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三从鼻子里“哼”一声,好一对苦命鸳鸯啊。
“顾哥,嫂子,哎哟,小绿真也来了,赶紧上楼坐啊。”郝顺东趿着一双拖鞋,从楼梯口走出来,坎肩褂褂是湿的,头发上也还在淋水,估摸着是刚洗完澡。
“不了。”顾三下车,给他传了一根纸烟,把火柴点燃,幺妹生怕徐老师看见她,急忙从另一侧车门绕下去,“郝叔叔。”
郝顺东两根手指头夹着纸烟,另一只手揉了揉她脑袋,“真乖,走,上叔叔家去,给你切西瓜吃。”
刚过完四月份就有西瓜吃,尤其是今年整个大河口公社都不种西瓜的前提下还能提前吃到西瓜,幺妹羡慕的咽了口口水。当然,没有妈妈的同意,她是不可能上楼的。
“算了,下次吧,外头还有事。”顾三婉拒,黄柔提下来两个网兜的花生土豆,“这是咱们家自留地种的,东子拿回家尝尝。”
郝顺东双手接过,“谢谢嫂子,您也太客气了这,大老远的还给带好东西来,我妈昨儿正说买不着好花生呢,见了这么好的,不知道得多开心。”那嘴巴,又油又滑,跟摸了蜜似的。
幺妹不忘插嘴,推销道:“郝叔叔,我们家花生超大超好吃哒!你要喜欢的话以后就来我们家吃叭,我妈妈会做花生糖哟!”
郝顺东乐了,小丫头还知道给她们家东西打广告呢。
“得得得,那我以后吃花生就找你崔绿真了,啊。”
正说着,忽然斜拉里过来个巨巨高个,“东子,你朋友?”
“文青,对,这是我顾哥,嫂子,侄女。”
原来,刚才“伤风败俗”的主人公还认识郝顺东,名叫许文青。徐大玉很快也从那边跟过来,“咦,崔绿真?黄老师。”
幺妹一直有意无意的躲在妈妈身后,此时被老师认出来,只好伸出个脑袋,“徐老师好。”身子却还缩着,她总觉着怪怪的,说不上哪儿不对劲。
其他人都不疑有他,小孩子嘛,怕老师是天性。
徐大玉同样摸了摸她脑袋,“作业有没有好好写呀?”
“有哦,我都写完啦老师。”
徐大玉点点头,心不在焉,又随便说了两句,狗撵似的离开了大院。全程,许文青都没向大家介绍她是谁,好像她就是突然从树丛里冒出来的陌生人,只跟幺妹认识似的。
黄柔在心里叹口气,唉。
“我这儿不急用,顾哥你就再用几天呗?”郝顺东客气得很,他的车子也只有顾学章能这么用。
“谢了,兄弟,我以后骑自行车上下班。”正好,老婆的嫁妆能派上用场了,从大河口到县城骑快点儿的话也就半小时,正好就当锻炼身体了。
一家三口搭拖拉机回到公社,幺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敲开对面401的门,双手捧上一本书:“胡峻哥哥,这是你要的炼钢的书。”
胡峻看见书名,惊喜极了,他早就听黄老师讲过这个故事,可因为没条件,一直也没看过。胡雪峰工作证的借书次数早让刘珍用光了,他又是小孩子,这种“禁书”怎么可能借到?
“谢谢你啊,小绿真。”
崔绿真骄傲的挺起胸膛,“哥哥不用谢,以后要好好的当个钢铁工人哦,要为社会主义做贡献,要……嗯,要,要赶什么超什么……”她挠了挠头,居然想不起来那句话怎么说的。
好气哦!
第112章
随着天气越来越热, 窗外的松树从嫩绿到新绿,又到墨绿,花坛里的月季开了谢, 谢了开的时候, 学前班的学习生涯终于接近尾声了。
崔绿真和她的好朋友们, 就要从学前班毕业, 成为一名正式的小学生啦!而且,因为一年级有很多从别的学校转来的,或者没上过学前班的小朋友来,她又能认识许多新朋友,可开心啦!
“真希望我能快点长大,变成五年级的大学生。”杨丽芝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高年级学生们, 有感而发。
他们有的拿着冰棍儿,有的拿着漂亮的铅笔盒,还有一个女生居然拿着鸡毛毽子。
“为什么呀?”幺妹和菲菲丽芝坐在床上, 正给她们的“娃娃”喂奶喝, 穿裙子。
“那样我就能有零花钱了呀!”丽芝轻哼一声,“我姐姐四年级, 每天有两分钱的零花,我妈妈说等我她那么大的时候也给我两分, 到五年级就有三分……嗯,那要是上初中我就有四分……”她掰着手指头一级一级叠加。
四分不是四分, 是两根冰棍儿,是四支新铅笔。
杨家已经算条件非常不错的干部家庭了,可依然要节衣缩食的过日子,更何况没有父母照管的胡家兄妹俩?
菲菲双手托腮,忧愁的说:“可我哥哥五年级, 也没有零花呀。”
丽芝叹口气,“我以后要是有钱了,我要去百货商店买裙子和小皮鞋,买很多颜色的头绳,再买……”
“我有钱就给你们买麻叶酥和南瓜饼,还有橘子罐头!”正在“喂奶”的幺妹抬起头来,斩钉截铁的说。
小姐妹们都开心不已,因为这三样是她最喜欢吃的,她一定会说到做到哒,她们的好朋友崔绿真说话可是非常算话的,才不像那些大人,整天骗着她们,答应的都不做到。
她们所谓的“娃娃”,其实就是幺妹的线衣线裤,用绳子绑在一起,绑成一个小人儿形状,真正的娃娃玩具她们是听都没听过,更别说拥有了。
当然,这也并不妨碍她们的快乐。每天给“娃娃”扎头发,喂奶,带下楼溜圈儿,用背小婴儿的背带把娃娃捆在背上,三个人还轮流着背呢……这样清贫而简单的童年,她们乐在其中。
忽然,铁门上传来钥匙拧动的声音,幺妹哒哒哒跑出去,“叔叔,叔叔你就下班了吗?”
顾三提着两个网兜,里头是一兜拳头大的石榴,火红的皮子,有很多粗糙的硌手的疤痕。
这是本地农民自家院里结的,品种就是普通的白籽儿石榴,没有施过化肥,也没打过农药,所以个头小,虫害比较多,果皮看着就是城里人不会买的类型。他本来也不想买的,看是一位七老八十的老人家在卖,听说想换点盐巴吃,他就给买了,还让门市部售货员多给他称了二两盐巴。
生活就是这样无解,明明今年风调雨顺,可农民的日子比前年大旱还难过。多少人家别说吃米吃白面,就是盐巴这样的必需品也成问题。
供销社的工作人员也不是铁石心肠的,看农民这么辛苦,跋山涉水带了鸡蛋水果来,或多或少都会换点东西给他们。
所以,供销社后门那“鸡蛋洞”是越磨越光滑,越磨越油亮了……而跟农民日子一样紧的,还有政治运动,阶级斗争,连刘向前那样的倒爷也不敢出门了,乖乖窝在家种地。
“叔叔你怎么啦?”
顾三回神,摸摸她脑袋,“吃石榴去。”他给挑了一个最大最光滑的,可饶是如此,表皮上还是有横横竖竖的疤痕,仿佛老农那张沟壑纵横的脸。
幺妹抱着石榴,乖乖跑进房间。
大河口的石榴按石榴籽儿颜色分为两种,红籽儿的,白籽儿的。红籽儿好看,味道也更醇厚,生长周期长,一般要到中秋前后才能成熟。白籽儿卖相不好,成熟得也更早,七月份就能吃。
她“嗷呜”一口,咬开石榴上的小嘴嘴,不小心尝到了石榴皮的味道,又苦又涩,吐都吐不赢。
“有蚂蚁!”
“蚂蚁,绿真!”
两个好朋友忙指着她的石榴看,本地石榴品种不好,小嘴嘴里容易窝蚂蚁和小黑虫。但大家都是刨垃圾堆挖土煮饭的人,几个蚂蚁才不怕呢,幺妹“呼呼”几口给它们吹掉,又在写字台上磕了磕,等蚂蚁们落荒而逃,她才继续咬了几口。
别人剥石榴是用刀子剥,小馋嘴那都是靠牙齿剥。
剥开大口子,再用手指甲,一块一块的抠,不一会儿指甲缝就染成了黄绿色,看着还有点可爱。
“我就说我是崔绿真嘛。”她嘟嘟囔囔,而两个好朋友,压根听不见她说啥了,满心满眼都是石榴石榴,酸酸甜甜的石榴!
没一会儿,粉白半透明的石榴籽儿露出来,虽然只有她们小拇指指甲盖儿大,可也是难得的水果,大家你一颗,我一颗的吃起来,慢悠悠的,先把外头的嫩膜咬破,吸一吸可口的果汁儿,再慢慢的啃果肉,最后还能吐出一粒粒完整的核……你就说,她们这吃法多精致吧!
酸酸甜甜的味道,又软又嫩的口感,小地精发现,石榴居然是这么好吃的水果!
崔家原本也有三棵石榴树的,可因为同样的问题,外加刚挂果婴儿拳大,就让杨爱卫杨爱生骑在墙头上摘了,问题是他们摘的时候还没熟,里头的石榴籽儿才米粒那么大,那么白,又苦又涩,根本吃不下去。
这俩小王八蛋就把石榴给扔了,每天摘几个扔几个,就是种满一院子也不够他们糟蹋的呀!
崔家姐妹们气得要炸!
这年代谁家也没多余的吃食啊,好容易结几个果子让孩子们甜甜嘴,他们却又偷又糟蹋的,就连脾气好的春晖也气得要死。可大人骂也骂了,也跟杨家人交涉了,杨老太就一副“我孙子能摘到是他们本事,有本事你家丫头也来摘我们家的呀”的模样,把崔老太气死!
后来,崔家人实在防不胜防,谁也没时间专门盯几个果子,干脆就把树给砍了,光留几根拇指粗的枝条,春天会开花就行。
因为石榴花也能吃呀,用开水焯过后浸泡一天一夜,就是清新爽口,香味独特的一道美味佳肴,一年也就只能吃一顿。
再也没结过果子的石榴树,让小地精不知道石榴的真正味道。
可惜啊,这都是她懂事(开窍)之前的事了,等她知道自己的小地精身份后,那兄弟俩就再也不敢糟蹋她们家果子啦!
没一会儿,天快黑的时候,对面楼传来杨老师的呼唤,杨丽芝跳下来,“我要回家啦。”抓了一把石榴籽儿全塞嘴里,嚼吧嚼吧,咽下去。
两小只目瞪口呆,“丽芝你不能把核咽下去,会拉不出屎哒!”
杨丽芝早跑了,剩下顾三嘴角抽搐。炉子已经烧得热热的,他一面吹着口哨,一面削土豆。因为有了他,接孩子送孩子都由他负责,黄柔就能在办公室多待会儿备备课啥的,回来时他已经把菜洗好,她只用负责切和炒就行。
就说吧,谁能想得到当年上阵杀敌的顾团长居然是这么居家的男人?
要是顾老太看见,还不得牙齿都酸掉?以前他是油壶倒了都不会扶的人,结了婚还居然知道帮老婆干活了?真是老娘不如媳妇儿啊!
没一会儿,胡峻也回来了,从食堂打来两份饭菜,把菲菲也叫回家吃饭了。
天色将黑时,黄柔终于抱着一沓作业本回来。
“妈妈!妈妈你怎么回来这么晚呀?”小地精把拖鞋提到妈妈跟前,乖巧.jpg黄柔摸摸她的头,刚把作业本放下,一双小手就送过来一杯温温的蜂蜜水,里头还有半个蜜枣。估计呀,是小丫头自个儿馋不住,小口小口的吃,啃到一半狠狠心给她留下的。
“怎么,作业还没批完?”顾三从厨房出来。
“嗯,校长让我写篇文章,教育局要求全系统必须投稿,我这是被抓壮丁了。”黄柔揉了揉手腕,修修改改四稿,写得手都酸了。
其实她文笔非常不错,读过的书也不少,上大学时还是校报编辑部的,甚至大四那年还当上文学社副社长……只是以前在牛屎沟无用武之地。但她也没把笔杆子荒废,时不时的写点文章练练笔,自从上次一篇文章被选入《阳城晚报》后,她就成了子弟小学的笔杆子担当。
顾三不懂写文章啥的,可他就是觉着自己老婆真厉害,这么厉害的老婆当然不能再让她烟熏火燎的做饭,他干脆把菜篮子一扣,“走,上国营食堂吃去。”
除了益民饭店,街面上还有另外一家国营饭店。这半年来益民饭店饭菜涨价涨得厉害,一碗水饺涨到四角,在前年的基础上翻倍不说,鲜肉馅儿也没以前多了。反倒是国营食堂,价格稳得住,味道也不赖。
“钱多是吧?”黄柔娇嗔的瞪他一眼,系上围裙,“叨叨叨”切好土豆丝,热锅下油,三炒两拌,再下小小半勺韭菜花,就能出锅。细细的土豆丝炒成酱红色,特别开胃爽口,切一小碗腊肉蒸熟,再烧一个菠菜汤,一家三口的晚餐就上桌了。
无论是土豆菠菜还是腊肉都是顾家拿来的,有时候他们周末不回家,顾老太就自个儿颠颠的送来,生怕他们在城里花销大。当然,来了她也不会留宿,自觉着呢,知道儿媳妇这儿不方便,顶多吃个中饭,又颠颠的回牛屎沟去了。
韭菜花则是崔家的,王二妹在大姐家吃过一次后就爱上了这个味儿,腌了两大土罐,用玻璃瓶给他们送了一瓶来,说先尝尝,要好吃下次再给送点来。
就这样,吃家里用家里的,除了主食需要自个儿买,但俩人单位都会发粮票,小家的生活还是比较宽裕的。刚结婚第二天,顾三就把他的所有身家交给黄柔了:将近四千块的存款,每个月六十多的工资。
以前在部队上,他没把所有津贴寄回家,自个儿留了一部分,立功啥的也会有点奖励,转业安置除了一套房子,也有一点安家费……零零碎碎,倒攒下老大一笔嘞!
黄柔非常吃惊,他一个光棍汉居然能攒下这么多钱!要知道,她能攒钱,那是多亏了幺妹捡到的古书和邱老寿星送的嫁妆,他可是没有“意外之财”,全靠自个儿一分一厘攒的呀!
这男人啊,还真是越相处越能发现他的闪光点,多到令人咋舌,令她喜欢。
更何况平时穿的用的供销社都会有特价处理的内部福利,衣食住行花不了几个钱,加上结婚时接的人情彩礼,顾家一分没留,全给了小两口……他们现在啊,已经攒下六千多的存款。
另外还有三千在高元珍手里,要算总资产的话……也算个万元户了吧?
可黄柔穷怕了,除了在闺女身上,其他一律不愿多花一分钱。本来还想着今年环境能有所改善,谁知阶级斗争倒是愈发严峻了,陈静因为发表“不当言论”又被校长批评教育了一顿,严令她,如果再有第三次,直接开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