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裴钰,我如今最感兴趣的,还是那所谓的‘妖中之主’。”
有人随即接话:“之前有个小女孩逃了出去,你们说,她会不会去将那位请过来?”
“妖中之主?”
刀修汉子敛了神色,摇头沉声:“就算它当真会来,哪能斗过裴钰?当裴钰击败它的时候,必定妖心尽散,让他一跃成为无数妖物的梦魇――到那时候,裴钰身上的点数,就真是实打实的‘一骑绝尘’了。”
“对啊。”
乐修轻笑一声:“从昨夜起,裴钰就在四处寻找它的踪迹,就算那女孩不将它带来,他也迟早能靠着自己找到。虽然叫什么‘妖中之主’,说白了,不过是来送点数的工具。”
此话一出,哪怕是周围一些不认同裴钰做法的修士,也情不自禁露出赞同之色。
要论实力,在金丹期修士里,这位裴家二公子必然位居头名。更何况……他手里还拿着名剑湛渊。
不知是谁小声说了句:“我听说,他用的那把剑,是裴小少爷从剑冢里带出来的哦。”
这句话声音很小,不消多时便被埋没在连绵不绝的议论声里。
在四下嘈杂中,有人惊呼一声:“你们快看,那边好像有动静!”
宽大的圆镜之上,立于最中央的,是裴家二公子健硕挺拔的身影。
裴钰嫌弃地下太窄太暗,便将所有小妖驱赶到了林中空地。
他正漫不经心地手下用力,感受充盈于鼻尖的血腥味越来越浓,猝不及防之间,听见不远处传来枝叶轻动的低低响声。
青年停下手中动作,不耐烦地抬起头。
如今已近黄昏,天边斜阳倾颓,映着流淌着的浓郁血色。
密林间已然生出了幽暗夜色,顺着每一片树叶缓缓晕开,好似倾洒的墨,同血光无声勾缠,吞噬着所剩无几的白昼。
林间有风匆匆而过,似呜咽,亦如低语。
一道影子在树丛中迅速闪过,又很快消失无踪,不等他前去一探究竟,便听见更多、也更密集的响声。
是幻境里的其它小妖。
这些小妖应该来自于另一处聚落,有的化了人形,有的仍然保持着原型的模样,在山间与林中纷然探出脑袋,无一不是带了惊恐与厌恶地盯着他瞧。
怎么回事。
一丝困惑从心底悄然升起,裴钰不由皱起眉头。
要是在以往,每当他拔剑动手,周围的小妖们无一不是四窜奔逃,哪会像此时这般……
在一旁静候着旁观。
他们想看什么?难道不想逃命么?
这个念头在心口匆匆掠过,也正是此刻,林间妖物不约而同地动作一顿。
薄薄暮色勾勒出妖物们四散的影子,有如藏于深林中的魑魅魍魉。濒死的太阳降下最后几丝幽光,点亮一双双诡谲妖瞳,裴钰无比清晰地看到,它们同时转向了身后的某处。
青年心底警铃大作,握紧手中湛渊。
微风下的树影翻涌如浪,似要将整片密林吞没殆尽,血色夕阳沉甸甸地晕开,在诸多妖物的注视下,于无边幽暗之中,现出一道利刃般锋利的影子。
视线所触,是团火一样的红。
裴钰不敢置信地陡然睁大双眼。
“等等,这、这谁?”
幻境外的修士们瞬间炸开锅:“这个架势,不会真是那个妖族里的‘统领者’吧?不对――这怎么像是个姑娘?六条腿六只手呢?!”
“你们觉不觉得,这人有点眼熟?”
圆镜前默了一瞬。
“――我靠靠靠靠靠!!!”
短暂停滞后,终于有人惊呼出声:“谢镜辞,这是谢家的谢镜辞!!!”
谢镜辞?
那个昏迷不醒整整一年的谢镜辞?她什么时候醒过来的?不对……她不是神识受了重创吗?!
满堂哗然。
置身于问道会中的裴钰同样惊讶。
他在鬼域见过这臭丫头,因此对她的出现并未感到十分奇怪,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群小妖对她的态度。
他能看出来,那是再明显不过的臣服。
一只猫妖从她身后瑟瑟发抖地站出来,瞥见裴钰身后的三名妖族男子,咬牙露出憎恨之色。
谢镜辞语气淡淡:“就是他们出卖了你的村子?”
女孩点头。
“哦。”
她眼底黝黑,恍如深潭,闻言微微颔首,语调慵懒得像在家常闲聊:“废物东西。”
话音刚落,裴钰便感到一阵狂涌而至的刀风。
他下意识要挡,却发觉刀风并未对着他――
还没来得及回头,身后就传来三道撕心裂肺的痛呼,与身体重重倒地的响音。
“谢小姐。”
她不会不知道,那三个是他承诺放过的妖,如今刚来就致其于死地,无异于同他对着干。
裴钰知道幻境外有人围观,勉强露出一个和善微笑:“你这是做什么?”
“这种良心烂透的废物,难道有不杀的理由?”
谢镜辞不带感情色彩地睨他,不知想起什么,唇边忽地勾出一抹笑:“别人死心塌地好好对他,他却心怀鬼胎、恩将仇报,仅仅为了一己私欲,非要把恩人置于死地――听起来就令人犯恶心,仔细一想,还是死了比较干净,你说呢裴二公子?”
裴钰眼角一抽。
他不傻,能听出来谢镜辞在骂他。
“心怀鬼胎恩将仇报”,说的分明就是他陷害裴渡的那件事,奈何他不能当众承认,只能握紧双拳,强行压下怒气:“幻境而已,形势所迫,谢小姐不必较真――不知小姐来到此地,所为何事?”
立于幽林中的红衣女修上前一步,当她前行,漫天树影亦随之一动,有如血浪翻涌。
“我允诺过给予他们庇护,如今自是兑现诺言的时候。”
谢镜辞扬眉笑笑:“二公子,幻境而已,形势所迫,待会儿你被杀了,不必较真。”
此话一出,幻境之外彻底炸开了锅。
“这都什么跟什么?我期待了好久的妖中之主……居然是个参赛者?!她是怎么做到的,太牛了吧!”
“谢镜辞她图什么?救下这些妖,变成他们的救命恩人,这样哪能得到点数?”
“后边站着的,是不是裴家小公子?他们什么时候成了一路?而且她和小公子都受了重伤,按照如今的状态,应该没办法打过裴钰吧?!”
最后这句话说到了点上。
无论谢镜辞还是裴渡,哪怕曾经是万众瞩目的天才,现如今变故突生,实力定然大不如从前。
尤其裴渡,听传闻里说,他已经连灵力都无法感知,彻底成了个废人。
“谢小姐想要同我一战?”
青年冷声笑笑,手中名剑倾泻出流水般的白芒:“以谢小姐的实力,恐怕无法胜过在下。”
“不必多言。”
她语气极轻,却携了毫不掩饰的不屑与张扬:“来吧。”
裴钰听见长刀出鞘的嗡响。
对决一触即发,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杀气,他不带任何犹豫地挥动手中长剑。
剑气如刃,皆化作锋利无比的罡风,一并刺向密林中的那团火红。
然而谢镜辞并未闪开。
――在剑气击中之前,有道白色身影倏地出现在她跟前,雪华般的剑光刺破夜幕,在四散开的剑气里,裴钰见到一张无比熟悉的面孔。
他下意识握紧手中的湛渊剑。
“此等货色,不必谢小姐亲自动手。”
少年清越的嗓音如清泉击石:“交给我便是。”
“这是……裴小少爷?他不是修为尽失吗?怎能如此轻易挡下这一剑?”
看客中闹成一片:“莫非……莫非他神识仍是完好?那裴钰――”
原本一边倒向裴钰的局面,因他的出现,瞬间出现倾斜。
裴渡年岁小他许多,修为或许不及裴钰高,但要论天资,毫无疑问是修真界难得一见的奇才。剑修最擅越级杀人,如今他在玄武境中修为仍存,若是拼上一拼……
或许真能将裴钰斩于剑下。
那可是问道会一骑绝尘的头名啊!
他们争论得热火朝天,没发觉在幽暗丛林里,谢镜辞自嘴角浮起的一抹笑。
她知道自己修为受损,虽然有把握能胜过裴钰,但想必是不怎么好看的险胜。
幻境里的小妖们将她视为唯一的救命稻草,一旦在对决中显出难堪,威望必然会大大减少,这种时候,就得轮到另一个人出马。
这是他们早就拟订好的计划。
再次重复一遍,裴渡,真好用啊。
一切都在既定轨迹中合理运行,谢镜辞对他的实力有一百个放心,心里已经迫不及待见到裴钰被暴揍的景象,面上还是得佯装出深不可测的模样:“你多加小心。”
她觉得这个人设不应该是暴君。
这简直是妥妥的高贵逼王,装逼如风,常伴吾身。
按照既定剧情,裴渡本应该拔剑就上。
但挡在跟前的修长身影忽然微微一滞,谢镜辞见到裴渡回头。
他眉目隽朗,方才挡下裴钰那一剑时,周身尽是势如破竹的煞气,然而此刻回头与她对上视线,眼底竟是出乎意料的温顺。
如同倒映在血泊里的月亮,美艳而肃杀,连温柔都是惊心动魄。
纤长眼睫轻轻一颤,裴渡无声勾起嘴角,兀地伸出手,为她拢好一缕散在侧脸的黑发。
他声线很低,却足够清晰,随着一道破云而出的月色,一同降在她耳边:“……愿为小姐死。”
谢镜辞的心脏,很没出息地开始狂跳。
――这人干、干嘛要突然加加加戏啊?
旋即裴渡转身,拔剑。
脑海里的数值,正在不断狂飙。
一千五百零九…一千七百零一…一千九百…
剑光吞吐夜色,月色与残阳彼此交缠,映亮少年精致漂亮的面庞。
自今夜起,谢小姐会成为这片幻境当之无愧的“暴君”。
他会用他的剑,让所有妖与魔敬畏她,崇拜她。
最后心甘情愿地臣服,并恐惧于她。
而裴钰,将成为滋生一切的养料。
第二十六章 (小酒窝。)
罡风骤起之际, 撩乱簇簇团团的暗影。
嵌于穹顶的残阳几乎被暗夜掩埋,皎月散发出混浊黯淡的幽光,将漫天血色映照得清晰可见。
空气里被风卷动的, 是无影无踪、却也挥之不去的血腥气。裴渡抬眼, 望见不远处空地上的滩滩鲜红液体。
排山倒海般的剑意笼罩四野, 裴钰咬紧牙关没出声, 幻境之外的看客们亦是尽数安静下来,沉默着不敢发出声响。
在修真界里, 关于裴家的八卦一直没停过。
裴风南曾与青梅竹马的李家千金喜结连理, 并迎来人生中的第一个子嗣,称得上幸福美满、羡煞旁人。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李小姐在一次大灾中遇难身亡,大公子亦是孱弱非常,早早夭折。
自那之后多年, 裴风南才娶了白婉作为续弦,之所以收养小少爷裴渡, 全因他生了张与大少爷相似的脸。
李小姐毫无疑问是裴风南的白月光, 白婉嘴上不说,心里必然难以释怀;
后来收养的裴渡又天资卓绝、一朝成名,将她两个亲儿子衬得黯淡无光。有不少修士暗地里嚼舌根,声称不但白婉, 恐怕连裴明川与裴钰也都十足不待见他。
如此一来,鬼冢里所谓的“裴渡勾结邪魔,欲要置白婉于死地”一事,就难免生出了几分耐人寻味的意思――
无论怎么看, 如今的结果都是母子三人受益颇丰。
修真界里多的是人精,还不至于个个都是傻瓜蛋, 稍稍动一动小脑瓜,就能看出其中猫腻来。
正是因为这其中的诸多纠葛,今日裴渡与裴钰的一战,才显得尤为有趣。
“裴钰已快突破金丹,裴渡毕竟年纪尚小,就算神识尚未受损,修为应该也还是差了一截。”
云朝颜冷静分析:“但论剑术,裴渡定是稳胜一筹。”
“但裴钰也不差吧?”
有人摸着下巴做思索状:“他毕竟是裴风南亲儿子,天赋总归还是不错。”
看客们皆是凝神看着圆镜中的景象,并未发觉在裴钰镜前,有个女人眸色渐深,暗暗把手捏紧成拳。
此人正是白婉。
她对裴钰存了一百个放心,打定主意认为,自己这个实力超强的儿子仍能赢得此次魁首。
因此她亲自来到此地,驻足于镜前,享受旁人的无尽羡艳与夸赞。
一切本应该有条不紊进行的。
什么“有其母必有其子”、“夫人教导有方”、“当之无愧的少年英才”,那些环绕在周身的话让她情不自禁扬起嘴角,却毫无征兆地在这一刻,变成满地碎渣。
没有人再去关注裴钰。
她能零星听到的几句,都在惊讶于谢镜辞竟是那位“妖中之主”,称她不走寻常路,叫人大开眼界。
――可杀掉了那么多魔物的人,本应是她儿子不是吗?那臭丫头不过是个可笑的跳梁小丑,整天玩一些装神弄鬼的小把戏,她何德何能,才能抢走裴钰身上的注意?!
谢镜辞的法子一出,生生把裴钰衬托成了个暴虐无度、嗜杀成性的恶棍。
白婉气得脑子发懵。
不过她还能扳回一成。
只要裴钰赢下这一战……只要他能赢,裴渡就彻底在众人跟前颜面尽失,沦为被家族扫地出门、实力不济的废物。
那不过是个被捡来的可怜虫,萤火怎可与日月争辉。
她对裴钰有信心。
白婉深吸一口气,仰面望向圆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