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属于商业领域,甚至很有可能引发到军事领域的战争,将会由这份薄薄的文书打响。
“您可以等一等。”海因里希建议,“等到新市场打开后,再进行颁发。”
海因里希在这件事上持反对意见。
原因很多,为了帝国,为了家族,更重要的他自己不愿意承认的是……为了他的私心。
他私心里不希望阿黛尔提出这份条例。
它或许会为帝国带来一个重振荣耀的机会,为港口为贵族为商人带来前所未有的美好时代。但为女王带来的,却是更多的危机,更多的责难,更多的致命风险。
所有足够清醒的人,都应该知道,女王如今的权威只是暂时的。
一旦女王主导这份法案,毫无疑问,人们会不遗余力地利用她的“神佑”之名来宣传它,来履行它。如果它蕴藏的机遇成功了,女王将被彻底奉上神坛,但如果它失败了,女王与她的政府没能承受住它蕴藏的风险,没能抵挡住来自国外的压力,帝国重陷泥沼,那么原先被转嫁走的仇恨将变本加厉地施加到女王身上。
人们不会去管是否是政府的实施失利,是否应当由整个运转体系来承担失败的后果。
他们只会把一切愤怒倾注到女王身上。
届时,女王很有可能再一次失去王冠,也失去性命。
“人们把王者当成神,”海因里希低声说,“但王者终是凡人。”
阿黛尔久久地注视着桌面上的《罗兰帝国进出口条例》,烛火光摇曳跳动,火焰的光明与灼热并存。她自然可以等,等到新市场开辟后,万无一失再来推行这份条例。
但是,她可以等,罗兰不能等。
等到新市场开辟,罗兰再来慢慢地发展造船业,慢慢地培养自己的水手和商人,那等到他们赶到新市场的时候,闻风而来的雅格商人和其他国家的商人,早已经将它瓜分完毕。
他们将打开的是一块全新的蛋糕,在打开蛋糕盒子之前,他们就该准备好守护它的武器与力量。
“机遇与风险并存。”
阿黛尔回答。
她是女王,她即罗兰,她为帝国的一切命运负责。她拿起笔,在条例的底端加上了一行字,最后签署上自己的姓名:
阿黛尔·罗兰。
笔迹凌厉,如战刀出鞘。
……………………
一个月的国会准备期已经过去,国会正式召开的这天,帝国首都盖尔特城被秋意笼罩。
盖尔特之秋美得足以入画,这座古老的帝国首都东侧匍匐着广阔绵延的王室森林,秋日那里的枫树成片成片地燃了起来,深红金黄的叶华美得像是贵女的裙子。光掠过森林,落在由它拱卫的盖尔特城上,这座古老的岩石建筑林立的尖塔与城墙,也随着变得沉郁优雅。白河流经整座城市,在一天里随着太阳光线的变化而改变自己的色泽。
白河河岸两侧设有专门的检查岗,用来停靠皇家的驳船。
在阿黛尔不那么忙碌的时候,她会尽可能多的出现在人们眼前,要么乘坐驳船在白河上航行,要么骑马经过盖尔特的王室大道。在这方面,她的看法一向与海因里希相反,海因里希认为维持王者的神秘更有利巩固威严,而阿黛尔则认为,一位统治者每远离人民一步,就是把自己往断头台上送近一步。
国会开议这天,女王选择乘坐驳船前去。
“人们都说她是被选定的玫瑰。”
身为海盗,萨兰和魔术师没有资格随同女王参与国会开议仪式,他们混在人群里。
此刻,白河两岸早早地就站满了等着想见女王的市民们,他们中间的一些人曾亲眼目睹过女王在道尔顿等人的簇拥在从圣玛利亚大教堂中走出来,而有些人则因为那天自己没有去广场而悔得想要以头抢地。
天佑女王的那一幕在这段时间里,被无数巧手的画师和金匠们再绘出来,错过奇迹的人们纷纷将它们买走,当成圣物一样安放在自己家中。很快地,这类首饰盒,挂画,圣盒子等事物成为了帝国首都最受欢迎的装饰物。
当女王装饰有玻璃窗户的专属驳船出现在河面上的时候,人们真心实意地欢呼了起来。
“真是位值得敬畏的君主啊。”
萨兰低声感叹。
女王戴着王冠,穿着纯白的长裙,裙上每一处精心而为的褶皱和蕾丝起伏处都缀着钻石,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如星光的小圆亮点。裙外加了一件深红的斗篷。粼粼的河面波光落在她身上,她的脸庞在光里如天使降临人间。
女王朝着白河畔的人们露出笑容,并举起手。
那是与贵族们或高傲或虚假的微笑完全不一样的笑容。
萨兰能够感觉到,她是全心全意地热爱着她的人民,她对她们展露的笑容如此温和,如此亲切。而他相信,不止他感受到了这点,所有人都感受到这一点。
欢呼声变得更大了。
一名老人在女王朝他颔首回礼的时候,感动得热泪盈眶。
萨兰站在人群中,目睹这一切,忽然变得有些沉默。魔术师抬手压了压头顶的宽檐帽,以为这一幕让他打消了那足够道尔顿把他崩了脑袋的想法,正想转头和他说话。没想到,紧接着就听到一句:
“……看起来更美了。”
魔术师沉默了片刻,站得离他远了点。
道尔顿不知道这边发生的事情,否则恐怕会想要让萨兰连夜滚出罗兰,滚到埃尔米亚大陆去。
在王室驳船抵达国会议场的时候,海因里希刚要上前一步,伸手将女王从船上扶下来。一旁的道尔顿抢先一步,朝女王伸出手。
作为女王的骑士统领,他被赐予了穿皇室专属的红色外套的权力。今天他穿的是骑士统领的服装而非帝国元帅的服装,肩膀上佩戴着那朵镶嵌着红宝石的黄金玫瑰,带着洁白的手套。
女王将手放在他手上。
海因里希一言不发地站直了身,看着道尔顿将女王扶下船,女王侧头对他微微一笑表示感谢。
第34章 灵魂予你
道尔顿抢在海因里希之前, 将女王扶下来, 有私人原因在内但也并非完全是出于个人原因。在女王走入作为国会举办地点的比尔盖娅宫这一段路上,道尔顿压低声,迅速地同女王汇报了一件突发事件。
一位贵族议院的议员和一位来自莱西港的城市代表,昨天傍晚发生了冲突,双方最后还动了手。
“在哪里动手的?”
阿黛尔一面微笑着同道路两侧的人们挥手, 一面低声问。
道尔顿神情变得微妙起来, 顿了顿, 才飞快地含糊地讲了一个地名。
“好一帮尽职尽责的大人们。”她笑容不改, 讥讽道。
无怪乎道尔顿神情微妙了,那两位议员先生发生争端的地方在盖尔特城东南区,那里是众所周知的妓院区。这么一来,他们是为何起了冲突, 就可想而知了……这原因实在是拿不上台面。
令人好气又无奈的是,尽管事情的起因简直荒唐,但女王还是要将这件事记下来,并保持警惕。
——在国会即将召开的前一天, 贵族院和平民院的议员之间起了争端,事情这么巧, 难保背后没有人动手脚。
阿黛尔和道尔顿谈话很短,交谈之中伴随着塔楼的红钟声, 他们抵达比尔盖娅宫的国会大厅。
以金色和红色为主基调的国会大厅中两院的议员们早就落坐完毕, 大厅东西较窄, 南北较长, 三座由金匠特别打造的巨大吊灯悬于众人头顶,每一座吊灯起码点着数百支蜡烛。上千支蜡烛发出的光经由大厅角落的镜子折射,将空间照得辉煌庄严。
女王的王座绝对是整座大厅中最夺目的存在。
王座位于所有议员席位与主席台之前,立于台阶之上,以珍贵的红宝石蓝宝石装饰,扶手被铸成罗兰家族的玫瑰藤蔓状,藤蔓从两边延伸向上,拱卫成凛然高背,银铸的十字剑垂直而下,构成了整张王座的轴心。
女王在王座上坐下后,两个议院的代表上前下跪行礼。
阿黛尔从王位上优雅地起身,谦逊地鞠躬回礼。
当礼节完毕四下肃静之后,女王按照传统的礼仪进行会议开始前的演讲,这份演讲将奠定本次国会的主题与未来政府的努力方向。
“各位先生们。”
水晶烛台的光落在女王身上,王冠上的钻石折射出耀眼的光辉,她在所有人的瞩目之下沉稳有力地开口。
“三百年前,为保护帝国每一位人民的利益,家族与城市的代表应帝国的号召,从全国各地而来,汇聚在他们忠诚效力的君主座前,建立起这个古老而辉煌的机构。自那以后,它便成为了帝国荣耀的剑与盾。”
“在今天,我衷心感谢过往许多年里,你们与这个古老机构为帝国所作的一切努力和贡献。与此同时,我希望你们能够铭记国会的使命。因为,在接下来的会议里,我们将面临的是帝国一千五百年以来,最为严峻的挑战。”
“先生们,请不要忽略这样一个事情——我们的敌人无处不在,我们的朋友却稀如晨烛。十三年前,我们的敌人夺走了我们在天国之海西侧最后的一块立足之地,我们美丽的夜莺岛。而今他们又企图将我们从自由的贸易市场携手排挤出去,他们正在绞断我们海上的航道,那是从帝国土地延伸出去的血管,他们要令我们焦灼,令我们饥渴——雅格、图瓦以及西乌勒等国家,他们正筹谋着侵犯我们神圣的领土,夺走属于我们的荣耀与辉煌。”
“这一切,皆源于我们失去了我们在海上的臂膀。”
“这是一个全新的时代,我们必须看到大洋上正在发生的事情:风帆取代木浆,破开风浪的同时也破开了野蛮、传统的旧时代。全世界的财富在海上流通,谁控制了海洋,谁就控制了世界,谁失去了海洋,谁就失去了一切。为此,我们将在本次议会上提出将对帝国幸福具有重大后果的条文。”
“这些条文,将决定帝国的命运,我要求你们每一位,在参与表决的时候,时刻谨记肩膀上所背负的责任。”
“诸位,新时代已经到来,我们必须做出选择——”
“改变,或者死亡!”
洪钟敲响,帝国会议正式拉开帷幕。
…………………………
除去国会开议的那天和休议的那天,女王会出现国会大厅,其余时间她都住在距离国会不远的宫殿里。但这并不意味着女王对议会就此失去掌控,恰恰相反,国会上发生的一切都会被尽数汇报到女王耳中。
阿黛尔皱着眉头听传令员为她带回议事辩论的消息,压着自己的火气。
不论是贵族院还是平民院,如果他们想要就某些拟定的条文与女王进行协商沟通,那么就需要派出各自的代表,来到女王的谒见室等候接见。
传令员带来最新的议事辩论情况时,额头上直冒冷汗。
“真是一群蠢货!”女王罕见地动怒了,“如果他们想要为这一点小事浪费所有人的时间,那就让他们滚好了!”
尽管大部分时候,阿黛尔总是面带微笑,待人宽和,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没有动怒的时刻。她微笑的时候,有多么令人轻松快乐,那么她发火的时候,就有多么令人颤栗惶恐。现在,就有两个不知死活的家伙撞到了枪口上。
令女王动怒的就是那两名道尔顿提及的贵族议员和城市代表。
随着条款一项项商讨表决,贵族议院和平民议院在港口条例的隐形税收款项上争辩了起来。
在争辩最为激烈的时候,这两位先生不小心地将前几天的恩怨带进了辩论里,贵族议员嘲讽城市代表“连嫖资都舍不得出的家伙,无怪乎连这一点税都交不起”……由此引发了一场混乱的争吵。
“以渎职罪把这两个蠢货扔进怀霍尔监狱,告诉其他人,给我记清楚他们在什么场合。”
传令官满头汗地出去了。
“他们大概是想看看您在贵族院和平民院中,倾向哪个。”罗德里大主教说,他负责向国会议员们传达女王期许,这份工作本来是由海因里希担任的,不过今年女王换由罗德里大主教来了。
道尔顿倒也想担任这个差事,可惜就像海因里希是贵族们的领袖一样,某种程度上道尔顿便是平民院的代表。
女王既然换掉了海因里希,就不会让自己在明面上倾向平民院。
她以一种微妙而精准的手腕,操控着复杂的关系,既有女性的敏锐柔和,又有王者的威严与不可揣测。
“那就让他们猜吧。”阿黛尔刻薄地评价,“一群蠢货。”
人们总说时代之势汹涌而来,聪明的人该学会顺势而为。但现实生活里,多的是恪守往日的固执家伙。这些家伙呢,不在新时代里狠狠地磕得头破血流,是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的愚钝。
罗德里大主教抬手铺开一张纸,准备替女王书写接下来的口谕。他刚好坐在窗边,抬手的时候,腕上的钻石袖扣折射出一点跳跃的火花似的光。
亮光引起了女王的注意,她侧首看了过来。
罗德里大主教下意识地缩回手,想要将衣袖处的小秘密藏起来。不过他晚了一步,女王已经看到了。
“您留着它?”
阿黛尔意有所指地问。
罗德里大主教的羽毛笔停在半空中,他僵硬着脸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主教袍上镶嵌女人佩戴的宝石,嗯?”阿黛尔微微俯身,她伸手碰了碰那枚自己扔下的宝石,她的银发垂落到罗德里大主教手背上,她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调侃——罗德里大主教其实分不清她的暧昧几分真几分假。
她是一位卓越的女王,与此相对,作为女人来说,她绝不是什么好的爱慕对象,因为她太过于危险。
就像现在,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到他能闻到轻柔甜美的幽香,她抬头问的却是:“我听闻巴尔德神父踏上断头台的时候,您送了自己的导师一程?”
“是的,陛下。”罗德里大主教回答,“他教导我踏上追逐救赎的道路,哪怕我们选择不同,但他终是我的导师。作为学生,既然寻觅到了真正的道路,自然应当告知他。”
阿黛尔有些古怪地看了罗德里大主教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