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跳起来的时候,一旁的阿比盖尔条件反射地抽出了腰间的马什托匕首。
好在商人理智尚存,他跪下去激动地亲吻女王的袍角,一连串颠三倒四的感激话语从他口中吐出。
女王哭笑不得, 伸手按在阿比盖尔的肩膀上,示意她将刀收回去,不要吓到一旁的小孩子。等到商人终于平静下来之后, 女王亲切地问:“您这是为什么啊?先生。”
原来这位来自可希米亚港的商人名为杰姆,他是个彻头彻底的倒霉蛋。
杰姆原本和其他商人一样,做着普通的羊毛生意, 但是被自由商业城市的商人们压得喘不过气。某天, 在酒馆里他醉后和人大声抱怨起“毛呢市场都快被外国佬统统占领了”,一个自称是“冒险商人”的家伙找上了他。冒险商人竭力向他鼓吹“棉”这种新的织布,引领他去看了一批颜色艳丽, 印花多样的棉布, 向他鼓吹其中的商机。杰姆醉酒之后头脑昏沉, 便买下了全部的棉和棉布。
等他清醒后, 冒险商人已经逃之夭夭了。
商人杰姆只好带着这一批棉布按照计划来到了玫瑰海峡, 他的另外一条货船遇到了海难触礁沉了, 这批棉布一下子成了他最后的希望——他得养家糊口, 还得补偿那些遇到海难的水手家人……但人们对棉布实在是兴趣泛泛,他在这里逗留了快一个月,一块棉布都没卖出去,连店铺的租金都交不起了。
得知女王将至之后,杰姆孤注一掷,用最后的身家付了暴涨的店铺租金,别出心裁地在门口放上了玫瑰图案的地毯,希望以此吸引女王的注意。
“您这边还放了其他种类的棉布?”阿黛尔问。
杰姆连连点头,激动地说:“就在二楼,陛下想要看一看吗?”
话刚出口,杰姆先生就后悔了——呃,二楼作为临时的货物仓库,堪称乱七八糟,压根不是能够用来招待帝国最尊贵人物的地方。但女王已经点头首肯了,他骑虎难下,也只好点起灯,亲自走在扶梯前面,引着女王走了上去。
扶梯狭窄,仅容一人通过,杰姆先生半侧着身,一边向女王致歉,一边率先走上二楼,要去拉开始房门然后将窗帘拉开,好叫阳光落进来。
这位倒霉的先生刚刚打开房门,一只苍白的手就从黑暗里伸了出来,一下子捂住了他的嘴,将他悄无声息地拖了进去。
此时还走在女王身后的阿比盖尔脸色微微一变,她一把按在栏杆上,像只灵巧的猎豹般骤然发力,从女王背后跃出,大猫般踩着栏栏杆腾身扑进房门里。人在半空时,她的匕首已经出鞘了,银色的寒光在昏暗里划出一道闪电般的弧线,下一刻与另一把细剑碰撞在了一起。
店铺的二楼光线不足,阿比盖尔看不清躲在这里的人什么面孔,只凭借着过人的身手与对方搏斗。
杰姆先生被对方当做牵制,砸向阿比盖尔。蹬着长靴的阿比盖尔脚步一错,避开被正面砸中的危机,身手捞住这个倒霉鬼的瞬间稍微放心了一下——时间短暂,对方还来不及对女王陛下重视的商人先生动手。
黑暗中,那把细剑一转,蝙蝠的獠牙一般刺向阿比盖尔的咽喉。
铛——
阿比盖尔横腕,以隐藏在衣袖下的金属护腕挡住了那刁钻的剑刃。火星迸溅,她随手将杰姆先生扔在身后。
短短几乎呼吸间,两人刀剑往来数次,一时难分高下。
“您最好住手,”紧接着跟上来的阿黛尔冷静的说,“亲王殿下。”
她不知何时捡起了杰姆先生掉落的马灯,一手提灯,一手握着柄在灯下寒光凛冽的……枪。
枪口正对准阿比盖尔对面黑暗中的敌人。
阿比盖尔那把盘蛇般的多曲马什托刀指向敌人的咽喉,对方的袖剑同样距离阿比盖尔的要害不远。听到女王的话,阿比盖尔没有再动作,对方也没有再动作。过了片刻,袖剑被扔到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阿比盖尔。”女王温和地喊了海盗头子一声。
阿比盖尔这才移开刀,但没有将它收回鞘中,缓缓后退一步,走到了女王身边。只要黑暗中的那位“亲王殿下”有什么一动,她立刻能够护住女王。
距离门口不远的烛台被点燃,火光照出了这场闹剧的另一个角色。
“见到您了,陛下。”
轻柔的声音响起,一位苍白的年轻人缓缓走上前。按道理说,苍白的肤色一般会让觉得斯文柔弱,但这点放在来人身上并不适用,他的苍白是属于黑暗与罪恶的苍白,总会令人想起吸血鬼这类阴冷俊美的传说生物。
他的确格外俊美,一双湛蓝的眼睛印着火光,金子般头发垂散在肩膀上。他穿着一件暗红色的紧身外套,上面带有银线刺绣,领口处向外翻出洁白精致的蕾丝,袖口上钉着钻石袖扣。
正是鲁特帝国那位据说“病重”的阿瑟亲王。
“我为我的莽撞而感到抱歉,”阿瑟亲王欠身朝女王行礼,他的眼睛在烛火下闪闪发光——也许是因为看到女王——语调诚恳而又甜蜜,就像所有沉溺于爱情中的年轻小伙子,“可我实在太想见到您了。”
说着,他上前一步,就想要去亲吻女王的手。
旁侧的阿比盖尔将刀横了过来,不善地看着他。
阿瑟亲王看了她一眼,湛蓝的眼睛带着几分阴冷,但很快地他就又露出一副灿烂的笑容,看着女王:“您身边有一位出色的护卫。”
“她不是护卫,”女王没有移开枪口,“以及您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夜莺去见他的玫瑰,而我来见您啊,陛下。”
阿瑟亲王专注地凝视着女王的眼睛,她站在房门口的昏暗处,脸庞半被灯光照亮,半隐于昏暗,深蓝的长裙盈盈及地。他手腕一翻,一朵光彩夺目的玫瑰出现在了他手中——那是一朵永不凋谢的玫瑰。
一颗颗色泽纯净如葡萄酒的红宝石被精妙地镶嵌在一起,簇拥出一片片在烛火下光芒闪烁缓缓绽放开的花瓣。黄金打造的枝干和叶子栩栩如生,单这一朵玫瑰,便可称得上价值连城。
“我说过要送您一朵玫瑰。”
阿瑟亲王微笑着,走上前一步——然后就停了下来,阿比盖尔的刀纹丝不动地横于面前,女王的枪口也还是没有移开。
阿比盖尔转头看向女王。
阿比盖尔真诚地觉得,女王还是将他一枪崩了比较实在。她觉得眼前这位小白脸的亲王先生与她海盗团里一位以“吟游诗人”自居的神经病,有着异曲同工之处,疯疯癫癫说的都不是人话。
——直觉告诉她,眼前这位说话轻柔的亲王先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件小礼物,”阿瑟亲王敏锐地察觉到女王正很认真地思考到底要不要开枪,他赶紧轻快地开口,“我想您或许会对您总督先生的一些小秘密感兴趣?”
说着他从口袋中取出了几封信。
女王微微眯起眼睛,看了那几封信一会,又看了阿瑟亲王一会,最后缓缓地移开了枪。
…………………………
以上便是罗德里大主教气得要死的原因了。
如果可以的话,想必罗德里大主教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让他的袖剑割开阿瑟亲王的咽喉。但事实上,他不得不给了阿瑟亲王一件修士黑罩衣,让阿瑟亲王乔装成为神殿骑士的一员——否则女王与阿瑟亲王的绯闻不出今天,就要传遍整个玫瑰海峡了。
女王从集市返回之后,他立马觐见了女王。
造成了这个插曲的罪魁祸首阿瑟亲王同样在房间之内,罗德里大主教眼神如刀般地落在阿瑟亲王身上——这位鲁特帝国的亲王殿下独自出现在罗兰宫廷中,竟然还能够格外地放肆。
眼下坐在房间里,阿瑟亲王的目光始终落在女王身上,那种目光很古怪,介乎于狂热与解剖之间——是的没错,就是解剖,仿佛他想剖开血肉与骸骨,找到被隐藏起来但才是真正宝贵的东西。
毫无疑问,这种目光让罗德里大主教对他更为厌恶。
“我想,”罗德里大主教看向女王,“鲁特皇帝奥尔西斯先生一定非常非常担心他弟弟的安危。”
阿黛尔正阅读着阿瑟亲王带来的那两封信,闻言撩眼瞥了一下罗德里大主教。
她可以确信她的主教先生的确很讨厌阿瑟亲王了。
瞧,他连着用了两个“非常”。
罗德里大主教当然讨厌阿瑟亲王——要知道当初马上比武大会的时候,他同样在场。自然地,他也记得阿瑟亲王向女王求婚的那一幕,所有聪明的人都知道,阿瑟亲王当时恐怕更愿意以自己的名义向女王求婚。
阿瑟亲王泰然地坐在壁炉旁边,苍白的手指像蜘蛛一般轻柔而又优雅地舞动着,精美的蕾丝边从手腕处垂落:“啊,如果您是指那些戴着兜帽,向我的兄长效力的人……那么,我已经打发他们回去了。王兄会明白我一切安好的。”
“不要随意拔袖剑,罗德里。”放下信,女王没有忽略阿瑟亲王的目光,“您先出去吧,阿瑟殿下似乎有什么问题想要问我。”
第51章 狂热左右
“现在, 您该说说您想知道什么了。”
女王将信搁在手边。
“您愿意回答我吗?”
阿瑟亲王站起来,走到女王身边,在女王的雕花椅背上叩击着, 壁炉的火光跃动,从他指尖到屈起如瘦削山脊的关节,拉出长而摇曳的影子。他的动作优雅得仿佛是身处巨大的歌剧院, 翩飞扣弦。
“那要看您问的是什么了。”
女王抬手握住阿瑟亲王从椅背游移到她肩膀上的手, 侧首看他。
他们的距离近到宛若恋人般含情脉脉, 女王斜撩而起的睫毛又长又密, 在暖黄的火光里为那双眼睛玫瑰色的红眸蒙了一层隐隐约约冷冰冰的阴影。阿瑟亲王俯身靠近她,轻柔地呢喃一般地问:
“您为何始终在幽暗里低声吟唱着悲伤的歌?为何您唱着夜莺与玫瑰一起被碾碎?”
他的声音喃喃, 透出癫狂迷离。
“为什么呢?”阿瑟亲王的声音越来越低,“难不成您是将灵魂卖给恶魔得以归来的亡魂吗?一位站在神殿里承蒙天佑的渎神者?这可太有趣了,告诉我吧陛下, 您是否与您的帝国一起赴死?”
托教皇以及那些又臭又长的神学故事的福,一直到现在, 贵族们还挤破脑袋地想要让教廷认证自己死去的亲人为“圣人”, 但阿瑟亲王再清楚不过那些“圣人”的把戏了——什么死去的圣女行走在瘟疫流处,多少人亲眼目睹,又有多少重病之人起死回生……种种神异的故事背后都是金币在作怪罢了。
然而,阿瑟亲王确定发生在女王身上的, 确确实实地是不属于常理该有的奇迹。
他紧紧地注视着女王,不放过这张精致脸庞上任何一点神情变化。
是惊讶, 还是慌张?是回避, 还是茫然?是震怒,还是恐惧?……让他捕捉到那最微妙的讯号,从而窥探到最不可思议的真相吧——不论她是回答还是沉默。
“您好奇的是这个?”
出乎意料, 什么反应都不是,女王漫不经心地挑起细细的眉梢,像看一只忽然闯进房间的猫一样,看了阿瑟亲王一眼。
阿瑟亲王端详着她,目不转睛地。
她从容得就如同阿瑟亲王在说一件无关要紧的小事。
确认了这点之后,阿瑟亲王先是真切地糊涂了那么一会儿。不论是“神迹”还是“巫术”,最深的秘密被人揭露,都该有所反应,而不是像女王这样随意。她是真正不在乎阿瑟亲王发现这一点。
“啊!”阿瑟亲王困惑了一会之后,忽然恍然大悟般地叫了一声,“您是多么骄傲多么傲慢啊!”
这回惊讶的人成了阿黛尔,她看了阿瑟亲王一眼,尔后叹息了一声,靠在带有软垫的椅背上。
被誉为十六世纪最杰出的“疯子”,阿瑟亲王说对了。
是的……是骄傲,刻在她骨髓之中几乎可以用“傲慢”来形容的骄傲。
难道阿黛尔就没有思考过,自己为何会复生吗?不,出于王者的多疑,她不仅思考过自己复生的原因,还怀疑这是否会是一个阴谋——诸神、恶魔或者命运的阴谋。如果这是阴谋,那对方目的是什么?想让她屈服命运?想要她明白自己的渺小和无能为力?想让她将要把帝国带出困境时再让她死去?……可那又怎么样?
难道她会因此感到畏惧?难道她会因此踌躇不前?
不论再来多少次,不论命运将会给予她何等作弄,只要她一息尚存,她永远会走在她选定的道路上。“骄傲”是从她母亲手中接过的种子,在她的灵魂深处生根发芽,就算这是神魔的玩笑,她亦无畏无惧。
阿黛尔并不在意阿瑟亲王这个疯子发现端疑。
“在您看来,”阿瑟亲王语调因为情绪激动而略显急促,“这就和您遇到的任何事情没有什么差别,就算为人所知,也不过是一件需要解决的事情罢了。”
阿黛尔既不否认也不肯定。
如果阿瑟亲王想要以此来做任何可能妨碍她的事,她就解决他。反之,若这个小秘密,能够令驱使阿瑟亲王做到一些她希望的事,她便可一笑置之——和所有她遇到的事情没有什么两样。
“有多少国王宣称自己是神派到人间的统治者?有多少圣父宣称自己曾经被天使邀请一起斩杀恶魔?”阿黛尔不紧不慢地说,“担忧某件事会被人发现,原因只有一个——因为无法掌控它,因为畏惧它。”
“您是何等骄傲啊,何等傲慢啊。”
阿瑟亲王轻声说。
阿瑟亲王站起身,闭上眼,想象自己死去,又想象自己复生。
死亡与生命永远是人类最永恒的最敬畏的主题。
有那么多的教徒,他们在大病一场之后,就皈依了神成为神的坚定簇拥者。而女王呢?她似乎曾与帝国一起死去,又得以重归,在生死之中跨越,凡人得此际遇,要么成为最虔诚的信徒,要么成为最邪恶的异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