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么一闹,老大老三家的都不愿意,苗老师饭也吃不下去了。
他也知道家里头难,这下老大老三家都不行,老二家的自己一个人带个傻孩子,怎么也不能叫她再带个孩子了。
实在不行就他自己带着!
苗老师刚撂下筷子,平常不怎么说话的老二媳妇张嘴了。
“妈,这孩子我愿意带着。”
王秀琴打小就没妈,她五岁那年,亲爹得了癌没钱治跳河了。后来一个远房姑姑把她拉扯大的。看见妙妙,她就老是想起来自己小时候的事情。要不是有她姑,她或许比这孩子还惨。
吃饭的时候,她摸着这孩子身上竟然一点儿肉都没有,肋条凸出来、摸着都硌手。头发也焦黄焦黄的,剪得乱七八糟。
叫她看着这孩子再给送回去,王秀琴可狠不下这个心!
“驰弛现在也不难带了,我看这小姑娘挺乖的,正好我家现在就我跟驰弛两口人,炕也够大。”
妙妙显得木木的,但是还是能听懂这个阿姨说要带着她。她扭过头去看刚刚给自己夹菜的王秀琴,感觉对方温软的手摸了摸自己的头。
王秀琴拿筷子夹起来那一块流油的鸡蛋黄,给妙妙喂进了嘴里:“香不香?”
咸香的鸡蛋黄进了嘴里,稍微抿了一下就化开,还带着一点沙沙的口感,别提多香了!
妙妙桌子下头的手悄悄攥紧了王秀琴的衣服襟,她点了点头:“香!”
王秀琴领着俩孩子吃完饭,跟公婆说了一声,带着俩孩子回了自个儿屋里头。
老苗家院子不小,除了菜地之外,前后盖了两间房。老两口加上老大两口和老闺女住在前头的大瓦房里头,老二老三两家住后头的土房,共用一个外屋。
王秀琴领着俩孩子回屋的时候,李福蓉正在外屋烧水,看见王秀琴进来,仰着脸就要进屋。冷不防一脚踢在酸菜缸上,疼得差点跳起来,又正好叫王秀琴看个正着,气得摔门就进屋了。
妙妙看着有点紧张,李福蓉看起来不怎么喜欢她的样子,刚刚还白了她一眼。她更紧张地拉着王秀琴的衣袖,往她腿上靠过去。
王秀琴摸了摸她的小脸蛋:“没事,你先跟哥哥一起进屋,婶儿烧点水给你洗头洗脚。”
赵香云发话了,这孩子是暂住老苗家,慢慢找个好人家再送走。王秀琴让她先管自己叫婶婶。
这会儿天冷了,她不敢在家给孩子洗澡,怕冻着她。只能先烧水给她洗了头,把头发里头藏着的虱子一个个捉出来烧死,又叫俩孩子都坐在炕沿上,一人一个盆洗脚。
妙妙紧挨着小哥哥坐着,一边好奇地看着不说话的小哥哥,一边忍不住想躲开王秀琴的手。
王秀琴细致地给妙妙搓着小脚丫,看她忍不住又想笑又想躲,出声逗她:“你这小人儿不大,痒痒肉咋这么多?给你洗脖子也痒痒,洗脚丫也痒痒。”
洗脚水有点热,烫得妙妙舒服极了。她不好意思躲开,可是又觉得痒,只能憋着不笑,低头抬眼偷偷看给她洗脚的新婶婶。
王秀琴有心挠挠这小姑娘的脚心,又怕吓着这孩子。打了一遍香胰子洗干净擦干,她把一双小脚丫塞进褥子底下,这才开始给儿子洗脚。
妙妙靠在炕柜上,脚伸进褥子底下热乎乎的,就像是一直捂着很厚的袜子突然脱掉了一样。好舒服呀!
在老刘家的时候,别说是拿热水洗脚了,连洗脸都十天半个月才一次。今天婶婶给她洗头发洗了很久很久,还捉出来好多小虱子。
现在头上一点也不痒痒了!
她好奇地看着小哥哥,婶婶给他洗脚的时候,小哥哥也不说话也不抬头,手一直在炕沿上的一块小缺损上来回抚摸,像是很焦躁的样子。
王秀琴叹了口气,跟妙妙解释:“你小哥脑子有点慢,家里来人啊、或者屋里头摆设啥的动一动,他就不自在。过两天就好了。”
看着妙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王秀琴又心疼起这小姑娘来。
小姑娘的棉衣棉裤都黑得泛起油光,里头连一身秋衣都没有。她明天得去问大嫂要两身大侄女的旧衣裳旧鞋,过两天有功夫了,还得进镇上给小姑娘买两条新内衣去。
赶紧给儿子洗完脚塞进被窝,关了灯,王秀琴把妙妙搂到自己被窝里头,给她脱了衣裳。
“我搂着你睡觉,好不好?”
怕这小孩子排斥,她小心翼翼地先问了一句,影影绰绰看见妙妙点点头,这才把小姑娘搂进自己的怀里头。
王秀琴边拍着孩子边小声哄着:“乖宝,好好睡觉,明天给你做蛋炒饭吃,还带你跟小哥上山。”
妙妙躺在王秀琴的怀里,浑身上下暖烘烘的,枕在婶婶的手臂上,后背上被人慢悠悠地轻拍着。
她肚子不饿了,头上也不痒痒了,浑身上下都又轻松又暖烘烘的。婶婶的声音又温柔又低,一直叫她乖宝……
王秀琴拍了挺久,以为这孩子困得睡着了,正准备松手的时候,突然听见小丫头小小声地叫了一声出来。
“婶婶……”
“在呢在呢,”王秀琴抚了小闺女后背两下,小声哄她,“婶儿搂着你睡,不怕,在呢。”
妙妙放下心来。
今天她好累呀,一直很紧张,这会儿听着小哥哥均匀的呼吸声,又被王秀琴拍着后背,很快就睡着了。
马上要进入梦乡的时候,她突然惊醒了一下,立刻被婶婶搂得更紧了,还伸手下去摸她的小腿:“怎么了?腿抽筋了?没事没事,给你捂捂。”
还在婶婶的怀里真好呀。
妙妙在王秀琴温暖的怀抱里头拱了拱,摇了摇头,重新又睡着了。这次她没再醒过来,沉沉地一觉睡到大天亮。
第4章
第二天一早,李福蓉就闹脾气要带孩子回娘家。
进了十一月,农忙早就过去了,苞米高粱地瓜都好好地收起来了。家里头除了日常喂喂鸡做做饭,基本上没什么活计。她想回娘家,赵香云一点没拦着,还装了一袋子地瓜十个鸡蛋,叫老三跟着一起去。
“去吧,想住一天就住一天,”赵香云就当丝毫没看出儿媳妇闹别扭似的,“老三到那别不说话,嘴上甜点!”
她想了想老三那三扁担打不出一个屁的作风,又添了一句:“到那你多干点活儿,柴火啥的给劈一劈。”
老三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听到了,拎起东西站在门口等着李福蓉。
李福蓉本来还以为能借机发发小脾气呢,一口气全憋肚子里了。看着老三动作麻利得跟什么似的,气得回屋抱上孩子直接出了门,连句话都没跟赵香云说。
赵香云从鼻子里头哼了一声,正看见妙妙站在院子里头。她赶紧过去。
“妙妙啊,你婶儿呢?咋你自己在这站着?”
今天太阳大,天气一点不冷,妙妙眯着眼睛坐在院子里头晒太阳,浑身上下暖洋洋的。
婶婶在给小哥哥洗脸剪头发,怕她沾上头发碎,塞给她一个烤地瓜,叫她在院子里头坐一会儿。院子里头有一段废弃的水泥管,老三捡回来放在当院当个椅子坐一坐。
“婶婶在屋里,剪头发,”妙妙也很想剪头发,不过婶婶说她是女孩子,留长一点再剪。她举起地瓜对着赵香云,“奶奶吃!”
赵香云努力板着脸,不过嘴角还是有一点笑容流露出来:“奶不吃,你吃吧。咱家地瓜贼甜!大的都卖了,别看剩下的都是小疙瘩,小疙瘩才甜呢!”
她说得又快又急,妙妙有好些没听懂。不过她听懂了奶奶叫她吃这个地瓜,她笑得甜甜的,张嘴就去咬。
“哎妈呀这孩子!”赵香云赶紧过去拦,“扒皮!得扒皮吃!”
她手上有老茧,不怕烫。三下两下把地瓜皮扒了大半,只剩下一点点用来握住,这才重新递回去。
“这地瓜是你婶儿昨天晚上埋灶坑里的吧,就这么焖一宿的那才好吃呢!你瞅瞅,都冒油了,咬一口!糊香糊香的!”
妙妙咬了一口焦糖色又流着油的地方,立刻高兴了。
好甜啊!有一点焦的地方特别好吃!
“好吃吧?”赵香云看这孩子吃得香甜,心里头格外舒心,“你坐一会儿就回屋,咱家大公鸡叨人可狠了,熟悉两天再在当院玩。”
“大公鸡叨人?”妙妙吃了一口地瓜,伸长了胳膊往弯腰的奶奶嘴里送,“甜!”
赵香云可是一家之主,哪怕平常跟孙子孙女,那也是教训的时候多。这会儿叫妙妙塞地瓜吃,竟然先心虚地左右瞅了瞅。
老三一家子走了,老大全家都上班上学,她放心地咬了一口地瓜。
她这是怕不吃地瓜这孩子心里头不舒服!
“真甜,妙妙吃哈,奶去给你拿点高粱米。”
看这孩子在院子里头坐着挺开心的,又怕大公鸡一会儿过来叨着她,老太太紧着跑了两步,回屋抓了一小把高粱米。
早上妙妙和小哥哥都是正常吃了早饭的,王秀琴给她的地瓜也就是甜甜嘴,怕这孩子吃多了积食。赵香云抓完高粱米回来的这会儿,妙妙已经吃完了地瓜,正在珍惜地舔着剩下的一小块地瓜皮。
“哎哟这馋妞妞,”赵香云把地瓜皮接过来扔地上,把高粱米放她手心,怕她塞嘴里,赶紧先解释,“这个高粱米给你喂大公鸡!”
这时候的农村,家家户户几乎都养了不少老母鸡,叫“鸡屁股银行”,是家里稳定的现金来源之一。
不过,养母鸡也不能一水养母鸡,必须得养一只公鸡带头。一来有公鸡带头母鸡不容易跑不容易走散,二来,别人家的公鸡跑来欺负自家母鸡的时候,还有个大公鸡护着。
老苗家原来一水儿养的本地土鸡,公鸡打不过隔壁老贾家的公鸡。赵香云气得把那个小公鸡倒提了双脚卖了,去隔壁屯子买了个又大又威风的九斤黄大公鸡,个头比老贾家公鸡高一头多,又漂亮又威风!
这大公鸡不光是看护母鸡,还知道看家呢!不打招呼就进院子的,可没少叫这大公鸡叨!
赵香云“哟哟哟”地叫起鸡来,不多一会儿,大公鸡就昂首挺胸地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一群在地上这刨刨那刨刨的母鸡。
大公鸡不慌不忙地走过来,赵香云教妙妙:“这个就是咱家大公鸡,好看不?”
“好看!”
这个品种之所以叫九斤黄,就是因为成年公鸡可以长到九斤以上。这只公鸡经常打赢老贾家,赵香云时不时就爱奖励它几个豆子吃,长得格外漂亮。阳光底下,这大公鸡身上的红毛锃亮,黑尾巴闪着光,鸡冠红得跟能滴下血来似的。
瞧着大公鸡过来了,赵香云想叫妙妙把高粱米洒到地上给它吃,没想到,它倒是老老实实地走到妙妙跟前,在她掌心里吃上了。连妙妙伸出另一只手搂着它脖子都不动。
赵香云啧啧称奇。
她因为家里穷不愿意收下这孩子,可是这孩子倒是真跟家里头投缘!这大公鸡叨过的小孩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了,到妙妙这倒是乖了。
她站起来,公鸡还一步一步地跟着她!
王秀琴也给孩子剪完头发出来了,瞧着这场面笑了。
“妈你看看,咱家这大公鸡跟个狗子似的,跟着妙妙到处跑。”
妙妙看见婶婶出来了,听见她说的话,兴奋地叫道:“狗子!”
“什么狗子,那是鸡!”
王秀琴出来了,赵香云赶紧咳咳两声站起来,好像刚刚那个蹲着看孩子一脸笑的不是她似的。王秀琴也只当没看见:“妈,咱家松树针要烧没了,我上山搂点儿。”
松树针就是松树的针形叶,变黄了落下来之后,用耙子一搂就能搂一大把。这东西又轻又好烧,一会儿就搂一车,女人也能轻轻松松地拉一车回来。
榆树沟紧挨着老虎头山,老虎头山上漫山遍野都是松树,家家都搂松树针当柴火。
“你别去了,等老三回来叫他去。”
老二没了,老两口平时还是挺照管老二媳妇的,尽量不让她干什么活。
“没事,妈。松树针那不飘轻的么,我顺便再带俩孩子上山瞅瞅。”
松树针确实轻,别说王秀琴,老三还上学的时候赵香云自己也经常上山拉一车回来。她叮嘱道:“那你上山可得把孩子看紧了。”
“知道了,妈你放心。”
她灌了一壶热水,拿小被子包上,这才带着俩孩子出发。
老虎头山侧面有个缓坡,她推着车俩孩子跟着,一路到了山上。从坡面上去,到了要打松树针的地方,王秀琴把妙妙从车上抱下来,教儿子:“驰驰,跟妹妹一起在这待着,不能走远了哈。”
驰弛大名叫苗星驰。小时候刚出生的时候看不出什么,只是谁逗都没什么大反应,直到他快两周岁了还不会说话,家里大人这才反应过来这孩子恐怕不是什么“贵人语迟”。
到现在十二岁了,苗星驰也不怎么爱说话,家里头什么摆设动了、声音太吵闹就会躁动不安,很多正常人都能听懂的话,他却完全听不懂。
家里人带他去大医院看过,大夫说这是自闭症,虽然症状不是很严重,但是恐怕也没办法正常跟人社交。
王秀琴哭了一场,孩子他爹不死心,一定要挣钱去大城市再给儿子看,又出了事。公公婆婆一直对她好,可是家里头这么困难,连小姑子上大学都没钱,也说不出再带孩子去大城市看看的话。
这会儿她教儿子坐在这别动,苗星驰也只是坐在那没什么反应。王秀琴叹了口气,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花生米,给两个孩子各分了几个,这才拿着耙子去一边耙松树针了。
妙妙和小哥哥一起坐在王秀琴铺好的小被子上,小被子和下头的大石头中间被王秀琴絮了一把松树针,坐着还挺舒服的。她一颗一颗地吃着手里的生花生,开心地东看西看。
再过几天就是立冬,东北的天气已经有点凉了,王秀琴给妙妙捂了一条厚厚的大围巾,围得她左右看都不太方便。她被刘老六在屋子里头关了好几年,冷不丁来山上玩,看什么东西都新鲜,就想从大石头上下去四处看看。
才刚要动,她想起来刚刚婶婶说不叫小哥哥和自己走远,又坐了回去。只是,几颗花生米却从她的手心里头掉下去,三滚两滚地滚到坡下头的石头缝里头去了。
妙妙看着好心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