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镜辞被勾起兴致,托着腮帮子瞧她:“被害的那些人之间,可曾有某种联系,或是共同与什么人有过交集?”
孟小汀摇头:“其中不少人都八竿子打不着,比起蓄意报复,依我看来,更像是在大街上随机挑选目标。”
她一边说,一边端起桌上的茶水:“根据被救醒的那人所言,他做了个今生头一份的噩梦,几乎是把有生之年能想到的所有绝望全部压在里头。他不知道那是梦,活着比死去更难受,每时每刻都想要去死,实在可怜。”
“真希望能早日抓到凶手。”
莫霄阳蹙了眉头:“无论出于报复还是生性如此,都不应当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那也得监察司能抓得到啊。
谢镜辞觉得吧,监察司那帮人和影视剧里的警察极为相似,要论行事作风,简直是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
事发的时候呆头呆脑吃干饭,等主人公把一切难题全部解决,再跳出来大呼好强好秀六六六。
这桩疑案称得上云京近日以来的头等大事,四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许久,离开酒楼时,已经沉沉入了夜。
孟小汀同意去谢府暂居几日,临近酒楼正门之际,谢镜辞察觉身侧的裴渡气息一凝。
她心生好奇,顺势询问:“怎么了?”
“……好像见到曾经认识的人。”
他似是有些困惑,略微拧了眉:“谢小姐,你们在此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谢镜辞见他神色不对,迟疑出声:“近日发生诸多怪事,要不我陪你一起去?”
裴渡没有拒绝。
他动作很快,谢镜辞紧随其后,顺着裴渡动身前往的方向望去,在灯火阑珊的角落里,瞥见一道稍纵即逝的影子。
那是个身量极高的男人。
出乎意料的是……她似乎也曾见过他,只不过印象不深,记不起那人身份。
穿过人流如织的长街,便随着那道影子入了错综复杂的迷巷。
云京住户众多,万家灯火勾连成一条条不间断的长长巷道,谢镜辞心口警铃大作,用了传音:“那个人在把我们往人少偏僻的地方引。”
裴渡同样看出这一点,闷声应了句“嗯”。
他话音刚落,耳畔就掠过一道阴风。
走在两人之前的身影默然停住,周遭分明是空无一物的寂静夜色,谢镜辞却察觉到一股骤然靠近的邪气。
那人动身极快,只在前方留下一道模糊残影。他修为应该已至元婴,身形倏动之际,爆发出如潮灵力。
元婴期的修为无疑在他们两人之上,谢镜辞毫不犹豫拔刀迎战,刀锋划过浓郁得有如实体的邪气,荡开层层黑雾般的幽芒。
此人实力应在元婴上乘,加上他浑身散发的邪气……莫非这就是导致云京人陷入昏睡的罪魁祸首?
黝黑雾气宛如幕布,将那人模糊成遥遥一团影子。
她将全部注意力汇集于鬼哭刀,斩落无数尖刃一般袭来的邪气,又一次挥刀之时,突然感到身后猝然而至的幽然冷风。
在他们背后……还有一个人!
最为诡异的是,当另一人现身的瞬间,谢镜辞再清楚不过地感应到,那道浓郁邪气猛然一转――
竟如同附身一般,来到了刚出现的那人身上。
速度太快,来不及转身。
她心口一凛,在邪气轰然逼近之际,闻见一息熟悉的树木清香。
*
万幸巷道之中仍有住户,那人正欲再次动手,不远处的人家推开了窗。
不过转瞬,两个身份不明的男人便消匿了行踪,谢镜辞伸手探去,正好接住颓然倒下的裴渡。
他替她挡下了突如其来的那一击。
“哦哦哦,这个就是邪气入体嘛!”
深夜的谢府灯火通明,蔺缺被谢疏火急火燎地请来,只需往床铺看上一眼,便笃定下了结论:“和城里那些昏睡的人一模一样――你们遇上幕后黑手了?”
谢镜辞有些丧气:“没看清楚模样。”
她稍作停顿,眸光一动:“不过裴渡说过,那是他曾经认识的人。”
若想得到更多线索,还得等他醒来,再一一询问。
“你们算是运气不错,今日一早的时候,这秘术被我找到了破解的法子。”
蔺缺笑笑:“我会先替他祛除邪气,然后寻一个人进入裴公子梦里。梦中灾厄众多,不知在场诸位,可有人愿意前去?”
裴渡做的是噩梦。
从他眉头紧拧、面色惨败的模样就能看出来,这场梦应该的确惨烈。
谢镜辞几乎瞬间接话:“我去。”
裴渡毕竟是因为她,才平白无故挨了那么一击。
吊儿郎当的医圣似是早就料到这个结果,闻言眯了双眼,轻声笑道:“谢小姐,梦里存有诸多变数,无论发生何事,还请莫要慌张。”
*
裴渡浑身都在疼。
撕裂般的剧痛啃咬着五脏六腑,当他竭力呼吸,能听见自胸腔里传来的、类似于碎纸片彼此相撞的闷然声响。
此地乃禁地鬼冢,万魔汇聚之处。
自他被裴风南击落山崖,已过了不知多少时日。
有人结伴来猎杀或羞辱他,亦有魔物将他视为还算可口的食物,无一例外,都被他反杀于深渊之下。
没有人愿意帮他。
甚至于……连看他一眼,都嫌浪费时间,污了眼睛。
满身是血的少年抹去唇边血迹,垂眸打量自己一眼。
他已经持续了不知多少时日的厮杀,饿了便吞下魔物的尸体充饥,一身白衣被血染成暗红,衣物下的身体更是千疮百孔、丑陋至极。
耳边充斥着梦魇般的幻听,在无尽杀戮里,那些死去的人神情轻蔑,叫他废物或杀人魔,嘲讽他可悲得近乎于可笑的境遇,哈哈大笑。
四周尽是一望无际的黑暗。
他的内心被孤独与自厌填满,只剩下狂乱杀伐,没有人……
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在意跌入泥泞的怪物。
可不知为何,在他心底深处,总有道声音在一遍遍告诉他,不是这样。
又是一只邪魔被利刃撕裂,裴渡双目空茫,在黄昏的血色中握紧手中长刀。
长刀。
不对……他向来惯用剑。
用刀的不是他,那个人另有身份与名姓――可他怎么会全然记不起来。
耳边又传来裴风南的怒喝:“废物!这招剑法都学不会,我养你有什么用!”
他为何会没日没夜地练剑。
他挥动长剑时,心心念念的……是属于谁的遥不可及的影子。
“冒牌货。”
白婉的冷笑声声叩击耳膜:“只不过是个替身,没了那张脸,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不是的。
那个人只认得他,总是懒洋洋地一抬眼:“喂,裴渡。”
“没人会来帮你。”
被他杀掉的匪贼哑声大笑:“还记得你最初的身份吗?微不足道的蚂蚁,就该一辈子被踩在别人的脚底下!”
不对。
从最初见面的那一刻起……那个人就朝卑微如蚂蚁的他伸出了手。
为触碰到那只手,他赌上了自己的一生。
一切都不应当是眼前这样。
没有她存在过的世界宛如噩梦……他怎能忘记她。
梦境摇摇欲坠,裴渡心脏狂跳。
那个人的名字是――
“喂,裴渡。”
如同长河骤断,巍巍雪峰轰然消融,当这道声音响起,翻天覆地,一切渺茫的追寻都有了归宿。
少年身形陡然怔住。
站在他身后的谢镜辞同样有些出神。
虽然大概能猜到,裴渡的梦里应该不会太过平静,但乍一见到这番鲜血淋漓的景象,还是让她有些惊讶。
见他没应声,谢镜辞又试探性叫了句:“裴渡?”
她语毕微顿,安慰似的缓声补充:“你在做梦,这些都是假象……所以没事的。”
站在尸山血海中的少年这才恍然回头。
也许是错觉,裴渡在见到她的瞬间,眼眶似乎突然变得有点红。
他静了好一会儿,深深凝视她许久,才小心翼翼地轻声开口:“谢小姐。”
谢镜辞从没听过,有谁用这样的语气称呼她。
仿佛这三个再普通不过的汉字成了某种易碎的珍宝,连浅尝辄止的触碰都不被允许,只能极尽所能地悄然贴近,不敢惊扰分毫。
“还记得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吗?你昏睡不醒,我――”
她话语未尽,忽地察觉到不对劲。
放眼望去,全是被裴渡一击毙命的妖物邪魔,被阴风一吹,空气里理应盈满难闻的血腥气。
可毫无缘由地,除了血液的腥,一并充斥在她鼻尖的……还有一道雨后树木的香。
那是裴渡身上常有的味道。
他身上的香气……之前有这么浓郁吗?
而且除了这道木香,四周还弥漫着一股更为强烈的桃花香气,若论源头――
谢镜辞脑袋一炸。
是从她自己身上溢出来的。
等等。
不会吧。
已知神识出体,她本人也就入了眠,理所当然会做梦。
已知她目前的人设是个霸总Alpha,倘若做了梦,梦里的场景……恐怕离不开那个小世界里的本土设定。
也就是说――
她她她的梦和裴渡的融合了,而且还还还、还被凭空添上了某种不可描述的设定……仙侠ABO?!
糟。糕。
感受到脑袋里有什么东西的蠢蠢欲动,谢镜辞瞬间察觉出不妙。
而正如她所想,不过俄顷,系统悠扬响亮的提示音便响彻耳边:[全新场景激活,台词已发放,请注意查收哟。]
那个“哟”字可谓点睛之笔。
她真傻,真的。
她原本还心存几丝侥幸,思忖着或许系统能网开一面,让她逃过此劫,然而纵观眼下,重伤的病弱美少年、黄昏之际的两人独处、甚至连信息素这种破次元的玩意儿都准备就绪,它不出来作妖,那才真叫做梦。
谢镜辞觉得自己要完。
午夜的鬼冢寂静无声,偶尔自远处传来一道凄厉鸦鸣,随风盘旋于嶙峋怪石之上,更衬出几分萧瑟寂寥。
残阳映照着血色,仿佛泼开层层绯红颜料,将整个梦境映得有些失真。在漫无边际的死寂里,浑身是血的少年垂了眼眸,极尽温驯地凝视她。
忽然裴渡不动声色蹙了眉。
……不知出于何种缘由,自从见到谢小姐起,他莫名其妙地,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太对劲。
像是发烧,又像在被火烧,汹涌的、止不住的热气一股脑蔓延全身,如同尖利细密的牙齿,毫不留情啃咬在五脏六腑,乃至每一条哪怕最微小的血管上。
他闻到一股浓郁的桃花香。
花香最是诱人情动,偏生那香气里仿佛带了股侵略性十足的炽热,悄无声息弥散在他周身上下,比火焰的灼烧更叫人难以自持。
不适感越来越浓,由单纯的热变为从未体会过的痛与痒,顷刻之间席卷全身,裴渡双目茫然,竭力咬紧下唇,才不至于突兀地叫出声来。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
也许是中了毒,又或是睡梦中古怪的副作用,裴渡唯一知晓的是,自己如今这副模样,定然不能被谢小姐看到。
他下意识想要转身避开。
然而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便被一双手锢住双肩。
谢镜辞把手按在他肩膀上,微微仰起头,与裴渡四目相对。
系统给出的剧本,是他到了发热期。
根据约定俗成的设定,Omega在每个月内的特定时间都会进入发热期,要想缓解这一阶段的身体不适感,最好的方法,就是被Alpha进行标记。
以目前的情况来解释……谢镜辞得再啃一次裴渡的脖子。
在他或许当真生出了腺体的情况下。
裴渡的呼吸声逐渐沉重。哪怕知道她是梦境里虚构出的假象,他还是心存拘束,不愿让她见到如此狼狈的模样,因而喉结微动,低低唤了声:“谢小姐,我……”
随即便是瞳孔骤然紧缩,从喉咙里发出一道猝然的抽气音。
谢镜辞的双手顺着肩头徐徐向后,划过少年人线条优美的脖颈,当终于来到后颈的位置,指尖用力,稍稍一按。
四处飞窜的电流刹那间遍布全身。
裴渡体会过这般感受,本就所剩无几的气力陡然散尽,只能勉强靠在身后的巨石上,让自己不至于跌倒在地。
他真是……太糟糕了。
想要迅速逃离这种无法忍受的燥热,却又不愿挣脱谢小姐的触碰,甚至想让她更用力一些。
裴渡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急促又沉重,正在微微颤抖。
饶是自诩老油条的谢镜辞,也听得耳根发烫。
她虽然在ABO世界待过,但由于拿着干啥啥不行的恶毒反派剧本,整天忙于埋头干坏事,从没有过类似于临时标记的经验。
谁能告诉她,在那个世界里算不上多么稀奇的临时标记……怎么会暧昧成这个样子啊。
身下皆是汇集如溪流的殷红鲜血,铁锈般郁沉的气息弥散在荒芜禁地。
当少女仰面凝神,满身戾气的魔头收敛了所有气息,茫然无措地低头看着她。
没了发带捆绑,墨一般的黑发凌乱垂于双颊两边,衬得少年双眸乌黑、薄唇殷红如血。
面上的浅粉逐渐加深,被染成蜜似的绯色,连眼尾都沁了红,一直蔓延到眼眶之中。
“乖。”
谢镜辞的声调很稳,带着不容反驳的笃定,却也夹杂了几分若有似无的、近乎于撩拨的笑意:“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