠之间唯一的差别……
谢镜辞再度挡下一击,心下微动,想起第一回 遇见温妙柔时,两人之间的对话。
“付潮生最常用的刀法是?”
“斩寒霜。”
他和江屠之间唯一的差别,在于两人用的刀法截然不同。
付潮生身形瘦弱矮小,与寻常刀修大不一样,之所以回回都能杀出重围,多亏一招由他自创的刀法。
名曰斩寒霜。
以地上之刀,斩断天边霜雪,名副其实的……
以弱制强。
她终于明白,当时一行人在玄武境里,付南星被莫霄阳笑称“力气太小用不惯刀剑”,当他借了鬼哭一通挥舞时,明明是从未见过的笨拙动作,谢镜辞却莫名觉得眼熟的原因。
在《鬼域生死斗》里,作者曾详细描写过付潮生的这个杀招。
谢镜辞曾尝试过模仿还原,但文字毕竟无法展现所有动作,她一番操作猛如虎,到头来什么也没弄成。
直到此刻,她才终于恍然意识到,付南星的动作……与那段文字巧妙重合了。
付潮生离开的时候,他还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幼童,与父亲朝夕相处,脑海里也就残留了关于他练剑时候的影像。
碰巧,斩寒霜是付潮生最喜欢,也最常用的那一招。
当日付南星急于挽回颜面,特意从记忆里将其挖出,展现在众人面前。
所有看似毫不重叠的线,在这一瞬间兀地有了交汇。
那个在五十年前就已经陷入沉眠的人,隐隐约约地,仿佛踏过雪夜寒霜,终于来到她身旁。
江屠的刀裹挟着千钧之力沉沉落下,他势在必得,却见跟前的女修直刀一晃,斩落片片雪花,迎着冷月清辉,划出一道明晃晃的弧度。
刹那之际,男人的双瞳猛然震颤。
五十年前,他虽设下计策,将付潮生引入荒郊,但江屠心高气傲,还是与后者比了一场。
那个刀客双目如火,带着凌厉杀气将他重创的时候,用的就是与眼前女修如出一辙的动作。
同样夜色深沉、霜雪加身,他竟在决战之际出现了一瞬的怔忪,恍惚间,仿佛又见到那个持刀而立的青年。
这是……付潮生打败他时用的刀法。
刀锋锐利,冷光森然,谢镜辞眼中的浓烈杀意里,浮起一抹清浅幽光。
看好了,付潮生。
这是你的――
下克上。
鬼哭破风骤起,长刀如龙,纷乱繁复的影子斩断层层白霜。
江屠眼底的错愕还没消去,便被无穷尽的痛苦笼罩。
谢镜辞身形有如鬼魅,以灵力破开魔气,将刀刃没入他腹部中央,在冰冷透骨的空气里,弥漫开铁锈一样的腥。
他败了。
这种事……怎么可能。
高大如山的男人双目茫然,定定望着眼前身形纤弱的年轻女修。
她才多大的年纪,他怎么可能输在这种小辈手上,全是因为周慎和那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女人……
没错,全都是因为他们!
江屠本就被那二人所伤,成了濒临绝境的困兽,此刻又受到谢镜辞这毫不留情的一刀,强撑出的魔气颓然如山倒,狼狈消散殆尽。
他只觉得好疼。
“今夜一战,是我败了。”
他勉强勾出一个冷笑,试图挽留自己所剩无几的最后一丝威严:“可你们如此恨我有什么用?我知道诸位想给付潮生报仇,但分明是他抛弃所有人,去了外界享福,这和我有什么――”
他能屈能伸,早就在心里打好了算盘。
这群人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付潮生的所在,只要他矢口否认将其杀害,没有任何证据能威胁到他。
这样一来,反倒成了这伙人在无理取闹。
然而话没说完,谢镜辞刺在他小腹的长刀便陡然发力,捅得更深,与此同时灵力层层爆开,毫不留情地碾在他血管。
本就岌岌可危的筋脉,被震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