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柔眼眶湿润的看着丈夫,其实今天签名的时候她就有这个疑问了,虽然结婚了,可四千块是他大半辈子的积蓄,他就是不拿出来也情有可原,拿出来共同开销不算,还只写幺妹的名字……说句难听的,以后要过不成了,他就是人财两空。
可顾三给她的理由是——今后的事谁也说不清,万一他也走错路被抓,那这点财产至少是清白的,组织收不走。
气得黄柔捶了他好几拳,说啥胡话呢!
他这分明是在履行结婚前的承诺,给她们母女俩一个保障,可偏偏让他说成明天就要遭遇不测似的。
也就是从这一刻开始,黄柔觉着,自己真的爱上他了,亲人的爱,不是情人的爱。
有了两套房子傍身,崔绿真那可真是小款姐啦,得意的走出六亲不认的步伐,反正妈妈说了不能说出去,她带着这么大的秘密,高兴高兴总可以吧?
菲菲和丽芝不知道她高兴啥,怎么天天走路跟螃蟹似的。
“走,去我们家包书皮去!”
叔叔听说她要牛皮纸包书,给她从供销社里带回十几张,她现在可是财大气粗啦,十几张她用不完哒。
大家把书包一放,掏出所有课本,幺妹的是保护得最好最新的,已经学过的地方虽然记过笔记,可纸张还是干净的,菲菲的封面已经多了两块油污,最“旧”的是杨丽芝,几头的纸张揉得腌菜似的。
这才开心一个月呐,要是用到期末,还不得揉成臭抹布?
杨丽芝虽然长着病西施的体格,可性子却有点大咧,经常不是弄丢作业本就是丟橡皮擦……唉!
崔绿真叹口气,先给最不讲究的丽芝包叭。她洗干净手,将书包放上去,比划着裁下一张稍微比书包长和宽五六公分的牛皮纸,因为刀法不好,裁得歪歪扭扭,可包上再把四个角的毛边折叠进去……就看不出来啦!
“绿真你好厉害呀!”
小地精挺挺胸膛,这还用说,她可是跟着妈妈学过哒!
“绿真,明天我的相片拿回来,你能帮我这样包起来吗?”杨丽芝问。
“什么相片?”
“相片你都不知道?就是去县照相馆照的呀,‘卡擦’一声,人就能出现在照片上……哎呀,你看过你妈妈的结婚证没?就结婚证上贴那种。”
结婚证?她还没看过耶,但“真的人能在上面吗?”
杨丽芝看小土妞似的看着她,“当然!”
“照相馆要花钱吗?”
“当然。”
“贵吗?”
杨丽芝吐吐舌头,“可贵啦,一张全家福要八块钱嘞!”
这年代照相是奢侈消费,一张照片相当于十天工资,一般人谁舍得照啊?
没两天,国庆节放假了,黄柔和顾三终于有时间能休息几天,计划着国庆节当天去市里玩,逛逛百货商店,再去图书馆借几本书。没办法,没有动物园没有电影院没有电视机,他们这样的家庭出游已经算非常用心的安排了。
临睡前,幺妹悄咪咪跑到妈妈房间里,“妈妈,明天我们能去做一件事吗?”
黄柔正在擦头发,一头黑黝黝的长发披散在肩头,脸蛋白里透着粉,跟水底下游出来的美人鱼一样漂亮……小地精悄悄在心里说。
“什么事?”
“我们能去照一张相片吗?”
黄柔擦头发的手一顿,“照相?”
“对呀,丽芝和她姐姐爸爸妈妈都照相啦,我们也照一张叭?这样你和叔叔不在家的时候,我想你们就可以看照片啦。”
黄柔“噗嗤”一乐,油嘴滑舌,她稀罕人家照片就明说呗,还找借口“想”他们,她可不信。
幺妹用脚尖在地上一下一下的画圈圈,“我真会想你们哒。”
“哦?”
幺妹不好意思看妈妈,看着窗台说:“刮风打雷的时候我就想你们,可我是大孩子啦。”不能再跟他们挤着睡。
虽然,她也从没跟叔叔一起睡过,可别人家的小朋友都能跟爸爸一起睡呀,她为什么不能?因为她没叫他“爸爸”吗?
这是一个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搞不好还会让她跟顾三生嫌隙的问题,黄柔决定暂时跳过不提,以后等她长大就会明白,这样的选择对她有利无害。
“真想照相?”
“嗯呐!”
“那行,我们商量一下,明天告诉你。”
幺妹开心的蹦跶着回自己房间了,自从看过杨丽芝的相片后,她做梦都想拥有一张。就像丽芝说的,现在留在照片上的是六岁的她,明年再照是七岁的她,等十八岁照就是十八岁的她啦,以后每一年都能拿出来看看:呀,原来我是这么长大的呀!
小孩子,都是渴望长大的。长大,意味着更多的零花钱,更大的自主权。
第二天,妈妈告诉她,得让叔叔先去报名预约排队,不然国营照相馆可进不去,尤其是国庆节这么火爆的节日,门前排队的人得海了去!
“那得排多久呀?”小地精非常失望,非常不开心的问。
“等我问问看。”顾三笑眯眯的点点她脑袋,国营照相馆他还不认识人,得托人问。“但你放心,这个假期肯定能给你照上。”
幺妹这才喜笑颜开,她相信叔叔肯定能说到做到。她点着头保证,“嗯呐,叔叔你放心,我不乱花你们的钱,我自个儿挣钱照相。”
两口子都笑了,“哦?怎么个挣法?”
“又赊账哪?”
幺妹不好意思的笑笑,“保密哟,到时候你们就知道啦!”
自从听说一张相片要八块钱,她就决定要自力更生替大人减轻负担啦。毕竟,这是日常生活和学习之外的花销,因为她提议,额外多出来的,所以她要自个儿负责。
别问她怎么懂这么多,问就是妈妈不给零花钱,每次妈妈都说一日四餐和学习用品不会少她,但零花得控制……唉,没钱的小地精可真是卑微鸭!
因为叔叔去县里排队去了,一家三口的市区行只能泡汤。吃过午饭,趁着大家都在午睡,她悄悄跑到401。
“菲菲,咱们去捡垃圾叭。”
没想到开门的却不是胡菲,而是胡峻。
快一个月没见的胡峻哥哥,个子又窜高不少,都快有中学生那么高啦。她吐吐舌头,“胡峻哥哥,我忘啦你已经是中学生啦。”
胡峻莫名其妙,不懂她为什么这么说,但还是摸摸她的头,“进来吧,菲菲还在午睡,我去叫她。”
走了两步,他忽然想起来,“怎么又要去捡垃圾?”她还穿着过生日送她的裙子,虽然已经洗得起毛边了,可依然干干净净。
他不由得想,穿这么干净去捡垃圾,会不会有点儿……浪费?
幺妹是真心把他当可信赖的大哥哥,悄咪咪把自己目前的困境跟他说了,最后还得感慨一句:“我要挣到照相的钱就好啦。”
十三岁的胡峻正处于变声期,有点尴尬的公鸭嗓:“那万一捡不到值钱东西呢?你打算怎么办?”
“我就,就……哥哥你说干什么值钱,我都可以,我……我一定会很努力哒!”可怜的小地精,饶是她聪明,可也不知道人类的钱钱为什么会这么难挣。
胡峻“噗嗤”一声乐了,“看书写字画画卖冰棍儿都能挣钱,不比刨垃圾好?”
幺妹眼睛一亮,“卖冰棍儿?”
胡峻点点头。他现在跟大孩子玩,知道的比她们多一点,市区周边的大孩子都会想办法挣零花钱,卖啥都不行,唯独帮供销社和百货商店卖冰棍儿,卖十根能得两分钱,运气好的时候一天也能挣几角钱。
幺妹咽了口口水,“我可以哒哥哥。”她一定嘴超甜超可爱超努力!
然而——“冰棍儿夏天化得快,商店只在夏天要人。”现在都十月份啦,吃冰棍儿的人不多了,商店也进得少。
幺妹的眼睛,瞬间就暗下去。
胡峻不舍得小妹妹失望,想了想赶紧补充:“还可以写字画画,你字写得好,可以卖字。”他知道市里的老花鸟市场,现在改成市第二花卉公司的地方,每逢周末都有黑市,会有人拿“古玩字画”出来摆摊,许多退休老工人老干部都会去逛。
当然,大家也知道里头假的居多,真的早在红卫兵抄家时落红卫兵口袋了,但老头子们就是图个乐子。有的擅长书法绘画的,还就在那附近支张桌子画起来,有看中的几毛钱拿走。万一来了治安队的,其他卖“古玩”的吓得屁滚尿流收着东西就跑,可写字画画的不用怕,我在社会主义国家的地盘上写字画画怎么了?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投机倒把了?
只要没被抓现行“人赃俱获”,他们就都不怕!
胡峻跟着大孩子玩,一开始也没发现,最近又跟同学去了两趟市区才晓得,原来花卉公司背后居然有这么条“街”,真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他曾经亲眼见过一个“写字的”把一幅字递给一老头儿,得了八角钱。你说他能不心动?可他也深知自己的能耐,干点别的还行,写字画画那是一窍不通的。
听菲菲说,幺妹写的字挺好看,他直到现在也不以为然,五六岁的小朋友,手都还是软塌塌的,能写出啥好字儿?他提这个建议,只不过是不忍她失望,安慰她罢了。
在他心里,绿真就是个跟妹妹一样的小孩子,过了这个新鲜劲儿,一会儿就忘了,只要把她的注意力从捡垃圾上转移开就行。
可他低估了幺妹的执着和急切,“哥哥今天正好是周末,我们去叭。”
“啥?”胡峻一愣,“现在……就要去?”
“对呀,我们去挣钱叭!”她相信,自己是小孩,治安队的叔叔肯定不会抓她。当然,就算被抓到了,只要不说她叫什么名字,是谁家孩子,他们就不会知道妈妈叔叔……这样,就不会连累他们啦。
胡峻轻咳一声,小傻妞,他刚才是权宜之计啊。
“嗯,今天天有点阴,过两天吧。”
幺妹看着窗外的晴空万里秋高气爽,认真的反驳:“哥哥你看,天气很好的鸭。”
胡峻:“……”
他也不是会忽悠人的孩子,被她当面反驳后,只好说:“好吧,可这个点没车去市区,过几天吧。”
“我们家有自行车呀,我叔叔没骑车去县城,你载我们怎么样呀胡峻哥哥?好不好嘛哥哥?”她软软的,嗲兮兮的,胡峻只觉着像一只小虫子爬进耳朵,“好吧好吧。”
“绿真?哥哥你们说什么呀?”胡菲从卧室里揉着眼睛出来,头发睡得乱糟糟的,像条小毛毛虫。
“我们去市里挣钱叭,我写字,你画画,咱们挣了钱就能照相了哟!”她开心的,一手挽着菲菲,一手拽着胡峻哥哥,到时候他们三个人也要拍一张全家福!
菲菲同她,那是一拍即合,当场开始找画画要用的纸笔。
胡峻嘴角抽搐,真恨不能抽自己耳刮子,小绿真这认真劲儿,他怎么就嘴那么贱呢?这俩小傻妞,居然收了一堆的小楷本、铅笔和橡皮擦?
虽然他也不懂,可他那天看见的书画“大师”可是用毛笔和宣纸的呀!
算了算了,不就是陪她们开心一下,待会儿去见了世面,知道挣钱不易,再每人请她们一根冰棍儿,这事也就过去了。
然而,事实证明,他想得太简单了。
崔绿真和胡菲今天一定会告诉他——认真的女孩有多可怕!
“哥哥你帮我们抬桌子吧。”胡家吃饭的正好是一张可折叠的小桌子,方便携带。
“对,胡峻哥哥别忘了,还要拿三个小板凳哦。”
“对啦胡峻哥哥,再拿一把伞,阳光下不能直接写字画画,会伤害眼睛哒!”
胡峻:“……”我就不该提这茬。
等她们收好家当,又从妈妈手里“骗”到自行车钥匙,已经是下午一点半啦。胡峻载着她们,以及一堆的桌椅板凳,在三十度的大太阳下骑啊骑,不要命的蹬自行车蹬,那链条“哗啦啦”转得飞快,真是汗如雨下。
到花鸟市场的时候,三个人的衣服都湿透了,胡峻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走过的地方都有他滴下的汗水。
幺妹横着胳膊,擦了一把额头的汗,刘海散开,露出饱满的,形状优美的额头,“胡峻哥哥,我们开始写叭。”
摊开小桌子,坐好小板凳,纸笔摆上,就等着客人上门来。
整个老花鸟市场虽然位于背阴面,可人流量相当大,很多老爷爷戴着眼镜,趿着拖鞋,穿着汗褂褂,拎着鸟笼子,慢悠悠的逛着。也有叼着旱烟锅,穿着黑面布鞋,肩上搭着白毛巾,悠哉哉的,这儿看看,那儿转转。
而偷偷卖东西的人也不少,有背着背篓,里头是几丛兰花菊花的,也有就在地上铺一块包袱皮,摆上两只带缺口的碗啊壶的,无一例外都是很漂亮的瓷器。
当然,她们最关注的,还是不远处一位穿白衬衣的长胡子伯伯,他拿着一根毛笔,大手一挥,“唰唰唰”的几下,等了一会儿,拎起一张薄薄的淡黄色的大纸,上头是黑漆漆的两个字——“清静”。
虽然非常潦草,胡峻也是认了半天才认出来的,可幺妹却一眼就看出来了,因为她将来可是要当写字儿大师的人呀!
“小丫头知道?”长胡子伯伯的视线看过来,笑哈哈的,显得脾气很好。
“是哒伯伯。”幺妹一点儿也不怕他,哒哒哒跑过去,隔着两步,指着他桌上那一沓黄黄的纸问:“伯伯这是什么呀?”
“宣纸。”
幺妹点点头,思索片刻,“伯伯为什么不用小楷本写字呀?有格子就不会写超出去,很好写的哟。”
男子被她天真可爱的想法逗得哈哈大笑,“对对对,你们孩子用小楷本比较好,先学会中规中矩,再学没规没矩,最后跳出三界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