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惠明显不怎么信,“娘别长她脸,不行就不行,还是赶紧问问你顾叔,看还能不能回供销社去。”
春苗小心的看了四婶一眼,“哎呀妈你说啥呢,都辞职了还怎么回去,再说咱们怎么能啥事都麻烦顾叔叔!”
“不麻烦呀,一家人说啥两家话,他在物资局当领导,安排一下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瞧你见外的……”
其他人:“……”您可真不见外啊。
大家把无奈和鄙视写在脸上,小彩鱼准确的读取到,“哇哇”叫着,那调羹就打在刘惠的脸上,疼得她杀猪似的嚎叫。
她活了四十年,做的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生下这个讨债鬼!
别人家的“小棉袄”顶多会顶两句嘴,她的可是一言不合就动手的,能动手绝对不哔哔。
她真是想想就一把辛酸泪啊,当初拼了半条命生的娃,是她在这个家最大的敌人,而且是势不两立的阶级敌人!
“崔建国你还管不管你闺女了?你看看我这脸,哪天不是……”
崔建国不耐烦的皱眉,“不就不小心碰到你一下嘛,跟个娃娃计较啥?看把你矫情得……”
刘惠“嗷”一嗓子,新仇旧恨加大闺女的升学无望丢工作,让她痛苦的大哭起来,她的命咋就这么苦啊!在娘家受夹板气也就算了,在婆家也被老公闺女看不起,老公爱理不理,闺女对她想打就打,她不想活了呀!
黄柔看她嚎得不像话,忙插嘴道:“我姐厂子里忙不过来,大嫂二嫂三嫂你们有空没?愿不愿去帮几天忙。”
“啥?啥忙?”刘惠带着哭音,抹了抹压根就不存在的眼泪,瞬间满血复活。
“多钱一个月还是一天?”她迫不及待的问。
因为知道她脾气,春苗和友娣都不告诉她她们在高家到底能挣多少钱,省得她盘剥。这可把刘惠急坏了,也好奇坏了,一会儿猜高家肯定不会给她们多少,把她们当廉价劳动力剥削呢,可看她们吃得好睡得好,面色红润得不得了,她又觉着应该不少,怎么说也一块钱一天吧?
高元珍:“???”
“按小时算,每小时五角钱,八个小时的话四块钱。”
“这么高?!”刘惠和王二妹异口同声的问,心里迅速盘算开,那要是能工作十小时就是五块,二十小时就是十块……嗯,只要能挣到钱,睡四个小时她们也能行!
对,就这么干!
俩人很快同意。以前的包包虽然还能卖,但销量已经大不如前,这种布包过了新鲜劲儿就不吸引人了,每个月分到手也就几块钱,干不了啥大事。
可去厂里帮忙就不一样了啊,一天挣十块,一个月就是三百!相当于别人上半年的班啦,这么好的事儿傻子才不去呢!
王二妹甚至还兴奋地拐了拐林巧珍,“芽儿她妈,咋地,你不去?”
林巧珍摇摇头,“我还是在家踩缝纫机。”
现在几乎全家人都出门挣钱,生产队的活计光公公婆婆可忙不过来。再说,她还是不愿放弃自己最喜欢的事情,缝纫对她来说不止是钱的问题,还意味着自信与事业。
刘惠撇撇嘴,拉了王二妹一把,“你不用跟她浪费口舌,她是只呆头鹅。”明明都已经卖不动的东西了,她还一心扑上头,以为能干出个样子来。
春芽妈呀,太把爱好当回事了!
看着吧,她去高元珍的厂子里,肯定能挣得盆满钵满,一个月三百,一年就是三千六,她一年就能买套楼房!
她刘惠啊,以后就是能搬进城里住楼房的人啦!
黄柔把厂子里突然订单大增的事说了,又把需要她们做的事介绍一遍,让收拾好两套换洗衣物,明儿一大早顾学章给她们送到李家沟再去上班。
嘿,还有汽车坐,这是啥神仙待遇?!赶紧的,还愣着干啥。
家里正一团忙乱的时候,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叮铃铃”,有自行车进村啦!
幺妹赶紧跑出去看看,是谁来了。
“二伯?”
朦胧的夜色里,崔建党挎着他从父亲那儿继承来的军绿色邮包,异常响亮的“哎”一声,自行车没停稳就急匆匆冲进院里。
今天不是周末他咋回来了?
崔老太一急,再看他寒冬腊月跑得满头大汗,忙问:“咋啦老二,是不是出啥事了?”
崔建党抹抹汗,大口大口喘气太难了他,嗓子眼喘得火辣辣的疼,他赶紧提起茶壶,嘴对嘴的“咕噜咕噜”,半壶凉开水下肚,这才道:“好消息。”
“啥好消息?”
“友娣上了!”
“啥?!”刘惠听见闺女的名字,从房里奔出来,站在二楼的楼梯口问:“友娣考上啦?!”
“对。”崔建党掏了掏被她震得生疼的耳朵,继续说:“我同事从市局分拣邮包回来,说是看见她名字了,从北京寄来的通知书,叫……叫北京师范专科学校。”
其他人赶紧问友娣,“你报的是不是这个名儿?对得上不?”
友娣也激动了,猛点头,“二叔你确定?真看见啦?”
“真的,还把你名字说得一清二楚。”
这年代的通知书,都是优先邮寄到学校去,再由学校通知考生去取,要是寄来大河口的话,他在邮局肯定能第一时间知道!
也幸亏,同事被临时抽调去市里帮忙,走之前他把三个姑娘的名字说了又说,千叮咛万嘱咐拜托他一定好好帮忙看看,有没有她们名字。这是老崔家从上到下所有人都期待的事儿,他必须放心上。
“呀!我闺女看上大学啦,还是北京的!”刘惠激动得从楼梯上一下蹦下来,“哐当”一声摔个平沙落雁屁股着地,别人看着都疼。
可她呀,才不疼呢!她火速的爬起来,一手捂住尾椎骨,一手扶着墙,跑到友娣跟前,“娘的好闺女啊,你可真给你娘长脸,这么难考的大学居然让你考上了!”
一百个考生里头只取一个的概率啊,更何况还是这么好的北京大学,怎么说也是十万里头挑一个吧?这十万里头不定有多少老牌大学生,哨所军官,干部子弟……她闺女比这些人都厉害!
这个认识,让包括刘惠在内的所有人,重新认识了崔友娣,这个存在感不太强的孩子。
不知不觉的,任何人也没注意到,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一样的,反正等众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贪吃偷奸耍滑爱听墙角根的传声筒了,她长高了,变漂亮了,还懂事了,居然现在都考上北京的大学了!
大家不知道“专科学校”和“大学”“学校”的区别,可但凡是参加高考光明正大考上的,那就是妥妥的大学!真正的大学!
从今儿开始,崔家友娣就是真正的天之骄子啦!
别说刘惠,就是崔老太,激动得眼泪“簌簌”的掉,颤抖着说:“好,好,好,咱们家终于要出大学生了。”
对于一个世世代代刨地的农村家庭来说,他们咬牙供她念完高中,又顶着全村人的压力和笑话给她创造一切条件复习考试……考上了,就是对他们最好的回报。
崔家人得到的不止是面子,还有扬眉吐气,挺直腰杆的底气:他们家虽然没儿子,可闺女也是顶天立地能当事儿的!
狂喜之下的刘惠,只会反反复复的说一句:“你这就是文曲星下凡,紫微星转世啊!”
春晖擦擦眼泪,又是好笑,又是感动。她的姐妹们,终于又走出去一个了。不用去省城念石兰师专,友娣就不会再重蹈覆辙,当然,现在的她,也不再是上辈子的品性,春晖相信,无论走到哪儿,友娣都不会再犯错了。
王二妹看见闺女的眼泪,眼神闪烁,着急的挤开围在丈夫身边的人,急忙问:“那春晖的呢?他看见没?”
崔建党神色暗淡下来,“还没。”
其实,按理说,春晖的成绩最好,走出考场的估分也是最高的,应该离满分也不远,可奇怪的是现在还没收到通知书……会不会是报的学校太高了,没录上?
春晖志向高远,报的是燕京大学,全国数一数二的名校,这得几十万人报考吧?崔建党焦急的走过来一个拍了拍闺女的肩膀,“别急啊,一定会有好消息的,我明儿再让同事打听打听。”
春晖“嗯”一声,手心冒汗,心跳加速。
这是她两辈子第一次参加高考,虽然自我感觉不错,可毕竟好学校竞争的人也多,一天不拿到通知书,她就一天不放心。她决定了,如果录不上燕大,落档到其他学校的话,无论哪个学校,她都愿意读。
只要是个大学,她就要去体会。
偏偏刘惠还是个不会看人脸色的,一个劲念叨“文曲星”“紫微星”,王二妹先前的欣喜也跟着大打折扣,就你养的聪明是吧?真聪明你也不必这么念叨吧?这就故意气我,气我春晖是吧?
王二妹咬咬牙,故意问:“那春苗的呢?看见没?”
全家人再次沉默。
这不哪壶不开提哪壶嘛,春苗这是落榜预定的。
果然,刘惠的好心情也收敛了两分,唉,两个都是她闺女,当然希望都能考上啊,她能多一份底气不是?
不过,这也足够她开心的了。不出一刻钟,老崔家出了牛屎沟第一个正经八百大学生的消息就不胫而走,天虽然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可崔家的院子却热闹非凡。
社员们打着手电筒,提着煤油灯来到崔家,真正的发自内心的恭喜崔建国大队长,他这一年来干了这么多实事,闺女还这么出息考上北京的大学,谁也酸不起来。
因为这是人凭真本事挣来的,该得的!
李家人顺便打听一下,“看见咱们家宝柱的没?他考上没?”
崔建党为难的摇头,他只顾着说自家这三朵金花,倒把李宝柱忘了。“不过你们放心,宝柱学习不差,复习得也……”
挺不好。
李家人天天让他干活,哪有时间复习啊,要能考上那是真凭吃老本的。
可李宝柱的老本也远远不如崔家三个,如果连春苗都落榜,那宝柱……肯定也是落榜预定了。
李家人叹口气,说不出是失望还是庆幸,拍了拍李宝柱的肩膀,“回去吧,回去安心种地,过两年给你说门媳妇儿。”
虽然氛围有点伤感,可全村人却哄然大笑。大家意识里的宝柱,还是那个绑着两只破草鞋夹着屁股蛋飞跑的半大小子,一眨眼居然就能娶媳妇了。时间的流逝,总是在以孩子们做参照物时让人倍感惆怅。
借着这话头,大家开始聊起古来,村里每一个人都是从小李宝柱变来的,有很多人还在走他走过的路,成长的大道永远畅通无阻。
崔绿真看了会儿热闹,跑到春晖房里,本来想安慰安慰姐姐的,可发现她居然还能气定神闲的看书,看的还是用爸爸工作证借来的《资本论》。
说明姐姐没受影响。
春晖回头,看着亭亭玉立的小小少女,也是感慨万千。
时间啊,太快了。
曾经走路踉跄的小绿真,居然也长成半大姑娘了。那大大的水灵灵的眼睛,红嘟嘟肉乎乎的小嘴巴,放在人群里那也是千里挑一的漂亮姑娘!可她最出彩的却是一管驼峰鼻,既英气又大方……如果不是刘海遮住饱满的额头的话,这小美人不知得有多么夺目!
她冲幺妹招手,叫她过来,摸了摸她软乎乎滑溜溜的刘海,将一片“门帘”掀起来,用两颗小钢夹夹住,“嗯,这额头露出来,多漂亮呀。”
幺妹歪着照她桌上的镜子,“嘻嘻,我也觉着呢!”
“小姑娘家家,咋一点儿也不知道谦虚呢?”春晖嘴里说着,又用梳子帮她脑后的头发梳了梳,从中间分一条线,将一头黑亮的秀发一分为二。
崔绿真一直是可爱的妹妹头,每个月妈妈都会帮她修剪一下,或者带她去国营理发店,花三角钱理一个发。可这几个月天冷,她嫌头发短了脖子会冷,就没剪,最近又在李家沟帮忙,没空修剪,居然都长至肩膀了。
春晖帮她编两个短短的小辫子,原本被头发盖住的耳朵肩颈清清爽爽露出来,真是漂亮得不像话!
小地精真的不瘦,一点儿也不瘦,没有菲菲那样的纤细感,可她身姿挺拔,骨肉均匀,皮肤又粉又嫩,头发够黑够亮,看上去真像一株娇养的牡丹花,养分充足,根基稳固。
春晖呆呆的看着她,一时居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说她“人间富贵花”吧,她又没有那种娇嫩的未经风雨的气息,说她“丁香一样的姑娘”吧,她又不忧愁。
崔绿真,是那种一眼能让人看出善良、正直、坚毅和有想法的女孩,任何一位诗人的诗都不足以描述她的美。
果然,等她顶着新发型蹦跶到大人跟前时,崔家人都愣了愣,林巧珍喃喃的说了句,“幺妹真漂亮。”
春芽看见,也争着说:“我妹真漂亮!妈妈你快给我也扎一个这样的头发呗?”
可她跟着幺妹剪的妹妹头才刚到耳垂,编不了小辫子。
崔绿真不知道,从今儿开始,无意间的一个小改变,她又要带起一股时尚风潮了!
现在的她,早已悄悄跑到春苗姐姐屋里,坐她炕上聊天呢。
“姐姐你别担心,你肯定能考上哒!”
春苗挺沮丧的,两个妹妹估分都比平时高,只有她,比平时还低了二三十分,不知道是上班太辛苦了,没怎么看进去书,还是“老本”不行,反正才刚踏出考场,她就觉着不太好。
如果今年没考上,她一定要再考一次,好好复习!
可事实是,去年12月考,今年7月又要考,两个年份的高考只间隔七个月,跟她一样想要二战的,甚至第一年没来得及报名的都会潮水一般涌现,竞争只会愈发激烈。
她没那个自信。
与对个人能力的不自信比起来,来自外界的压力,才是让她最难受的。
到时候,全村甚至全公社都知道,她是一个辞掉铁饭碗备考,却连大学的门都摸不上的倒霉蛋,傻瓜,是让父母蒙羞的“大丫头”,这两年好容易建立起来的自信与自尊,好像又要分崩离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