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因里希沉默着。
古怪的气氛压得没有人敢开口说话。
日光透过玫瑰窗落进女王的书房里,倾斜而过,将房间分隔为两半。就像这场无声而危险的争端。
诚然,私掠许可证将带来的报酬并不会少,甚至有可能比剥削港口本国商人来得丰厚。它甚至比女王与海因里希在兵变中达成的“武装民船许可”来得更进一步。但是,武装民船许可是建立在加强对港口的控制,私掠许可却是建立在失去控制的基础上。
从长远来看,这不是什么好选择。
“海因里希先生,您的看法如何?”
阿黛尔轻柔地说。
她的眼底一片冰冷。
——请您千万记住,切勿与我为敌。
海因里希没有忽略她轻柔话语下的刀剑寒光,但是……御前会议几乎是整个帝国权利最顶峰的缩影,而在这个缩影里,象征军队的道尔顿不知何时站到了女王那边去。罗德里在雨夜长廊跪倒在女王身前,旧神教派最后的神殿骑士团效忠的对象随之改变。
还有那场雨……
那场神迹一般淹没世界的雨。
这是女王的威望最高的时刻,贵族已经失去像七月份那样,与女王正面相抗的能力。
权利舞台的变化一贯莫测得像世事本身。
长久的沉默之后,海因里希站起来,向女王俯身:“遵从您的意志。”
在他俯身行礼的那一个,帝国古老的贵族阶层,在经历长久的傲慢之后,终于向它年轻的女主人低下高傲的头颅。
……………………
“私掠船对雅格王国的行动,很可能使事情进一步激化。”
在御前会议结束之后,道尔顿没有起身离开,而是等到其他人都走了之后,对女王说道。
他承认,女王的思路十分巧妙,既将港口的控制权逐步从贵族手里收回,又利用贵族投资的私掠船去打击了罗兰的敌人,一箭双雕。但是这不是长久的办法,一旦雅格王国与鲁特帝国在图瓦地区的争端解决之后,约翰六世肯定会恼火万分地进行报复。
“将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当然是极其愚蠢的行为。”
阿黛尔翻阅着书记官呈交上来的文件,头也不抬地回答。
道尔顿专注地看着她。
凯丽夫人有着一双灵巧的手,今天她将女王的浓密的头发盘成了一个复杂美丽的发式,和巡游那天有几分相似,用几把镶满钻石的弧形发梳固定在脑后。她姣好美丽的脸庞整个地露出来,此刻脸庞的边缘在光里映出黄金般的亮眼细线。
这样的女王,的确让人可以理解为什么罗德里那个满脑子只有神和圣人的家族,会如狂信徒般匍匐于她面前。
他曾经以为舞会上的女王已经足够耀眼夺目,但是今天道尔顿发现他错了。
阿黛尔属于王冠。
头戴王冠,手掌权力的她才是最耀眼夺目的。道尔顿发觉自己竟然不知道,为什么人们以前一直认为,政治与女人无关了——分明权力铸就了她最锋利无双的美。
“我带来了一样东西。”
道尔顿忽然说。
阿黛尔抬头看他,显然这就是他停留到现在的原因。
道尔顿抿了抿唇,破天荒地显得有些局促。他避开了女王的目光,将一个不大不小的木盒放到桌面上,将它推给女王。
“我觉得……”
将礼物取出之前,他还有些犹豫,但是现在他并不怀疑自己的选择。
“您也许会喜欢它。”
道尔顿打开盒子。
深色天鹅绒上放着的礼物在阳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
第28章 为她铸剑
那是一把银色的转轮式燧发手枪。
很显然,这把枪是经过工匠精心设计打造的。
自从转轮式燧发枪在十六世纪出被诺森堡的枪炮工匠研发出来之后, 这种通过发条牵动小钢轮旋转引发弹药的枪, 便得到了贵族额富有商人们的喜爱。它比传统的火绳枪更为小巧轻便,能够被随身携带并隐藏在人们的视野之外。
阿黛尔伸手将枪拿起。
被道尔顿作为礼物送给女王的这把枪, 考虑到持枪者的性别,被制造得更加轻便, 更加有利于隐藏。
道尔顿看着女王的指腹在冰冷的枪身上缓缓按压而过, 她仿佛正在透过那冷冰冰的金属感受子弹出膛的热度。他声音略微有些低哑, 问:“您喜欢它吗?”
“它的名字?”
阿黛尔举起枪,放到阳光下, 发现金属枪机上装饰有精美的玫瑰浮雕,有一行小字被刻在藤蔓之下“献给帝国荣耀的女王”。
“没有名字,您不给它起个名字吗?”道尔顿若无其事地说。
阿黛尔没有理会他,她将枪转过来, 仔细找了找,最后在扳机上方贴近手指位置的隐蔽处找到了刻得小小的单词“小玫瑰”。
“小玫瑰?”
阿黛尔似笑非笑地看向道尔顿。
“它很漂亮, 称得上是一朵比较特殊的铁玫瑰。”道尔顿摊开手,“您不这么认为吗?”
话是这么说, 道尔顿没有想到女王细心到这种地步,那个单词是他自己刻上去的。这种特制转轮燧发枪械价格昂贵,更别提道尔顿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军官,对它提出各种差点逼疯工匠的要求。
枪炮工匠与道尔顿熟识,被他苛刻的要求烦到忍不住大声嚷嚷:“我从来没见过哪位追求姑娘的小伙子能够像你这样愚蠢!”“道尔顿!你这种恶棍活该单身一辈子!”“讨好姑娘不送宝石不送鲜花,送这玩意, 你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是疯子吗!”……
他才是个蠢货。
道尔顿想。
早在兵变那一天夜里,道尔顿就察觉到什么东西与女王相配。
不是所有的美丽小姐都能够面无惧色将枪口抵在自己的心脏上,铭刻在女王骨髓之中最危险的东西早在那时候彰显无疑。阿黛尔说他在“赌场上无往无不利”,她自己又何尝不是疯狂而孤注一掷的赌徒?
这把燧发手枪其实在三天前就打造好了,拿到枪的时候,道尔顿坐在窗边想了很久,才慢慢地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刻上去。
他所效力的女王,就像是一朵绽放在黑暗中的玫瑰,带着蛊惑世人的芳香,每一片花瓣却又浓艳得像浸透满鲜血。
危险而迷人,万劫不复却难以抵挡。
枪也不是第一天带进夏宫了,只是道尔顿一直不知道怎么将它送出去。
那群该死的贵族至少有一点没有说错,在此前的二十年里,道尔顿和风流韵事根本搭不上半点关系——他宁愿好好照顾自己的配枪,也不愿意把时间花在那些动不动就昏倒的小姐们身上。
“您喜欢它吗?”
道尔顿问。
“正如您所说,它很漂亮,不是吗?”阿黛尔回答,她微微笑了一下。
道尔顿也跟着微笑起来。
他隐约地有些明白了自己手下的那群小伙子,当他们带着鲜花眼巴巴地站在情人面前时都在想什么了……其实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在战场握枪的手忽然开始渗出汗来,身体开始僵硬,心脏在胸膛下跳动。
他想伸出手去,去握住她的手,去吻她的指尖。
道尔顿咳嗽了一声,扫开自己乱七八糟的念头,帮助女王熟悉这把有不少创新之处的手枪。
“可惜成本太高了。”阿黛尔惋惜地说,不过她很快地就开始询问起道尔顿,制造这把枪的工艺能否进行简化,将一些东西推广到帝国的军队里。
“转轮式击发装置在1517年的时候,就发明出来了。”道尔顿解答,“但是至今为止,军队更多的还是传统的火绳枪稳定的轮燧枪造价高昂,而普通的燧发枪存在燧石冒出的火星不足以引燃的问题。除此之外……”
他顿了顿。
“除此之外,帝国并没有建制的常备军。”阿黛尔自然地,一点都不尴尬地接过了道尔顿的话。
和其他国家一样,除去贵族阶层的骑士外,帝国的普通士兵往往是接受教育水平最差的人,并且他们往往还是农夫,只在君主需要的时候才会被聚集起来。而一旦军队统一装备轮燧枪,就需要对士兵进行训练,使他们能够在战场上发挥出应有的杀伤。
否则,一队临时拼凑的火枪手在铠甲精良的骑兵面前,简直就是送上门的军功。
火枪手们输给传统骑兵也不是什么罕见事情,正因如此,贵族们才能够固执地坚持捍卫他们的荣耀。
“您为什么让我继续担任您的骑士?”
道尔顿看着阿黛尔装填好弹药,忽然问,他站在距离女王很近的地方,一手按在女王的椅背上,一手按在长桌桌面。他背光而立,脸庞隐匿在阴影里。
“因为我的军队?”
“你想听什么样的答案?”
阿黛尔侧首看他,她的脸庞一半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一半也笼罩在阴影中。
“都想。”
道尔顿回答。
下一刻,冰冷的枪口顶上了他的额头。
道尔顿身体的每块肌肉在那一刻瞬间紧绷起来,他按在桌面上的右手下意识地撑起,想要握住自己的袖剑——所有经历过成百上千次生死拼杀的人,都会有这种面对威胁的本能反映。他们的肌肉形成了应对杀意的条件反射。
在手指触碰到袖剑剑柄的时候,道尔顿强行克制住了自己的本能反应。
银色的转轮式燧发手枪握在女王的手中,枪口顶着他的颅骨,女王白皙纤细的手稳稳地搭在扳机上。只要她的关节屈动,子弹离膛而出,硝石与硫磺的气息将浓烈地充斥满他的脑袋。
然后,就算是全世界最杰出的医生也救不了他。
道尔顿垂着眼,与女王对峙。
他在那双玫瑰色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影子,看到血和硝烟的影子。他分辨不清女王眼底的情绪到底是什么。
于是,他移开了目光,向下看去。
他的目光落在女王持枪的手上,想的却不是一会自己脑浆飞溅的场景,而是……
果然很好看,枪握在女王手里,就像一朵铁铸的玫瑰。
他没有送错礼物。
“您是因为我的军队,才没有杀我的,对吗?”道尔顿绝对称得上是个疯子了,他还能带着笑意问,“如果我没有那支军队,您现在会立刻扣动扳机,对吗?”
阿黛尔挑起了眉,反问:“你觉得谁是我的敌人?”
她的眉梢在阳光金色的尘埃里就像一柄掠出鞘的细剑,锋锐地,细细地,割了道尔顿一下。
“你拥有一支杰出的部队,因此你能成为我的敌人,也能成为我的骑士。”
阿黛尔慢慢地说。
在没有建制常备军的时代里,将军们只能靠薪水来驱使自己的军队。正常情况下,军队的纪律其实十分……感人的。
想想看吧!这些平时承担农业,战时应召而来的士兵,他们根本没有接受过什么训练,在战争前更不认识自己的将领,这样的军队纪律性从何谈起?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会有活跃在水银海和天国之海的佣兵集团。
不过,佣兵集团作为职业军人,战斗力虽然客观,但是他们中没有信誉的家伙太多了。
然而道尔顿不一样。
他有一支绝对称得上精锐的部队。他比佣兵首领更严格地管理自己的士兵,提供给他们足够的经济来源,训练出了一支难得火枪部队。道尔顿的部队具有这个时代罕见的纪律性。他以此立足罗兰上层。
这正是帝国所需要的。
“当你是罗兰的敌人时,你就是我的敌人。当你是罗兰的军人时,你就是我的骑士。”女王平静地说,“而我——”
“我没有自己的敌人。”
她是女王,罗兰的爱恨,就是她的爱恨。
道尔顿微微地愣了一下,那道被割到的伤口,忽然开始细细地隐秘地泛起了悲伤的意味。
他松开手,站起身,看着坐在光影里的女王,看着她平静美丽的脸庞,仿佛看到那些漫长的日子里,她是怎样笔直地一步步走来。
环绕在她身边的,是偏见,是怀疑,是仇恨,是不公。
她却始终公正,坚定,永不摧折。
阿黛尔将枪收回,放到桌面上。
“私掠许可会协助帝国打击雅格,也会激怒雅格。”她摊开地图,平铺在桌面上,“与鲁特帝国结盟,只能让雅格的舰队无法起航。但是他们能够切断帝国与图瓦和自由商业城邦的交易。”
“您想要开辟新的贸易区?”
道尔顿压下那丝悲伤。
为他人而生的悲伤,比任何强烈的感情都来得可怕,来得危险。因为它像个万劫不复的陷阱,让人做出种种以往绝对不会做的事情。在那一刻,他甚至在想——
如果她想将他砸骨吮髓,那就将他砸骨吮髓好了。
为她铸剑,为她刀刃。
“目前,罗兰有将近三分之二的对外贸易是与这两个地方进行。一旦雅格王国在图瓦港湾切断我们的商路,将对帝国的经济造成重大打击。”阿黛尔说,将手指移到了天国之海的东南侧。
埃尔米亚大陆。
不同于国内的新神教派与旧神教派之争,那里是一片真正异教徒的土地。
他们信奉太阳。
“我们需要足够勇敢,足够杰出的水手和冒险商人。帝国需要他们抵达这里,开辟新的市场。”
阿黛尔十指指尖相抵,她看向道尔顿。
“我知道,国会一直以来都存在着克扣军饷的现象。你所获得的金钱并不足以支撑你的军队——对于这点,我十分抱歉。然而在过去几年里,你依旧很好地完成了守卫可希米亚港的任务,并且组建起了一支十分出色的火枪队。”
“原先,我以为这笔金钱应该是出自可希米亚港的税收,但我核对了近十年来的可希米亚港赋税,虽然减少,但那是税务官做的好事,不是你。那么,一个问题——道尔顿,你是如何组建并维持这支军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