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王话音刚落,只听得沉闷的声音传出,震动通过岩石地面传出。暗道被从里面炸毁了,阻断了追踪的去路。
道尔顿停下脚步,在发现轮值的火枪手被打晕了一名后,道尔顿立刻派人去查看阿瑟亲王的存在——阿瑟王是个行事无所顾忌,对国家和自己的荣誉一点都不在乎的疯子,还是鲁特帝国的人,自然不可能放任他不受监控地待在罗兰宫廷中。
未等下属回报,他第一时间便寻找起了女王。
他缓缓地垂下枪。
女王将匕首放到桌面上,准备回头让凯丽夫人将它收起来。当她目光落在桌面的时候,发现一封信被压在烛台下。
眉梢微微向上挑了一下,阿黛尔将信抽出。
信以暗红色的火漆封好,拆开来之后,里面只有一张精美的信笺。
——您听见那黑暗里的歌了吗?
带藤蔓暗纹的信纸上,暗蓝色的墨水以漂亮的花体字写了这么短短一句话。
署名阿瑟。
一只修长骨感的手从旁侧伸过来,将信笺抽走,扔到了蜡烛上。烛火瞬间腾地燃了起来,火焰带着另一个人的郁怒将信笺烧掉了。
“不高兴了?”
阿黛尔单手撑在桌面上,抬眼看站在身前的黑发军官。
道尔顿看起来的确显得格外不高兴,冷峻的薄唇紧紧抿着,下颚的线条在烛火光里紧绷着。眉骨投下的阴影里,漆黑的眼睛带着军人的压迫感。给人的感觉就像一只被触犯领地后,缓缓站起的狼,被克制压抑的怒气显得格外危险。
她的头发被拨到耳后,缀着钻石耳钉的耳垂带着点绯红,但那显然不是因为她自身的情绪,愤怒或者羞愧——很难从她身上看到这种反应,就算有那也只是她故意而为。更别提被刻意留在她天鹅般修长的脖颈以及精巧锁骨上,那些彰显存在的痕迹。
那些痕迹刺眼极了,道尔顿抽了张手帕,抿着唇就要去擦拭那些痕迹。
“你是以什么理由来不高兴呢?”
阿黛尔握住道尔顿的手,微微倾身,看着他的眼睛说道。
她其实根本就没有用力,用来制止道尔顿动作的手体温偏低,轻得就像一片雪飘落到手上一样。但道尔顿的手就那么停顿在了半空中。
道尔顿被她问得一愣。甚至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和女王之间有算得上什么关系?作为君臣,她给予他的重视和信任,已经足够要求他尽忠职守,是他在僭越,在渴求超出礼数的东西。但是有些时候,她的确是纵容的,暧昧的,虽然他心知肚明,那被默许的接近也只不过是权衡的另一种方式。
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她询问的时候声音很轻。她身上幽冷的芳香就像一张迷蒙而无形的网,他是那网里的猎物,随着她垂下随意拨动的手指在网里跌跌撞撞,不知出路。
这个时候,道尔顿忽然就有些羡慕起阿瑟亲王了。
羡慕他能够肆意妄为,羡慕他能够不顾后果。
“没有答案吗?”
阿黛尔淡淡地说道,拨开他的手,站直身,刚刚隐约的暧昧瞬间消散。
烛火之下,女王将阿瑟亲王留下的匕首举到眼前,借着烛光缓慢地打量着这把匕首。片刻之后,她慢慢地,带着几分思索的说道:“西乌勒进攻鲁特帝国的事情是阿瑟亲王做的。”
匕首上带有一种奇特的波浪状花纹,刀身弯曲的弧度很小,刃口隐约有流光滑过。这是一把西乌勒贵族才能拥有的刀。身为鲁特帝国的亲王,阿瑟却携带着一把西乌勒贵族刀刃,而刚刚他也提及“准备好了军队”。
他实际上已经被奥尔西斯放逐,他的军队又是从何而来?
而在几月前,一支西乌勒军队神不知鬼不觉地绕过水银海,对鲁特帝国东部草原发动进攻,如果不是奥尔西斯警觉将军队从图瓦王国撤走,那么此时鲁特帝国的东部防线已经被撕开了。西乌勒军队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鲁特帝国境内,除了新教皇圣特勒夫斯二世的手笔外,或许还应该有一个人。
一个对鲁特帝国东部军事防线十分熟悉的人。
循着这条线索,再往上推,便是七年前的教皇选举,当时的卡佩尔家族与路维斯竞争,路维斯枢机输掉了选举的那场战争。在他逃亡鲁特帝国的时候,险些被鲁特帝国囚禁交给旧教皇。那么又是谁警告了路维斯枢机?
一个身处宫廷且位高权重的人。
除了在黑暗里拥有宫殿的罪恶亲王,还有谁能够做到?
“这样啊。”
女王意义不明地笑了一声。
怪不得圣特勒夫斯二世能够顺利就任,支持他的人除了图瓦公国外,还有着一位罪恶国度的无冕之王呢。想来此时的鲁特帝国境内也并非铁板一片,阿瑟亲王固然是个疯子,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同时也是一位不世天才。追随他的也大有人在,奥尔西斯没能在鲁特境内成功截杀阿瑟亲王,便不足为奇了。
王室南巡前阿瑟亲王就离开了鲁特帝国,但是他出现在女王面前却是在玫瑰岛屿。
他是先去了被认为是海上灰色地带的千岛湾,在那里做了其他的事情,尔后才在玫瑰海峡等待她的到来。阿瑟亲王想要带走她应更像是一时发疯,而非原本的计划,否则道尔顿也不可能那么快就赶到。
如今阿瑟亲王离开玫瑰海峡,可能是与西乌勒的骑兵汇合。
祝福奥尔西斯不要被他的弟弟搞得焦头烂额吧。
女王随意地想着,推开沉默站在面前的道尔顿,就要向门口走去。
她的手腕忽然被人扣住了。
道尔顿站在昏暗里,握住了她纤细素白的手。他不是那种过分健壮的人,体型修长,军人的服装束着一掌宽的腰带,显得他劲瘦冷厉。他的五官深刻立体,垂拢睫毛的时候,便带上些许阴郁,但隐约又有一种狼在试图靠近主人时被拒绝的委屈。
“为什么不高兴?因为我不知天高地厚,因为我不知应该安于天命,因为我总是有蓬勃野心。”
黑发军官低声道,他的眼神总是锐利的,肃杀的,冷酷的,此时眸子里却找不到那些往常惯有的东西。只剩下大片大片铅灰色的云层,很安静,也很清醒。
他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小时候活在洛普特的贫民窟,那里所有人都活得麻木疲惫,光鲜的荣耀的,全都和他们没关系。然而他的野心无穷无尽,他的父母是虔诚的旧神教徒,而他为了跻身上爬,毫不犹豫地背弃从小到大的信仰。当了骑兵,就要当将军,当了将军就要当元帅……他的欲望永无止境。
就像当了帝国元帅后,他对帝国至高无上的主人心存渴求。
所以她似暧昧,似疏远,操纵着无形的线。
因为她也知道自己饲养的是一匹贪婪的狼。
像一场彼此心知肚明的游戏。
但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又是什么?
“因为我喜欢您。”
道尔顿将自己的配枪放进女王的手中,像桀骜的豺狼把自己最致命的咽喉搁到一个人手上。
道尔顿想起那天女王在露台上休息,他偷偷把发针别在她发上,碰倒她头发时手心的潮湿。她的睫毛曾轻微地抖动了一次,他就比曾经受伤躲藏时敌人逐步靠近还紧张。
他抬起眼,笑了笑,带着全部的自卑与自负地慢慢开口:
“不是帝国元帅喜欢您,不是道尔顿将军喜欢您,是罗伯特·道尔顿喜欢您。”
第75章 玫瑰与刃
帝国元帅, 罗兰将军。
摈弃这些荣耀头衔的,剩下来的“罗伯特·道尔顿”就只是个出身洛普特的穷小子,自卑而又敏感。
始终记得经过洛普特街区的贵族, 光鲜亮丽地让仆从踹开马车旁的人, 让贫民窟的耗子别弄脏他们的衣摆。他第一次从战场上抢来的东西,就是一件满是刺绣镶嵌满珍珠的外套。站在满地的尸体里,肩膀上还带着见骨的伤,手近乎痉挛地展开那件外套,披在自己肩膀上。在那一刻, 罗伯特·道尔顿便觉得自己仿佛也套上了夺目的壳子,他握紧了枪, 品尝着厮杀带来的权力和美好,任由天性的野心在血管里奔腾。
一面记着每个轻蔑的眼神,一面把用华丽的铠甲把自己武装起来,就好像这样就战胜了当初将他踹倒的贵族,战胜了曾铭刻在他身上的低贱。
所有他不择手段取得的头衔与成就,组成了一个光辉的、傲慢的他。那是他的铠甲,他的刀剑,他的武装。
像他这样卑劣的人, 除了不甘和野心,就什么都没有了。
“是罗伯特·道尔顿喜欢您。”
年轻的黑发军官弯了弯唇角, 少见地一点也不锋芒毕露地笑着。
他舍弃他骄傲的铠甲来喜欢她, 就像所有在花园外瞥见女孩脸庞笼罩在微光里,一边怦然心动一边黯然伤神的小伙子。
道尔顿看着平静地听着他说话的女王。她的目光里不带轻蔑不带嘲讽, 却也不带温情不带柔软,像神或者天使站在云端,垂眼静静地看着恋慕她的凡人, 既不因此发笑也不因此动摇。他这种生于晦暗脏污中的耗子便爱着这样公正的太阳,又因自己的贪婪而每每奢想将这公正据为己有,就像他曾一面仇视着贵族一面竭力让自己变成贵族。
就是这样敏感自卑,贪婪自负的罗伯特·道尔顿喜欢您。
“请您永远不要告诉我回答。”
他解下自己的外衣,罩在女王的身上,慢慢地乞求。
“不要告诉我答案,让我永远这样野心勃勃,永远这样贪婪无度,永远这样不知天命。”
道尔顿指骨分明的手替女王拢了拢领口,在更多人赶来之前,替她遮住了那些比一件外套更容易引发流言的痕迹。
“就请您永远这样驱使着我的野心与贪婪,令我成为您一往无前的剑吧。”
他站直起身,敛去了脸上的笑意。月光印在他半侧脸颊上,在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时他重新变回了那个冷酷的,锋锐的帝国军官。
女王没有回答。
她走到门口,对听闻爆炸声响匆匆赶来的众人镇定下令,命他们清理暗道。
道尔顿离开房间时,看到走廊拐角处穿着黑斗篷的海因里希不知在阴影里站了多久。道尔顿冷淡地瞥了他一眼,径直从走廊另一头走掉了,夜风吹在人脸上,带着轻微的寒意。
他心如铁石的女王啊。
………………………………
“有不少人喜欢您。”凯丽夫人帮助女王换上睡袍的时候说道。
阿瑟亲王的计划堪称滴水不漏,暗道被整个地毁掉了,如果想要找出它的出口通往哪个方向,就不得不在玫瑰海峡继续逗留上几天。这样就会耽误与鲁特皇帝奥尔西斯的会面,将暗道口清理了一下后,女王便命人停止了后续的工作,让他们继续去收拾行李。
解开半挽在脑后的发髻,阿黛尔听闻凯丽夫人的话,倒也不觉得惊讶。
“有谁想通过您说些什么吗?”阿黛尔问。
“是有那么一些人,他们似乎担忧于您与奥尔西斯的关系。”凯丽夫人回答。随着两个帝国君主会盟订婚的时间接近,罗兰帝国的一些人逐渐产生了新的担忧。
尽管女王周身的流言很多,受政敌编排的情人列表能够从行宫门口排到城门口绕好长一圈。不过,多数人心里都清楚,围绕在女王身边的男士虽然很多,但年轻的女王其实从未有过一位真正意义上的“情人”。不少人私底下将她比作“蜘蛛”,暗讽她如女巫般操纵着与臣子之间的暧昧丝线,以圆润的手段来平衡着宗教、贵族与军队三者之间乃至整个宫廷的关系。
对于大部分人来说,这是件好事,但在某些时候,它也很容易引起另外的担忧。
嗯……就像鲁特帝国的臣子们担心他们的皇帝被赫赫有名的“罗兰妖女”倾倒,纵容出第二个“双王时代”,令鲁特帝国的利益受损一样,罗兰帝国的臣子们也不由得对女王空白的感情生活报以忧虑。奥尔西斯比女王稍长一些,但同样是个年轻人,相貌英俊,卓尔不凡,对女性有着难以估量的魅力。
罗兰帝国的官员们害怕年轻的女王真的对奥尔西斯产生了诸如爱情一类的东西,他们绝不希望看到女王与自己名义上的“丈夫”过于亲近,这会严重威胁到罗兰帝国的政权。
在这种情况下,不难理解为何大臣们开始明里暗里地委婉请求女王,尽快地拥有一位本国的——最好出身高贵、血统纯洁,实在不行只要是本国人就可以接受——情人了。比起一个外国人赢得女王的爱情,他们宁愿捏着鼻子接受一个平民小子获得女王的芳心。
微妙而又好笑的是,据女王所知,鲁特帝国那边奥尔西斯的情况也没有什么差别。
鲁特帝国的大臣比罗兰官员们更急于请求皇帝陛下赶紧选出几位“王室夫人”。
“您呢,您怎么看?”
阿黛尔靠在柔软的背垫上,带着几分调笑地对凯丽夫人说道。
“您总不会是来替他们当说客的吧?”
“当然不,”凯丽夫人替女王轻柔地按压着她的额头,缓解她的疲劳,“我只是希望您能够得到这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东西,比起您总是孤身一身总是面临四面的指责和仇视,我自然更喜欢您能够得到更多的爱。我希望您能够快乐一些,自由一些。如果您也想要得到某物的话,您不必总顾忌着太多东西。”
凯丽夫人的话是发自内心的,但同时也带着一种特殊的冷酷意味在里面。
凯丽夫人是温柔的,但她的所有温柔与慈爱都交付给了女王,世俗的道德和准则在她身上便难以扎根了。在她看来,如果爱情真的能够使女王高兴些的话,又或者女王觉得这件事具有趣味,她决计不会阻拦,甚至会设法使它变得更顺利些。但若女王不喜欢了,她便不会犹豫于将它铲除干净,至于其中的另一方所失所得,绝不会在凯丽夫人的衡量之中。
人们要求君主是要求她慎言慎行,要求她权衡利弊以帝国为使命。
而母亲对待孩子,则是给予孩子想要的一切,让她自由快乐。
阿黛尔笑了笑,十指交叉,屈起的关节显得格外精致。
“爱情,它若不足够美丽,从古至今的人们又为何会不惜寻觅所有浪漫的字眼来形容它,或比如太阳,或比作月光,或比作玫瑰……总之都是美丽而诱人的事物。我不会否认爱情的力量,血肉之躯的凡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总是需要另外一个灵魂来与自己一起对抗孤独。但它的美丽对于另一些身份的人来说,却是会使他们朽毁的。对君王来说便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