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纷纷附和,都羡慕的看着她。那的确良可是真凉爽,布料顺滑挺阔,不像回纺布蹲一下动一下就起褶子。
这年头每口人不到三尺布票,几乎没人穿得起新衣服,都是穿的回纺布。顾名思义,回纺布就是将四处收购来的破布烂补丁打烂,再重新纺成纱,织出来的布。
回纺布还有个毛病——不结实。
用力蹲一下——裤裆裂了。
抬一下手臂——胳肢窝蹦开了。
她穿的确良也就罢了,关键还是一身新啊!在场的男女老幼谁不是大改小、旧翻新、补丁摞补丁?就是张爱国,去公社开会也只能套个用了六年的的确良的假领子!
想想就来气,张爱国大声呵斥:“要斗私批修,灭资兴无,破私立公,张老二你看啥热闹呢?”
哟,连领导人《语录》都背出来了,众人忙作鸟兽散,嘴里也跟着“为人民服务”“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背,一个赛一个的大声,一个赛一个的慷慨激昂。
黄柔远远的看见闺女在田埂边玩耍,这才放心,低着头迅速的割了两把稻子。杨发财是大手大脚,平时不是香油就是白糖的往家捎,可做一身全新的淡蓝色的的确良衣服……是不是也太阔气了?
要知道,的确良在北京都是畅销品啊,这种乡下地方他从哪儿搞来的?
很有可能是最近发了一笔横财。
“你说这人吧,说她有福气吧,有时候又……”周树莲没头没脑来了一句,指指远处的幺妹,“喏,小黄你这闺女是真的福气好,我们也是羡慕不来的。”
不知想到什么,又摸了摸新衣服,笑得花枝乱颤。
黄柔也不跟她卖关子,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幺妹的河蚌是你拿的吧?”
周树莲一愣,“我没有,你别血口喷人,说话要讲证据!”
黄柔冷笑,“你都不问问河蚌是啥就急着否认?”
一成年人,偷小孩东西,“还真是挺要脸的啊。”
周树莲臊得不行,没想到曾经大声说话都会脸红的小姑娘居然变得这么直接,强词夺理:“那不也是她捡的,又没写你家名字。”
崔家熬菱粉那几天,只听见他们热火朝天,偏偏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干啥,可把周树莲憋坏了。使出各种办法也没打探到,后来又听说不让上学的春苗有了学费,她愈发笃定崔家一定是又捡到什么值钱宝贝了。
所以,每一天,她都让儿子们骑墙头上看,看不到她就出门尾随,发现幺妹最近特别宝贝一个小碗大的东西。那丫头精着呢,问是啥她不说,可春芽小结巴不一样,给她两颗蚕豆就知道叫“蚌蚌”。
周家以前在上海是真正的资本家,河蚌这东西可上不得台面,她还真没见过。但,这并不妨碍她像刘惠一样迷信幺妹,单看她那宝贝劲儿就断定,这东西,值钱!
所以,瞅准崔家没人的时候,她给偷来了。
偷来也不敢强行掰开,生怕弄坏就不值钱了。第二天专门把杨发财喊回家,让他带去市里找买主。
杨发财也没见过这东西,但不妨碍他在外头狐朋狗友多啊,没几天还真有人看出来里头是有珍珠的,还给找了个从省会来的买主。一百块钱逐层瓜分下来,最后落周树莲手里就剩一身新衣服。
当然,她从小过惯了好日子,现在也只图有个吃穿,能出次风头也就是了。
黄柔想到闺女辛辛苦苦从河里捞上来,一路藏衣服里兜回来,都舍不得硬撬的宝贝就这么被她卖了,真是又气又恨,可偏偏她又不能声张,因为闹开的话,闺女的项链就保不住了。
“有时候吧,运气好也没用,对吧小黄?”周树莲再次摸了摸她光滑鲜亮的新衣服,得意极了。
“是啊,偏门走多了总有遇见鬼的时候。”来日方长,她黄柔还真不急。
周树莲本来就是故意刺激她的,最好能让她当众失态,撕破她“温柔的小黄老师”面具。见没达到目的,扭着屁股去荫凉的地方躲懒去了。
太阳越升越高,幺妹热得满头大汗,小脸蛋红扑扑的。
“妈妈我能回家了吗?”舔了舔嘴角,又“咕噜咕噜”咽口水。
黄柔知道,小吃货这是想回去看西瓜呢。
西瓜苗爬藤后,很快开出嫩黄色的小花,浇了不少农家肥,花开得还特别多,满树都是呢。所有人都觉着,老崔家今年不缺水果啦。
“妈妈跟你一起回去洗衣服吧。”
下工的社员们听见,都笑说“小黄老师真讲究,不愧是北京来的。”
整个生产队都知道,小黄老师最勤快,脏衣服从不过夜,就连三四岁的孩子也穿得干干净净,哪像其他小孩,黑不溜秋,臭烘烘的。
黄柔把幺妹搂背上背着,跟她们打趣几句,很快到家。
崔老太已经烙好了饼子,炉子上炖着一锅红通通的鸡腰豆,热气把锅盖顶得“噗通噗通”的。幺妹嗅嗅鼻子,“好香呀奶奶!”
“小馋嘴,鼻子可真灵。”崔老太特意揭开盖子给她看,“喏,放了两根大骨头呢。”
这骨头还是上次三伯带回来的,说是厂里食堂把肉都剔完了,只剩两根光秃秃的骨头,他跟大师傅处得好,人私底下悄悄塞给他的。
毕竟,国营食堂可不缺这俩骨头,但煮起来麻烦,熬油费火不说,师傅们也捞不到油水,谁也不想浪费时间。可对崔家来说,这就是肉的替代品啊!
用砍刀把大骨头砍成四段,掏出髓油,再把砍碎的骨头渣挑干净,扔锅里熬半天,不止省了油,入口即化的红豆吃着也有股肉味儿。
完事再热乎乎喝一碗软软糯糯的豆汤,那真是比吃肉还让人痛快。
幺妹摸着小肚子,人类的食物怎么这么好吃鸭!
“啊!”忽然,隔壁传来女人尖锐的叫声,随即是铺天盖地的骂声,哀嚎声,摔锅砸碗的清脆声。
第25章
其他人都早已经歇下碗筷, 唯有刘惠还在吃。
准确来说,是在吸。
一人抱着半根大骨头,对着砍断的缺口那儿, “滋儿”“滋儿”的嗦呢。虽然髓油早煮化在汤里, 空骨头里的汤汁儿也被她吸干了, 可只要是猪身上的, 那就有肉味儿啊。
她是越嗦越过瘾,又把友娣嗦剩那根捡过来。
“啪!”
“你打我做啥?”刘惠委委屈屈。
崔建国老脸臊红,见过馋的,没见过她这么馋的。三十岁的人了还不如幺妹,她不知道丢脸,他还面上无光呢。
“好容易吃顿带荤的, 反正都我闺女嗦剩的,又不是外头垃圾堆里翻来的,丢啥人呢。”她“滋儿”一口, “我娘他们村还有垃圾堆里翻吃的呢, 烂叶子臭黄瓜,翻到啥吃啥, 我这算讲究的。”
就这还讲究?
崔建国怕她口无遮拦,忙在桌下掐她大腿, “赶紧把碗洗了吧,难不成还等着娘?”
眼见着刘惠还要犟嘴, 王二妹憋着笑,打圆场:“没事儿,大嫂慢慢吃,碗咱们待会儿一起洗,先听听隔壁闹啥。”
果然, 大家都不出声,竖起耳朵。
“啪——”
“哟,这摔的是碗吧,可真阔气。”杨家的碗可不是一般土碗,那可是漆了豆青釉,外面有双龙戏珠,碗底有宝塔图案的,一个顶崔家仨。
“啧啧,吵个架都这么阔气。”刘惠嗦着骨头感慨,顺便羡慕一下隔壁的好日子,不知道一个月要吃多少根大骨头。
“周树莲你这臭婊子,我日你娘嘞!”这是杨发财气急败坏的咒骂。
因为人胖,声音也格外的“雄浑”,估计半个村子都听见了。
“啧啧,这杨发财下手可真够重的。”刘惠瞅了身旁的男人一眼,是越看越满意啊。
虽然崔建国古板又死要面子,没少数落她,但要论真打是没打过的。掐她?她皮糙肉厚,又不疼。
农村汉子打老婆不算什么稀奇事儿,可像杨发财这样往死里揍的不多。最现实的原因就是工分,揍病了下不了床谁来挣工分?
崔家人都不知道这是第几次听见他打老婆了,刚开始还会劝劝,可劝架的反倒被他日爹倒娘的追着骂,索性也懒得管了。
得,爱打打,反正前头那个就是被他打死的,再打死一个,看她老娘能给他娶个啥回来!这年代虽然穷,可谁家闺女都是爹生娘养的,谁也舍不得把闺女往火坑里推。
“挨了这次,也不知道树莲要躺几天。”王二妹幽幽道。
谁知,不仅没听到预料中的哀嚎,反倒是周树莲跳着脚的骂:“我娘埋在上海永福路,有种你去干啊,王八羔子缩头乌龟,打女人算啥本事?”
哎哟,不得了!
杨发财不止没打到老婆,还被老婆骂王八呢,这可有好戏看咯,大家愈发兴致勃勃,甚至开始打赌押注到底谁会赢。没有任何娱乐节目的年代,家长里短可不就是最大的消遣?
黄柔对这些没兴趣,也怕带坏闺女,“妈妈带你洗脸睡觉吧?”
“嗯不要,我在听喔。”
“这是大人的事,咱们不用管,乖啊。”
幺妹却反常的倔强,“妈妈不要嘛,我在听哟。”
黄柔也不舍得强行把她拖走,只好先去洗衣服,心想换来换去不就是那些骂人的话,她听一会儿估计就不感兴趣了。
胖娃娃爱出汗,幺妹穿过的衣服,胸前和袖子都不脏,就是后领子和胳肢窝容易出汗,随时都是汗津津的。黄柔把一件米色的小衣服拎起来,正准备抹一层薄薄的肥皂,忽然看见那胳肢窝下头有一圈淡淡的黄色,像在泥巴水里浆洗过。
自从开春那场风寒后,这个现象已经持续好个月了,后领子和胳肢窝都浸黄了……说明闺女出的汗是黄汗。
可要说哪儿不舒服吧,她又吃嘛嘛香。黄柔曾经问过她,是不是玩泥巴的时候弄脏了衣服,可她一口咬定没有,再问就傲娇的说,她是小地精。
小地精难道吃土不成?不然怎么流黄汗。
黄柔绝对没想到,她曾经离正确答案如此之近过。
隔壁的骂战从夫妻俩扩大到婆媳、祖孙之间,老人孩子都可劲的捡脏话,后来好像是杨发财逮到周树莲,打了她一耳光。
这可不得了,气氛瞬间被推到高潮。
只见周树莲一屁股坐地上,爹啊娘的嚎啕大哭,还没等把杨家祖宗十八代鞭尸一遍,张爱国就黑着脸进来了。
“人民群众有无限的创造力,他们可以组织起来,向一切可以发挥自己力量的地方和部门进军,向生产的深度和广度进军,替自己创造日益增多的福利事业。杨发财你干啥?”
这长长一句语录出来,简直所向披靡。
杨发财咽了口口水,心道县里领导也不兴背这么长的,他这不明摆着的显摆嘛?但他记性不好,还真没办法回以一句更长的,气势上就弱了两分。
“没啥,说着话呢,这婆娘就发起疯来。”
“那树莲你来说,他怎么着你了?”
周树莲抹抹眼泪,收起先前的泼妇样,弱弱的道:“他一回来就问我要钱,说明儿要跟狐朋狗友下馆子,可队长您是知道的,我哪有钱?”
张爱国点点头,“发财,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家可是你娘当的,要钱只能找当家的要啊。”
杨发财本来也有点笨,被他们一唱一和搞得点头不迭,还真是他做错了,不该冲老婆发火。
“诶树莲,是我不对,我屎糊心,你别气啦,地上怪凉的,赶紧起来先。”
周树莲忍着恶心,白他几眼,“哼!”
本来想要借机大发威风的杨老太,等来的却是儿子儿媳的和好,那没出息的儿子还把老婆扶起来,又是赔礼又是道歉,顿时傻眼了。
好像哪儿不对,可又说不出来。
张爱国在杨家院里转了一圈,“家里还等我吃饭呢,先走了,不许闹了啊。”
“是是是,不闹了不闹了,要不吃了饭再走?”杨发财腆着脸赔笑。
“回去吧,甭客气。对了树莲,你嫂子请你去帮她看看花样子,明儿要给公社牛书记家爱人送去。”
“赶紧的啊,还愣着干啥?”杨发财知道,这位牛书记可是前途无量呢,以前就是他带头组建的治安队。
周树莲忙抹抹眼泪,“好嘞队长。”
听到这儿,崔家人大眼瞪小眼,本以为会是一场恶战,谁知却被张爱国轻轻松松化解了。
“都该干啥干啥去,友娣洗碗,春月抹桌子扫地。”崔老太把两个儿子叫回东屋,安排明天去自留地干活。
大家都发现,今年的稻子比去年减产了至少四分之一,谷穗小,谷粒也不够饱满,真磨成米算的话,少得更多。所以,今明两年得做好饿肚子的准备了。
“妈妈。”
“嗯,怎么啦?”黄柔把衣服晾石榴树上,又把盆里的水泼到牛卵树下。
“妈妈,我听见啦。”
“听见啥?”
幺妹咬着嘴唇,晃了晃黄柔的袖子,“妈妈你来嘛。”
黄柔擦擦手,跟着她进屋,还帮她把门关上,“小丫头神秘兮兮干啥呢?”
“我听见姨姨有小宝宝啦。”
“哪个姨姨?”话刚出口,黄柔的笑就没了。
幺妹喊人很分得清,只有妈妈那头的“亲友”她才叫“姨姨”,而这村里就只有一个。
再次确认道:“你说谁有小宝宝啦?”
幺妹睁着大大的眼睛,一根手指头直直的指向隔壁。
“你怎么知道的?”
“我听见的呀。”黄柔以为她是在听脏话,其实不是,小地精在听植物们的八卦呢。
两口子吵架,不止崔家人感兴趣,院里的植物们也七嘴八舌说起它们听来的,观察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