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距离他们上次相见也已经过去了十年,但曹昂除了比当初更多了些坚毅,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曹昂也向周皎点头示意,两人碍于如今的情形,也不方便叙旧。
周皎坐下之后,对曹昂道:“既然如此,我们便开始吧。”
曹昂微微颔首,道:“好。”
周皎对一旁的顾邵道:“孝则,将我们的条件都念一遍。”
“是。”
顾邵应了一声,从袖中拿出一个册子展开,将其中孙策对于目前的边境划分等等一系列要求都说完,直到最后才将封王的要求说了出来。
如果前面的只是让对面的官员脸臭,那“封王”这个条件一出,对面就炸了锅,纷纷唾沫星子飞溅,引经据典证明孙策这么做是大逆不道,不合时宜。
周皎这边虽然平均年纪没有对面大,但战斗力也都不是盖的,他们其中有的亲身经历过诸葛亮当时的舆论战的盛况,有的曾经是学堂中力辩群雄的辩论高手,大多是经常在秣陵的大榜上跟人吵过架、辩过论的,看到这场面完全不怕,也一股脑地辩了起来。
周皎虽然坐在中间,但全程基本不怎么说话,偶尔喝一口茶,兴致盎然地看着两边吵架。
要论引经据典,她看的书自然是没有这群人多,周皎当然不和他们辩论,以免将自己陷入不利的境地。
对面的曹昂也不怎么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周围的人吵架。
“周正使,你为人臣下,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竟然也不劝谏,任由孙策胡来吗!”
周皎原本安静如鸡,忽然被点到了名,不由微微挑眉,却也不含糊,道:“敢问何处大逆不道了,若论夺权篡位,吴侯从未做过,他治理江南多年,江南可曾发生过动乱?比起北方自顾不暇的样子,江南百姓安居乐业,大多能吃饱穿暖,这不是吴侯的功劳吗?难道非要那些莫须有的‘军功’才能评判吴侯的作为?”
“你!”对方被周皎噎回去,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能在那里气着只捋胡子,却没办法否定。
周皎也不搭理他,只是自顾自地抿了一口茶水。
曹昂此时开口道:“高祖确实有言在先——‘非刘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
不如约,天下共击之’。
正使何解?”
周皎见他开口,这才露出一个笑容,道:“当初的曹公我不敢妄言,如今的曹公坐拥北方,真的还是这样的想法吗?”
曹昂还未说话,先前那个官员已经瞪大了眼睛,怒斥道:“你……你不知尊卑!不过区区一个女子,也敢妄言!”
“怎么,尊驾难道是心虚了?”周皎冷笑一声,道:“这汉家的天下久经战乱,王侯的座位上坐着的是谁与百姓的安定相比难道更重要吗?这天下是汉室的天下,更是百姓的天下,若不知道体恤百姓,只知道拥护那些荒诞之徒,国势衰微才是不可逆转!”
她这话说得掷地有声,众人一时间不由安静下来,只是盯着她。
顾邵也开口道:“更何况女子又如何?若心胸狭隘,不识大局,只怕连女子也不如。”
陆绩在一旁微微颔首,显然也是赞同。
周皎只是接着道:“况且如今的江南,能有谁比吴侯做的更好?不如诸君南下看看?”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低沉,倒像是一种武力威胁。
会馆内一片寂静,气氛也格外压抑,所有人都不再言语,仿佛都失了声音。
周皎这才笑了笑,格外和善,好像刚才厉声责问的人不是她一样,她开口道:“吴侯也并非不讲道理之人,若是曹公愿意,我们愿请北方学子来我吴地学习道理,听闻曹公在各地设立官学,各个官学可酌情选一部分人,学子们的路费与学费我们可以出资。
同时,我们所研制的农具也会交由北方一部分,若是曹公还想要,也可以低价从我们这里购入。”
都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她忽然这样温和宽容,提出了对北方的优惠,让人不由在心底松了一口气,曹昂身边的几位大臣面色一时间都有些松弛。
曹昂却面不改色,只是又道:“周正使可有什么条件?”
周皎被他看穿心思,也不惊慌失措,只是笑道:“自然也是有的,听闻北方骏马良多,想请曹公每年给我们一些好马,西边也有蛮族,若无战马,无法护百姓安康。”
曹昂微微颔首,道:“容我们考虑一二。”
“自然。”
第一日的议和便这么结束了,等到回了会馆,众人身上也是汗涔涔的,毕竟这议和不是小事,事关江南,要是办砸了就不好了。
孙绍忍不住对周皎道:“之前我还看到姑母坐在那里从容不迫的样子,可是转过头就见姑母呵斥他们,和平日里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周皎平时哪儿有那么大的火气,对谁不都是和和气气的,对孙绍这些小辈就更不用说了,一点架子都没有,还常和孙绍与孙登开玩笑,刚才厉声质问对方的样子确实把孙绍吓了一跳。
周皎有些好笑,道:“对外人能和对你们一样吗?”
孙绍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头,道:“那他们会同意我们的要求吗?会不会因为我们要求高而……”
周皎摇摇头,道:“不会,毕竟如今是我们占上风,新野那边的江东子弟还虎视眈眈地盯着呢,他们不会犯傻。”
她见孙绍还有些不大信,接着说道:“谈判就是这样,一开始就要将条件谈高,然后再给对方以希望,这样他才愿意与你继续讨价还价,最后达到我们的目的,还要让他觉得自己赚了。”
“原来如此。”
周皎见他恍然大悟的样子,不由有些好笑,伸手拍拍他的肩膀,道:“你的几位先生啊,还是把你教的太单纯了些,怎么这一点都想不通?”
孙绍有些不好意思,道:“之后我回去一定多向先生们请教,不让阿父与姑母失望。”
“走吧,回去用了晚膳便早些休息,明日还要继续呢。”
“诶。”
接下来两天一行人接着议和,双方都献身于讨价还价的事业之中,你来我往,不可自拔,从天亮吵到天黑,周皎在一旁偶尔帮衬着甩两句狠话,主力军还是陆绩与顾邵这两个副使。
两方倒像是在拔河,曹昂手下偶尔小赢一把,却又很快被陆绩等人带了回去,弄得参与谈判的使臣们都格外疲惫。
直到议和最后一日,周皎这边才算勉强松口,曹操需要追加送到南方的马匹,周皎也答应下来,南方的学堂对于北方的学子绝不会藏私,平等对待、一视同仁,随他们挑选学习政工医商任意一门,同时,他们学成之后,若是农学的学子,也会将种子交由他们,是去是留便交给他们自己抉择,若想回北方,他们也绝不拦着。
最后只剩下一个比较有争议的问题,那就是孙策的“封王”,对方再三强调不可,周皎只好“退而求其次”,道:“既然高祖曾说‘非刘姓不得王’,那封一个公爵总不是对汉室的不敬吧?”
这几天下来,北方的这几位使臣也知道周皎对于汉室没什么敬畏之心,曹昂这边的底线也宽松了不少,从“封王”变成“封公”。
其实周皎倒是预料到“封王”会被反对,却没想到对方的反对这么激烈,不过公位起码要比侯位高,也可以建国定都,至少以后名义上他们也不再属于曹操的“臣下”了,也算是一个不错的收获。
议和的条款已经协商完毕,双方都签了字,派人将盟书带回去给各自的上司看,事情就算解决了,南方这边自然也已经开始准备回去了。
前几日周皎在街上闲逛的时候还隐隐有些紧张,但如今事情解决了,心情也轻松不少。
不过在回南方之前,她还有一个人要见,那就是曹昂。
当初两人还约好了再见时要一起坐船游玩,周皎还说要请曹昂吃江南佳肴,可如今再见确实这样的场景,虽说周皎早已预料到,可还是不免有些惋惜,因此议和结束没多久后,她便以个人的名义下帖子请曹昂一起在宛城游玩。
好在曹昂并没有因为现在的情境而对周皎避而不见,反而爽快地答应了周皎的邀约,周皎这才觉得轻松一些。
如今还是初春,宛城的春色还未到来,说是去游玩,其实也没什么事情可做,两人便约了去郊外跑马,随行的还有曹丕、史阿与孙绍。
今日天气还算不错,苍白的日光直直地照了下来,却也不能增加几许暖意,郊外还有些天寒地冻的。
周皎怕冷,穿了一身厚实的便装才出门赴约。
第135章 旧友仍还别日情
跑马之后周皎的身体热乎了不少,与曹昂一同翻身下马,一手牵着缰绳,对曹昂道:“今天还是沾了大公子的光,我已经许久没有这样跑过马了。”
曹昂听到她这样说,不由露出一个笑容,道:“许久不见,周娘与我也生疏了。”
周皎不由轻笑一声,这才道:“公子这样说,那我便也不客气了。
好久不见,子修。”
曹昂开口道:“说来与周娘已是多年未见,却觉得周娘没怎么变化过,现在与往昔没有什么差别。”
“真是这样就好了。”
周皎笑眯眯地拨弄着天青色的袖口,道:“倒是子修变了不少,比以前更加沉稳,说话间不露声色,颇有主君风范。”
曹昂笑道:“这么多年由父亲教导,若是连父亲的一点皮毛都没有学会,该让他骂了。”
孙绍还在与曹丕赛马,史阿在一旁看护,周皎便与曹昂一同牵着马在树林间漫步。
此时是午后,发白的日光如同利剑一般照下来,鸟儿偶尔在干枯的枝头跳跃,发出几声清脆的鸟鸣。
周皎出声问道:“子修身上的伤可都好全了?”
“周娘放心,父亲为我请了名医调养,早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那就好。”
曹昂也反问道:“周娘呢?早些年我听说你遇人刺杀,身受重伤,身体如今还有大碍吗?”
“子修放心,我命硬着呢。”
周皎说完抚了抚被挽成妇人样式的发髻,道:“喏,还成婚生子了呢。”
“这我倒是知道,听说是有名的才子。”
周皎莞尔:“是啊,更重要的是他待我很好。”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递了过去,道:“子修,这个给你。”
曹昂有些疑惑地接了过去,道:“这是什么?”
“你拆开看看就是了。”
曹昂见她并不介意,便伸手拆开了锦囊,没想到里面放着两把精致的小金锁,锁上有项链,还穿着珍珠、宝石等等做装饰。
周皎解释道:“这是我请人去做的,叫‘长命锁’,是按着原本‘长命缕’的意思做的,取个吉祥的寓意。
这次听说你会来,我便让人准备了这个给我送过来,想你如今也应当成家了,肯定用得上。”
曹昂看着那两枚精致的小锁,道:“那我便替家里的孩子谢过周娘了,他们看到了必然喜欢。”
周皎笑眯眯地说道:“小孩子嘛,难免喜欢这些亮闪闪的东西。”
“我记得周娘家中的孩子是……?”
“是个女儿,调皮的厉害,就差上天了。”
周皎说起诸葛晏还有些头疼,道:“年纪不大,可古灵精怪、油嘴滑舌的,不知道让人怎么说才好。”
“女孩子活泼一些也好。”
曹昂笑道:“可惜我这次来的匆忙,也未能为周娘准备些什么礼物。”
周皎摆摆手:“不必啦,本就是我说了,如果有一日你来南方做客,我便带你好好在南方游玩,可没想到……我们再见是这样的光景……”
曹昂见她难得流露出了一丝紧张,笑道:“周娘放心吧,不论其他,我始终将周娘当做我的朋友,也希望周娘亦是如此。”
周皎听他这样说,心中开心了许多,之前隐隐约约的郁气也消散了不少,她道:“子修放心,我也一直将你当做我的朋友,以后也一直是。”
曹昂翻身上马,笑道:“既然如此,不如周娘再与我跑一圈?”
周皎挑了挑眉,道:“自当奉陪。”
过了两三日,回南方的车马都已经安顿好,周皎自然也要再次与曹昂道别,只是这次和谈之后,南北都会安定,不知余生他们还是否会有再见的机会,但这段情谊问心无愧,交友也并非要时常见面,哪怕仅仅是书信往来,也算是这段友谊的延续了。
和谈结束,边境重归安宁,南方军马也都已经各自散去,周皎与使团便先回了襄阳歇脚,此时襄阳已经重回昔日繁华热闹的景象,周瑜的夫人息禾也已经回到了太守府,周皎这才算正式见了自己这位嫂子,还有如今不过三岁的侄子周循。
“阿循真乖——”
息禾性情开朗,少女时也是能扬鞭催马的活泼女子,只是因为荆州局势紧张,她家中不是什么望族,一直为荆州士族所排斥,所以一直没有出嫁,能够结识周瑜便是另一番机缘了。
息禾早在与周瑜成婚前就听说过周皎这个分外出名的小姑子,对她颇为欣赏,如今成了一家人,更是与她格外亲近,此时不由逗弄儿子:“快叫姑母。”
姑母二字还是有些拗口,周循只是脆生生地开口道:“姑姑!”
周皎分外喜欢自家小侄子,只觉得他乖得不行,和自己家的小毛猴完全不一样,便伸手摸摸他的头,道:“等之后你跟着阿父阿娘回了襄阳,姑母带你把襄阳有趣的地方都逛一遍,以后再教你骑马打猎,好不好?”
周瑜调侃道:“你啊,记不记得你幼时随我和伯符一同骑马的样子?马术一般还好意思教人骑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