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罗兰需要一位将军。”阿黛尔回答,“一位足够优秀,能够迎接鲁特帝国军队的将军。除了你,再无第二位足以承担的军人。”
好啊,原来是为了这个。
道尔顿觉得在画室里脱口而出说愿意替她率领舰队的自己,就像个十足的大傻瓜。她就等着这句话呢,她分明是故意叫自己看到她和阿瑟亲王在一起的画面。
“好啊。好啊!”
道尔顿几乎是从地面上跳了起来,暴怒地在大厅中踱步。
“您怎么不干脆将我的骨头砸碎,然后吸吮我的骨髓呢?”
枪就握在他手里,只要一发子弹,一切都可以结束,他的军队足够使他在最短的时间里掌控帝国首都。夏宫里都是他的手下,没有人能够闯进来救她,只要他扣动扳机,只要他对准她……然后一切都可以回到正轨了。
反正他又不是什么忠心耿耿的骑士!
阿黛尔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他抽出枪,对准她。
枪口漆黑,枪身萦绕着鲜血与死亡的气息,双方久久的对峙着,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们像两匹狼一样盯着对方。但是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操。”
道尔顿咒骂着,丢开了枪。
他扑到女王身上,撕咬般地亲吻她。这个有着玫瑰眼睛,心如铁石的蛇蝎女人。
于是很快地,他又在嘴里尝到了鲜血的味道。
阿黛尔毫不留情地又给了他一耳光,就抽在他受伤的那一侧脸颊上。妈的,她倒会找痛处下狠手,道尔顿白天从马上摔下磕到了脑袋,此刻被她这凶狠的,母狼发怒般的一掌打得那股子眩晕劲又上来了。
他不得不放开她,朝旁边地毯上啐了一口血,冷笑:“我这张脸,您倒也该打习惯了,是吧?”
“这一掌是你该受的。”阿黛尔微微喘着气,她从桌上拿起一叠文件,“在那一天夜里,我就想把它给你了。”
“为难您忍到现在,您大可在那时候把它给我,我也大可在那时把您送到怀霍尔监狱去!”道尔顿咬着牙。
阿黛尔将那一叠文件扔到他身上,纸片纷纷扬扬地洒落,一张划过道尔顿眼前,上面的一个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罗伯特·道尔顿”……这是一份关于他的文书。
“我知道你。”
阿黛尔说,声音不再轻柔,不再甜蜜,蕴藏着某种可怕的,令人不想触碰的东西。
“在兵变之前,在更早之前。”
道尔顿抓住那张纸,看清楚那是一份国会关于他的弹劾文书,时间是1555年9月7日,那时候女王刚刚加冕不久,国内发生第二次新神教派与旧神教派的冲突。那一次,旧神教派接着王位交接的混乱有备而来,新神教派被压制得一度难以喘息。
那段时间,他的日子也不怎么好过。
这是一份秘密文书,由国会上议院草拟,绕开了下议院。它被直接递交给刚上位的女王,而按道理,那时候的女王刚加冕一个月,几乎难以与国会对抗。
然而女王驳回了它。
道尔顿像被迎面重重打了一拳,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蹲下去,去捡其他文书,看上面写了什么东西。
阿黛尔站起身,绕着他走。
“你在意的是什么?”她轻声问,“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意的是什么?平民,对你来说是个痛苦的烙印,是吗?你觉得自己受多少不公,我不能否认这一点,至少据我所知,有起码一打的人是踩着你的战功上位。我和你一样清楚这个国家是什么样子。”
阿黛尔仰起头,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闭上眼。
“我在八岁的时候,目睹我的母亲被送上断头台。我在九岁的时候,被我父亲的情妇推下湖。我在十三岁的时候被剥夺公主身份,我在十五岁被流放……我和你一样清楚这个国家是什么样子,既强大也空虚,既辉煌也腐朽。歧视,苛责,压制。”
她的声音那么平静,仿佛走过那些淋漓带血之路的人,不是她自己。
“我不喜欢它这个样子,我决意改变它。”
所以,有了罗兰历史上第一位公正严明的女王。
“我希望,不论贵族还是平民,所有才华横溢的人,都能得到重用。我希望,所有浴血奋战的人,能够得到他们该有的嘉奖。我希望,我能做到这一切,至少我能努力去做到这一切。”阿黛尔张开手,凝视它们,“不论平民还是贵族,都是我的子民。”
道尔顿抚平一份文书。
1556年7月,阿黛尔女王否决了国会提出的让一名伯爵接手可希米亚港的防御,执意提名将这份职责交付与他。
“我没见过你。”阿黛尔说,“但我注视着你,我知道你参与的所有战役,我知道你所有被掩盖的才华,我知道你想要证明平民不输于贵族,我把你想要的给你,并恳切地希望能够让你在荆棘路上走得顺一点。为此不惜否决海因里希的要求,与他产生间隙。”
阿黛尔在道尔顿身前缓缓蹲了下来。
他们身边散落了一地文件。
“是我让你参与军事演习,是我想让你成为帝国元帅,这原本就是你该得的。”她从地面上捡起一张纸,放在道尔顿眼前,“不过,看起来你自己也有办法拿到它。”
一份写于7月15日的帝国元帅委任书。
阿黛尔依旧微笑着。
道尔顿现在宁愿她再给自己一耳光,更多也无所谓。
“看啊,我都得到了些什么?”她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你看,我给了你多少次机会,而你又做了什么?对‘平民’一词耿耿于怀的,是你,不是我。”
她终于不再掩饰那些刻骨的恨意,她的眼睛注视着他的。
道尔顿发觉自己竟如此后悔、如此恐惧从她眼里看到那恨意。
“给我——”
“滚、出、去。”
第20章 群星如她
“您对他说了什么?”
凯丽夫人为女王捧来准备好的礼服,刚好撞见道尔顿从这里离开。他走的时候,手里紧紧地抓着一张皱巴巴的纸,神色狼狈。
“一些他该知道的。”
阿黛尔坐回桌前,皱着眉开始翻阅一叠议员们送来的文件。
凯丽夫人蹲下身去收拾散落一地的纸,看清上面内容后,她愤愤地咒骂了一通道尔顿:“要我说,您当初就任由他被弹劾,绞刑架才是他该得的。”
“我原以为他会是一个契机。”
阿黛尔叹息。
她对道尔顿说的并非全是谎言。
女王的确很早就在注意这位罕见的平民将军。
如果说,中古时期的贵族们因为自己优越的生活条件,精良的武器装备,自小接受的骑士训练,使他们成为统治国家必备的盾与剑。那么,从第一位烟花匠人将火药用在战争起,历史马车就驶向了一个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方向。
依靠着火枪,哪怕是营养不良的平民也能在战场上杀死经验丰富的骑士。
沉重的铠甲和古老的骑兵正迎接着严峻挑战,而贵族们正竭尽全力来阻止新变化的到来。
然而,帝国需要能够适应变化的将领与军队。
道尔顿便是这样的人。
“我的确曾对他有过期望。”女王接过凯丽夫人整理好的文件,一张一张地拿起,“他足够卓越,他为战争而生。”
叛乱发生前,她不是毫无嗅觉。
今年的旱灾不同寻常,从五月开始,各地一直充斥着不安的预兆,不断地有抗税运动兴起。阿黛尔在此事上与海因里希为首的贵族们产生了分歧,她不赞成议会的武力镇压手段,认为该适当地做出一些退让。
为了打破这个僵局,阿黛尔决心委任罗兰帝国历史上第一位出身平民的帝国元帅。
罗伯特·道尔顿。
一方面,她想借此传递给平民一个友好的讯号。一方面,她也想通过道尔顿来冲击固化已久的帝国体制。
借着准备加冕日前军事演习的机会,她将道尔顿及他的近卫从可希米亚港调了回来。
元帅委任书于7月15日拟定,叛变发生于16日。
前后相隔不过二十四小时。
“你看,”阿黛尔同凯丽夫人开玩笑,“世事就是这么无常,神非要我把一份文书写两遍。”
“您递给人们玫瑰,他们回您以苦刺。”
凯丽夫人低声说,难掩悲伤。
女王沉默片刻,微微摇头。
“物必有价。”她说,带过这件事,“我真希望能把我的官员们都换个脑子,瞧瞧他们都为我提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
她将一份文书从桌面上拿起,念出了开头几句,然后将它重新扔回到桌面上。
凯丽夫人熟悉自己的女主人,立刻明白到相比起道尔顿,这几份从王国各地传来的文书,更令女王生气。
“旱灾已经快要威胁到未来两年的赋税,快要将人民逼到起义的边缘,他们还要拿几块家族领地的纠纷来喋喋不休!”女王尖刻地指出,“他们甚至不如道尔顿,至少他派了士兵去处死了几名大腹便便的修士,让农夫能将水从教堂占据的‘圣泉’里引出来。”
正是这样的帝国体制,让她决心改变。
如果公正与仁慈不能做到,那就以阴谋、以歹毒、以血腥,以她所能采用的一切,不择手段。
窗外,白鸽与乌鸦被演练的号角声惊飞,簌簌振翅掠过空中。
游行将至。
……………………
“我亲爱的弟弟:
你在罗兰为我所做的一切我已知悉,我格外感激你替我赢得了佳人的芳心,也赢得了未来的罗兰。我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与你重聚,待你返回鲁特,我定要在萨伏宫为你举办一场盛宴——你不能拒绝它,哪怕我们的母亲再怎么不悦……”
阿瑟亲王面无表情地读完了这封来自鲁特帝国的信。
片刻,他发出了冰冷的嘲笑声。
不愧是奥尔西斯。
他一贯优雅可亲,但若有谁无视他隐藏在亲近下的警告,那灾难就要降临到那人头上了。
这封信十足的奥尔西斯做派,极巧妙的杰作,以温和的口吻,发出严厉的警告和不容拒绝的尽早返回命令。
“谁拜访了我们的伯爵先生?”阿瑟亲王轻柔地问。
一旁的随行官大气不敢出,眼睁睁地看着阿瑟亲王将来自皇帝的信揉成一团,将它扔进火里烧掉了。
“道尔顿。”
随行官小心地回答,生怕喜怒无常的阿瑟亲王随手将自己也按进火里。
“伯爵先生在哪?”
阿瑟亲王问,他的衣袖上还沾染着鲜艳的颜料,在鲁特皇帝的信将他拉出来之前,他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作画,谁也不允许靠近他半步。
“他……”随行官不受控制地发着抖,“伯爵在几天前就回国了。”
连夜离开的。
显然,伯爵先生也格外清楚,等阿瑟亲王发现他被道尔顿收买,向鲁特皇帝告密后的下场——亲王绝对会毫不犹豫地用细剑切开他的咽喉。
“逃得很快。”阿瑟亲王以浸满恶毒的轻柔语调说,“希望之后他能够永远幸运。”
熟悉他的随行官顿时了然——恐怕等到伯爵回到鲁特,就要迎接阿瑟亲王的刺客了,又或者一杯神不知鬼不觉被下了毒的酒。
但凡那家伙不至于太蠢,就会立刻寻求皇帝或王太后的庇护。
阿瑟亲王同样想到这一点,他阴郁地在房间里踱步。
如果奥尔西斯对他生了戒心,那么事情会比原先计划的来得困难一些……不过也没关系,越混乱,越有助于罪恶滋生……他飞速地在脑海中掠过了一系列名字,短短片刻闪过阿瑟亲王脑海中的狠毒计划,足以让大半神职人员闻之色变。
忽然,他的脚步停了下来,目光落在房间的一个角落。
“原先那副画呢?”
他问。
“伯爵先生之前就将它送回国了。”
随从官颤栗着回答,阿瑟亲王的脸色过于难看,让他咽下了后面那句“而您那时只关心女王中毒的事”。
与此同时,鲁特帝国的宫殿中。
帝国的年轻统治者在心腹的陪同在穿过回廊。
奥尔西斯的容貌与他弟弟有几分相似,但眼睛是更为冷酷的银灰色。他穿着一件带有双排宝石纽扣的深色外套,腰间的配剑以黄金打造剑鞘的,看起来它像装饰多于武器。然而,真正熟悉这位年轻君王的人都知道,他剑术极佳,刀刃同样锋利。
“伯爵先生已经证实他的确对罗兰女王过于亲近。”心腹忧虑重重,“您该警惕亲王殿下。”
“类似的话我已经听了不下一千遍。”奥尔西斯回答,“其实比起这个,我更诧异一件事……”
他顿了顿,露出个有些微妙的神情。
“我了解阿瑟,他对艺术和罪恶的追求,远超一切。”甚至有时给他找麻烦,想看更多混乱的动机都高于对王位的欲望。
“什么让他转变了?什么样的人能够引起他现在最大的注意?”
“据说……”心腹犹豫地说,“那位罗兰女王继承了她母亲的红瞳。红瞳不是一向被认为是魔力与罪恶的化身?”
阿瑟亲王刚好对“罪恶”有着旁人难以匹及的热爱。
“走吧,让我们去见见令我弟弟神魂颠倒的美人。”奥尔西斯半开玩笑地说,“虽然,要我说,她的美恐怕归功于谁赢得她谁就赢得罗兰。”
说话间,已经抵达书房,伯爵提前送回来的女王画像就摆在那里。
奥尔西斯漫不经心地推门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