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惠一看小妹乱动的眼珠子就知道她又憋啥坏水了,忙在桌下掐了她一把,“赶紧吃,吃完趁凉快回家去。”她最近好不容易才让婆婆看她顺眼一点,可别让她毁于一旦。
刘小妹胡乱点头,放下碗筷也不管别人吃完没,一把将姐姐拉回房,“娘让你给我介绍对象,对象呢?”
那急的,比狗吃热屎还急。
“啥?”刘惠一愣,莫非还惦记着顾老三呢?她当时是被老娘逼得没法子胡说的,想让她们知难而退。
“姐你可得帮我使把劲儿,以后我当上团长太太不会亏待你。”
刘惠尴尬,什么狗屁太太,还做美梦呢?顾老太可说了,多少身家清白的大学生都排着队嫁顾三呢,她算哪根葱?
“姐你婆婆说话咋这么刻薄,也就你面人一个,要我早跟她干起来了。”
刘惠是傻,全家人都知道,可她知道好歹。
“我婆婆再刻薄,你来了还能有顿饱饭吃,我回娘家有啥?只能喝瓢凉水。”要说刻薄小气,那亲娘才是祖宗。别人回娘家再穷也能吃了饭再走,提俩南瓜刨俩土豆虽然东西不好但也是心意,她捞着啥了?
捞着个屁!
真是想想就来气,“我明明白白告你吧,顾三你是别想了,你俩不合适。”
“咋不合适了?他虽然黑吧,但个子高,长得也不赖,配我还是可以的呀。”
刘惠看傻子似的看着她,“我说你配不上人家,没听懂?”
刘小妹脸一红,“你还是我亲姐吗你这么说我,啊?等着吧,这话我一定原封不动告诉娘,让她撕烂你的嘴!”
刘惠“呵呵”一笑,她现在可不怕她告状啦,反正她现在是老崔家媳妇儿,她娘能把她怎么着?顶多说两句难听话,反正从小到大又没少挨她骂。
“告吧告吧,赶紧走吧你。”
***
她们只顾着说话,没注意窗外有个小影子,正猫着呢。
听了一会儿,“影子”撒丫子飞奔进东屋。
于是,崔老太几乎是原封不动的听到了姐俩的对话,包括骂她的话。老太太冷笑一声,刘家这姑娘难怪嫁不出去呢,就这不识好歹、心比天高的德行,白送她还不要呢!
呸!白糟蹋了她的鸡蛋!
“干得好,麦乳精你喝吧。”她把热乎乎奶香香的麦乳精推给“小影子”。
这家里谁也不知道,崔老太她居然把友娣给发展成双面间谍了!
***
灶房旁的小矮房子里,母女俩躺炕上讲故事。黄柔起个头,让幺妹发挥想象力,天南海北的编下去,什么小金鱼找妈妈呀,小青蛙上学呀,小葫芦洗澡澡的,只要不困,她能编到地老天荒。
黄柔给她扇着风,纳闷了,今儿怎么没蚊子?
窗户纸破了,这几天蚊子多得不行,幺妹经常被咬一身的包,她一夜要醒几次给她打蚊子呢。
想到蚊子,幺妹想起长腿叔叔,又想起他让帮的忙。
“妈妈,你能不能出去一下下?”
“去哪儿?”
“门口,就一下下就好啦。”
黄柔历来对她有求必应,不知道她玩什么小游戏,披上外衣还真就出门了。
门外,是一条高高瘦瘦的影子,周围的蚊子都吃饱吃撑了。他又不敢打,怕声音太大引起别人注意。
黄柔被吓一跳,“谁啊,谁在外面?”也不出门,缩回院里。
男人顿了顿,“是我,顾学章。”
黄柔这才松口气,站到门口,“顾兄弟怎么在这儿?找谁我帮你喊。”感念他的救命之恩,黄柔也没往坏的方面想,毕竟人家可是有重要职务在身的正义凛然的人民子弟兵,能是坏人?
男人不说话,幽幽的看着她。
天已经黑了,只剩一点点微弱的油灯,他却能看清她莹白的脸蛋,笑起来的时候眼尾有一点淡淡的纹路,皱眉的时候眉心有两条浅浅的“川”字……岁月终究还是留下了痕迹。
命运对这个女人太残忍了,但凡家里有个男人,她又何至于此?
他紧了紧拳头,那个人没给你的,我给你。
“你愿意随军吗?”
黄柔一愣,以为自个儿听错了,“顾兄弟你说什么?”
这句话点燃了火药。
男人牙齿咬得“吱咯”响,腮帮子鼓得能看见咬牙切齿的动作,他几乎是用尽了毕生力气,才克制住想要将她抱进怀里的冲动,不,他不能,寡妇门前是非多,他不能害了她……可他又实在恨得牙痒痒,怎么会有这么“装蒜”的女然,她自个儿干的好事不记得了吗?
“听清楚,我不是你兄弟,我是顾学章,顾学章你不记得了吗?”他咬牙切齿,他恨死了这句“兄弟”,就因为他比崔建华小吗?
可她忘了,当年他俩明明是一起遇见她的,她提着行李箱,怯生生的问“请问牛屎沟仓库在哪儿”,崔建华同他打赌,看她先跟谁说话。
她字正腔圆的北京腔,背地里不知被崔建华笑了多少次。
她笨手笨脚干不好农活,崔建华唾弃她是“没有公主命却有公主病的资本主义小姐”。
他觉着,男人背后这么笑话一小姑娘不好,所以跟崔建华理论几句,两个人打了起来……可传到她的耳朵里,就是他不学无术还刺头。
对,他是刺头,是不好惹。可牛屎沟仓库是他默默带她去的,她的床是他帮忙铺的,她睡觉的屋里有老鼠是他捉的,她怕蟑螂是他打死的……
然而,他因为要去验兵,二人匆匆见过两面,还没说上三句话。
在城里大学生面前,他只是一个没读过几年书的农民,他怯于介绍自己。他以为,等验上兵,就可以跟她好好的,正正经经的介绍自己,堂堂正正的说出自己的名字……可是,他没有这个机会。
验上兵后太过兴奋,心想要是大哥和小妹还活着,他一定会第一时间告诉他们……所以,他去坝塘边大喊,他终于实现了兄妹几个共同的梦想,他成为一名光荣的子弟兵了。那么热的天,一个猛子扎下去,他被巨大的水流挟裹进落水洞里,然后……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以为自己一定是淹死了。
可他没有见到早做了水鬼的兄妹,等他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个河蚌的身体里。
河蚌在几十米深的水底下,看不见她,听不见她,更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
等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部队的行军床上。
战友告诉他,前几天那场战打得漂亮,他立了大功,肯定能升排长了……可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打了战。
后来,越来越繁重的训练,越来越紧迫的任务,哪怕家里办丧事他也没办法离开部队。于是他疯狂的写信,他有预感,如果不赶紧让她认识他,他就没机会了。
他一个星期寄出三封信,就想让她知道,他是顾学章,是顾家老三,不是崔建华身旁的“兄弟”,更不是刺头。
然而,三个月的盼星星盼月亮,他盼到了她的拒绝。
不止拒绝,还把他臭骂了一顿。他从来想不到,那么娇娇弱弱文文静静一女孩子,骂起人来可以那么难听,那么诛心。
果然,人不可貌相。
他觉着自己一定是瞎了眼才喜欢她,一定是没见过世面的山村少年做了一场绮丽的梦。梦醒来,她跟那些世俗女人没什么区别,他不想再喜欢她了。
可心却不争气,他总在给父母的信里问知青怎么样,问村里有没有什么喜事,当年一起长大的伙伴们结婚没……前几次,听说几个女知青的闹剧,她松口气,没人结婚就好。
后来,果然有个女知青结婚了,幸好是上海来的姓周的。
后来,家书里无意间提起一句,当年跟他打架的崔家老四结婚了,不过第二天就死了。他有点惆怅,有点难过,虽然曾经有过龌龊,但毕竟是一起长大的伙伴。
再后来,他一步步,从班长到副排长,副排长到排长,从排长到副连长……从副连长到连长的那天晚上,父母的信里说给二哥看好了一个媳妇人选,就是崔建华的遗孀。
“黄柔”两个字像一把淬了毒的利刃,直直插中他的心脏。
呵,在他努力着想要让她看见他的时候,她已经悄无声息成了崔建华的遗孀。
呵,可他还没机会堂堂正正介绍自己。
他叫顾学章,他是顾家老三,他跟崔建华一起遇见她,比崔建华早喜欢她,比崔建华更喜欢她,刻进骨子里的喜欢……可惜,他是个懦夫。
作者有话要说: 顾老三咬牙:有些女人她就是眼瞎,可谁让我喜欢瞎子呢?
第31章
“黄柔同志你好, 我现在正式向你介绍自己,我叫顾学章,籍贯石兰省红星县, 现职务为副团级中校, 服役部队和地点不方便透露, 但我不会饿到你和孩子。”
八十块津贴到时候只用给父母二十, 剩下六十全交给她。以后肯定还会涨,他一定能让她们过上好日子。
“你胡说什么!”黄柔几乎是满头黑线,莫名其妙。
“黄柔同志,不管你记不记得我,我喜欢你,喜欢你八年了。”
黄柔这下是真被吓到了, 她认识这男人也才半年啊,他说的是什么鬼话?!她来牛屎沟下乡也才八年。
“你还记得刚来报道的时候吗,你在村头问路遇到两个男人, 一个是崔建军, 另一个就是我。”他顿了顿,看她迷茫的神色就知道肯定不记得了, 但他不气馁,“你不记得没关系, 我记得就行。”
“我还记得你的行李箱是红色的,铁扣子上贴着一只粉红色的蝴蝶贴纸。”
黄柔收住想往回走的脚步, 颇受触动。因为那只箱子是母亲留下的遗物,当年抄家的时候被红卫兵砸坏了扣子,她提去金鱼胡同偷偷找人补的,但焊上去的扣子有粗糙的焊接痕迹,她就自个儿贴了张贴纸上去。
好像还真是粉红色的蝴蝶, 是继妹最爱的。
这样的细节,连她自个儿都快记不清了。
可惜,在跟崔建军结婚前一个月,箱子被他以“太旧太破”的名义扔了。当时是有点难过,但更多的是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不快也没持续太久。
现在想来,那真是母亲留给她唯一的东西了……随着箱子一起被丢掉的,还有她对母亲的思念。
当时怎么就那么傻,他说不要就不要。
“那你再想想,当时是谁帮你提的箱子?半路上箱子是不是坏过一次,从里头掉出……”他没继续说。
黄柔已经红了脸。掉出来的是她的胸罩,在北京的百货大楼里买的胸罩,这边的女人都没见过那玩意儿,更何况男人?她隐约记起,当时提箱子的小伙子好像手忙脚乱,想把她的东西捡起来,又触电似的缩回了手。
“你是……那个小伙子?”可那孩子瘦瘦小小,黑不溜秋的,两只眼睛倒是挺大,跟现在简直判若两人啊。
顾三点点头,可终于想起来了。是啊,当年的他站在高大挺拔的崔建华身旁,可不妥妥的“绿叶”吗?明明俩人同岁,只是小了几天,可他就是发育得晚,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
直到去验兵前半年,他忽然跟吃了饲料似的猛长,个子串到一米七五,堪堪到招录及格线。后来被困在河蚌里再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肉身”居然长到一米九了,再加这几年锻炼出来的气势和自信,她没想起……好像,也情有可原?
不行不行,顾三摇头,他不能再为她找借口了。
黄柔忽然笑起来,真心实意的,“谢谢你,顾学章,难怪后来我一直想感谢你却找不到你。”
她也跟崔建华表达过想要找那小兄弟谢谢他的想法,但崔建华说他是刺头,有名的谁也不敢招惹的刺头,她也就放开了。没想到,当年的“刺头”都变成这么稳重的男人了,她的丈夫却再也回不来了……
不过,顾三可真冤枉她了,她称呼他“兄弟”,单纯是听顾老太说过他在部队的事迹,知道他比崔建华小点儿,所以随丈夫这边叫他而已。
想到丈夫,她忽然哀伤起来,眉间的川字纹分外明显。这样的悲伤并非出于一个需要丈夫抚慰的青春女人,而是出于一位孤独的单身母亲。别的孩子从出生就有爸爸在身边,哭了饿了尿了有爸爸管,蹒跚学步跌倒有爸爸抱,想吃糖有父亲买……可怜她的女儿,想吃糖不敢明说,只在醒来的清晨紧紧搂着她脖子说:“妈妈我做了个糖梦,甜甜哒。”
“妈妈我怕做了个橘子梦,又酸又甜。”
“妈妈我做了个水饺梦,好多好多大饺子呀!”
……
小家伙以为,只要她不说想吃,妈妈就不会知道,她在梦里就能吃个够啦!
顾学章从没见过她这副悲伤的样子,哪怕是刚来牛屎沟被人耻笑的时候,哪怕是被“好友”陷害的时候,他都没见过。她的人生,不该是这个样子。
顾三忽然眼眶湿润。如果当年,他不要赌气,哪怕是在信里多问一句她的情况,他是不是就能早几年回来?让她少受生活的磨难?这么多年的喜欢,他从没忘记。
哪怕他沉睡水底,被困在蚌壳里动弹不得的日子,哪怕他被敌人打中肺叶以为自己已经快死了,他也没有忘记对她的喜欢。
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哪怕千山万水,刀山火海也挡不住。
“黄柔同志,我用我军人的名誉发誓,我对你是真心的,希望你能认真考虑一下我,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只能仰望你的小兄弟了,我……”他话未说完,黄柔已经冷着脸进屋了。
***
这一夜,黄柔彻底失眠了。
不是因为他突然的“表白”,而是崔建军。
她的丈夫,那个男人,虽然嘴上她说她会坚强,没他她也要把女儿全须全尾抚养成人,可她也是女人啊!别的女社员有丈夫帮忙干重活时,她正在来着例假苦苦支撑,当别的女人可以为一件鲜亮衣裳欢欣雀跃的时候,她却只能默默的把领子扣紧,把脸板上,没有婆婆陪着,她不能走夜路,哪怕天黑后再有天大的事她也不能出门。她比谁都清楚,如果不是崔家兄弟多,如果不是崔家人待她还不错,一个寡妇想要好好生活得有多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