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娜原名不叫黄娜,而是金丽娜,她生父姓金,是周永芳再婚后,把她改姓黄的,甚至为了做到和黄柔“平起平坐”,她把“丽”字也去了。
可即使名字上平起平坐,她的学习能力差黄柔还是差太远了。黄柔每次考试第一名,她就在倒数徘徊,黄柔考上燕京大学中文系,她却连普通大学的门都摸不着,高中毕业后一直在家闲着,后来黄柔下乡后,她才软磨硬泡让周永芳去探监的时候提工作的事。
甚至,因为他不答应,她们便自作主张求到他的好友那儿,愣是死皮赖脸让人家给她安排进链条厂,一待就是这么多年。
等他在狱中知道的时候,早已于事无补。
可人的欲望是不断增长的,当年的他一样,虽然已经在链条厂当到了工会主席,妇联主席,可黄娜还想往机关调,甚至妄想着有一天能进入国家部委,最吃香最洋气的当然是外交部咯!
黄老爷子早看透她的心思,只是有愧于周永芳,只能每次都装聋作哑糊弄过去。可让亲女婿给继女拿钱?他还没老糊涂呢!
“哼,有手有脚饿不死。”他气冲冲的走在前头,明明个子不高,推也不够长,可速度却极快,幺妹要小跑才能追上。
总这么漫无目的的瞎逛不是办法,顾学章让他们等着,他回胡同开车去。三个人就在大黄发上沿着宽敞的大马路瞎逛,慢悠悠的,直逛到幺妹肚子“咕噜”叫,老爷子脸色才好转,指着一家私营小店道:“去吃饭吧。”
而幺妹却被小店旁那座金碧辉煌的三层楼给吸引了,“外公我们吃那家吧。”
老爷子顿了顿,悦宾饭店是有名的高消费场所,他身上的钱……
“外公咱们就吃这家吧,我还没吃过饭店呢。”她故意馋兮兮的说。
老爷子心头一软。孩子,要是你姥爷没做错事,别说什么悦宾饭店,就是大会堂的国宴也能让你吃上啊。
顾学章像个泊车小弟似的,将车稳稳的停下,先让他们下去,他找个地方将车停好,锁好,这才进店找他们。这家饭店叫“北京市公交公司悦宾饭店”,一听就很像挂靠企业。
果然,里头的服务员态度极好,装修也是金碧辉煌,不像是国营食堂的规格。幺妹跟外公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等着他进来到才开始点菜。
里头的服务员也不是广州工人食堂那样的服务员,他们穿着得体的几乎是一模一样的黑西装,里头是雪白得晃眼的白衬衫,领口打着个蓝紫色的蝴蝶结,身形挺拔而笔直,一个个看上去都眉清目秀。
幺妹悄悄吐吐舌头,小声向爸爸介绍:“这叫高级侍应生,在香港是要给小费哒。”
顾学章这才收回视线,强自镇定的把装裱精美的菜单递给岳父,“爸来点吧,您知道北京的特色。”
老爷子也不谦虚,问外孙女喜欢吃啥,挑着她爱吃的点了几样,都是中餐。当然,他们注意到,饭店里有好几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呢,还有几个长得像中国人,嘴里却“叽里咕噜”给侍应生比划的,应该是日本人。
无论民间怎样,自从中日建交后,国与国之间倒是进入了“蜜月期”,随着日本电影,日本服饰,日本电视机大量涌入中国,越来越多的日本人也来到了中国。
幺妹觉着新奇极了,小耳朵竖着听外公和爸爸聊天,眼睛也没闲着,这儿看看,那儿瞅瞅,重点观察旁边那一桌日本人。无一例外,一桌四人都穿着笔挺的银灰色西装,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眼里闪烁的是商人的精光。
其中一个瘦高个男人看她打量他们,还冲他善意而不失礼貌的点点头,眨眨眼,说了句什么。
见她懵懵懂懂的没反应,知道她是听不懂,就再次客气的眨眨眼,说他们的去了。
难怪看日本电影走火入魔的大伯娘常说,日本人有礼貌嘞!他们的国民素质非常高,他们做事非常认真,马桶里的水都能直接喝嘞!可不嘛,对素不相识的陌生人都这么客气。
她听不懂他们的话,可她小地精是谁呀?哪怕是北京的花花草草,只要有植物的地方,她就有朋友和帮手。
这不,他们窗边的天竺葵懒洋洋的说:“这几个人天天坐这张桌子,我耳朵都听得起老茧了。”
“那你能听懂日语吗?”才问出口,幺妹就知道自己低估天竺葵了,因为这种植物在人类看不见的地方拥有丰富的不亚于猫狗的听觉神经,不止能捕捉到每一种细微的声音,还能自动把其他语言转化为信息素储存在植物神经记忆里。
果然,天竺葵不服气的说:“别说日语,毛里求斯语和阿尔巴尼亚语都不是问题,我可是天竺葵诶……”
它翘起兰花指,翻个白眼,“左边的矮个子说,他们要在中国海边建一座大型批发市场,他旁边的人说不知道中国政府给不给批,他对面的又说中国人都是穷鬼只要给足了钱什么事都好办……”
幺妹一愣,这不正是冲她“礼貌”的打招呼那人吗?居然说中国人是穷鬼!呸呸呸,小地精收回刚才的话,谁说他们有礼貌来着?真正有礼貌素质高的人不会这么评价一个种族的!
哼,大伯娘呀大伯娘,你的精神偶像民族可不是个个都跟电影里一样哦。
她气哼哼的,“继续,他们还说啥了?”
“最近深圳特区有许多商机,还有买股票的,蛇口马上就要开招商会……”巴拉巴拉,天竺葵自从出生还没遇到过能跟它聊天的人类,倒是来了兴致,把它最近几天听到的都告诉她。
“我还听见那几个美国佬说的,你要不要听?”
幺妹眼睛一亮,“哦?”
“他们说莫斯科奥运会就要开幕了,准备飞去莫斯科赌一把。”
“赌啥?”幺妹不太懂。
天竺葵看傻子似的看着她,“当然是赌球啊。”就像上个月的第九届欧洲杯一样,许多人会在开赛前把钱压在某只球队或者运动队上,这可是以小博大的“生意”!
当然,在淳朴而闭塞的中国是没有这股歪风邪气的,这都是资本主义国家的糖衣炮弹!幺妹非常不齿,她要是挣钱,她就……就……怎么挣暂时还不知道,可她不会赌博,从小妈妈对她的教育就是鄙视这种风气的。
话说回来,她要怎么挣钱呢?有了多多的钱,她每个假期都能上北京看外公,带他看病,带他上高级饭店吃饭,还能直接甩一沓人民币给黄娜她们,让她们别烦外公。
“你说,我该怎么挣钱呢?除了赌博。”
天竺葵再次翻个白眼,指指那桌日本人,“敢情你是没走心?”
幺妹一愣,“你是说让我去海边建批发市场?“
“他们说批发在中国尚处于萌芽阶段,如果去的话……”
幺妹眼睛一亮,她知道批发的意思。城南自由市场的倒爷们个个号称他们的货是大厂批发来的,仿佛听见这两个字,就是“质量”的保证,就连妈妈和静静阿姨这样的高级知识分子也抢着买嘞!
“嗯?绿真说什么?”老爷子坐她对面,见她小嘴巴一动一动的,以为是她跟自己说话,他没听清。
幺妹灵机一动,外公以前可是当过大官儿的,说不定会给点建议呢?“外公,你知道什么是批发吗?”
“批发?这是一种跟零售相对应的商品出售模式,你问这干啥?”老爷子以前可是商务部的,对这些专业词汇是非常熟悉的。哪怕坐牢,他也没放弃自己,经常会在活动时间去图书馆借书报杂志来看。
见她感兴趣,老爷子继续道:“批发和零售不止表面看起来的交易量大小的区别,最本质的是面对的服务群体不一样,一个是渠道商人,一个是普通消费者;在交易流通过程中所处的环节也不一样,一个是上游和中间,一个是末梢终端……”
这是他搞了半辈子的专业,本来话不多的老爷子忽然侃侃而谈。幺妹觉着,此时的外公脸上像会发金光一样,耀眼。
“那外公你觉得我们家能做批发吗?”
老爷子“哈哈”大笑,“你这问题可广海里去了,批发什么,在哪儿批发,怎么批发……你至少给我指个方向呗?”
幺妹吐吐舌头,害羞自己太莽撞了,“我,我还没想好。”
她能说她就是财迷心窍顺口一问吗?
大人们哈哈一笑,很快饭菜上桌,全都是北京特色的菜,又照顾她嗜甜如命和喜欢金黄色的食物,简直不要太好吃!老爷子身子骨熬得差不多了,食欲不大好,可看着她一会儿一碗米饭一会儿一碗米饭的吃,顿时也来了胃口,寻常菜肴仿佛也开始津津有味起来。
这顿晚饭一直吃到九点半,翁婿俩人喝了不少酒,最后也没开车,运气很好就在附近找到物资系统招待所,顾学章凭着工作证明和介绍信开到一套套房,分里外两间,两间里都有床。
本来想开两间独立的,可不放心闺女一个人住。就让她住里间,他和岳父住外间。
是的,老爷子也不回去了,一面是跟周永芳生气,被她骂那么难听再灰溜溜回去下不了台,一面是觉着跟女婿相见恨晚,俩人无论是对国内外大事,国际形势,还是政治仕途都很有共同语言,准备彻夜长谈。
他们“彻夜长谈”的后果就是,幺妹也失眠了。
换洗衣物弄丢了,她没法洗澡。这么多天不洗澡她又腻得慌,怎么都睡不着。
另一个原因是她没有想到的——虽然,他们的“长谈”只进行到半夜两点多,可他们的呼噜声实在是太吵啦,小地精的耳力又过人,真是想要听不见都不行。隔着一堵墙,还跟打雷似的,唉!
她觉着,妈妈脾气可真好,居然能忍受爸爸这么多年。
第二天,他们醒来,她才终于迷迷糊糊能睡着,一觉睡到日上三竿,酒醒后的爸爸,开车载她去看姐姐们啦!
早在出发前,她就给春晖姐姐打过电话,说好到达的第二天去学校找她。她的学校很好找,甚至不用地图,他们就能找到,大黄发刚到学校门口,就见一个高挑漂亮的女孩冲他们挥手。
“外公,这就是我春晖姐姐。”
老爷子打量一眼,嗯,不错,是个聪明孩子,他笑眯眯的点头,“你大伯还是二伯家的?”
“二伯家的,她还有个双胞胎妹妹叫春月,在总政文工团接受委培,不过半年前就顺利毕业,回南京电视制作中心去啦。”以后就是要上电视表演节目的啦!
春晖给妹妹来了个巨大的拥抱,“顾叔叔,黄爷爷。”聪明的她一眼就看出来这位威严的老人是谁了。
无论幺妹外公是什么样的人,他的出现,就是跟上辈子不一样的地方。多个疼妹妹的人,她高兴还来不及呢!
“对了,友娣姐姐呢?”
“我上星期告诉她了,可她这几天跟着仇大师去大会堂做国宴啦。”
幺妹“哇哦”一声,做国宴,那就是能见到领导人啦!这可是全体中国人的偶像,谁会不想见呢?甚至,说不定做得好吃了,领导人还会跟她合个影,说几句话嘞!
妈耶,这回去得让高玉强羡慕疯了吧!
黄老爷子却一愣,“国宴……仇大师?”
“是哒,我友娣姐姐……”叭叭叭,小地精又把姐姐炫耀了一遍。
老爷子听得连连点头,七个闺女无一夭折不说,还个顶个的出息,看来崔家家教是真好,好得出乎意料。他慈爱的点点头,打算和女婿说点事,让两个女孩先在学校玩着,他们出去一趟。
春晖是个大人了,顾学章也放心。说好让她们别乱跑,中午饿了就去吃食堂,不饿就等一下,下午一点钟准时来接她们。
幺妹高兴得不要不要的,跟姐姐在一起她乐意还来不及呢!“姐姐你们宿舍能洗澡不?”
“我能洗个澡吗?我太难受了。”
“姐姐你们宿舍好高呀,居然在六楼!”整个大河口也就市三纺有五层楼,还是首屈一指的高楼,可姐姐的宿舍居然有七层,她们住在六楼。
宿管员看见是常帮她干活的崔春晖,没有阻拦就让她把妹妹带进去了。现在正是上课时间,宿舍里没人。春晖去开水房打来几壶开水,倒大盆里,用凉水兑温,“妹你先在这儿将就一下,晚上带你去澡堂里洗。”
北京城再大,再繁华,大学生的洗澡方式还是很接地气的。幺妹哼着小曲儿,站在厕所的蹲坑位上,“哗啦啦”的往身上浇水。那温温的水淋在身上,真是说不出的舒服,再打上一层香皂,搓下一层厚厚的黑泥卷子,整个人仿佛轻了三斤。
不过,唯一让她沮丧的是,中途有人进来上厕所,看见她洗衣板似的胸脯,先是害羞,后是一惊,露出见鬼的表情,等再看到脸,又惋惜的叹了口气。
幺妹低头一看,不怕,不着急,她还没到十四岁,她只是长得高。
她假装安慰自己还是个小孩子,上厕所的人把她当同一栋楼的大学生了。
回到寝室没一会儿,春晖的室友们放学回来了。一个个都是油黑发亮的麻花辫,挎着个军绿色书包,“哟,咱们宿舍咋多了个小美人?”
这雪白的牛奶一样的肌肤,水灵灵的大眼睛,一头黑发披散在肩头,还在往下滴答水汽,不是美人是啥?
“是田螺姑娘吧?”
众人哈哈大笑,春晖也被逗笑了,“这我妹,崔绿真,还没十四。”
幺妹已经乖巧的叫上了“姐姐”,“姐姐你们好棒呀,我姐姐常说你们既漂亮,学习又好,还超努力。”
其实,能考上燕京大学的哪有不努力的?可女孩子们,谁不喜欢这样一个甜甜的真诚的小妹妹的夸赞呢?哪怕明知是奉承的成分更多,可大家都笑了,争着给她零食吃,问她从哪儿来,怎么来,北京好不好玩儿之类的。
春晖放心了,她就知道,她们家幺妹去到哪儿都能跟人相处得很好。甚至,大家知道她们不去食堂,还问她俩要吃啥,要给幺妹带吃的呢!
舍友们一走,宿舍安静下来,校园大广播播放的“午间新闻”清晰的传进来,“在蛇口建成了第一个五千吨级海轮泊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