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议通过。”
长老宣布。
海因里希微微欠身,以示谦逊。
会议结束,安巴洛走在最后,离开时他回头看了一眼。会议室内只剩下海因里希一个人,他正仰着头看立柱上的家族箴言“利益至上”,唇线绷得很紧,影子孤单单被拉得很长。
烛火明灭,海因里希侧脸的阴影与多年前重叠在一起。
……在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还是青年的海因里希也这么仰着头,看着那句箴言。
“你要怎么做?”
…………………………
你要怎么做?你能怎么做?
海因里希垂着眼睛站在船艏,海水晃动船身,连思绪也变得摇摇晃晃像个漩涡……礁石城、都城盖尔特、罗兰、雅格、鲁特……阿黛尔、父亲、包括多年前被他杀死的堂兄……那么多地方那么多人,都在这个漩涡里转动。
他没有回答安巴洛的问题。
很多问题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就像曾经他告诉阿黛尔“您是公主,您不该学这样的剑术”,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为什么。
难道告诉她,因为他出身海因里希家族,因为他们的剑术只为了不择手段地杀死敌人,偷袭与卑鄙都无所谓,这样的剑术与道义相悖,在决斗中只能受人憎恶与唾弃?告诉她双头蛇家族以及这个家族的每个人都是怎样声名狼藉的存在?
他无法回答。
年轻的野心勃勃的族人熟练地调整战船的角度,自由商业城市的舰队已经插进了罗兰舰队中军与左翼之间的缺口,而他们也如计划配合后备舰队完成了对自由商业城市的包围。
但这个包围是双重的。
海因里希家族指挥的左翼舰队与自由商业城市之间的距离已经很近,后备舰队行驶的速度没有左翼舰队快,只能占据偏下的方向。一旦海因里希家族的舰队调转炮口,包围便会反过来指向女王舰队。
海因里希抬头看了看天色,估算这个时间,安巴洛已经见到了妻子和女儿,以及神殿骑士团的骑士们。
他习惯性地想要伸手握住配剑,触手却很陌生,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把配剑给了安巴洛。
海因里希记得小时候安巴洛很想要那把剑,但那天他却拒绝那把剑。
“没有权势没有地位,你就什么都不是,你拿什么保护她们?”
——我可以不是海因里希家族的继承人,我可以不是奥托·海因里希。
——那你就什么都不是。
“于是我去拥有权势与地位,然后像你一样?”
安巴洛尖锐地反问。
他们的确是兄弟,冥冥中的血脉,让他们知道怎么给对方最致命的一击。
海因里希在海面上找到了“荣耀”号的旗帜。
森林般的战船船帆、火焰以及浓烟阻挡了视线,他没有找到想见的人。
炮手和水手准备完毕,后备舰队战船抵达。
海因里希下达进攻的命令,同时拔出剑。
不,不要像他一样。
………………………………
“荣耀”号旗舰没有再成为战场的核心。
事实上,当自由商业城市的舰队开来,罗兰左翼舰队回赶的时候,“荣耀”号旗舰便已经在两艘伤痕累累的战船的掩护下后撤。因此,当海因里希家族的舰队在逼近自由商业城市的舰队后,毫无预兆地调转船头,对着罗兰的舰队进攻的时候,女王只是远远地,静默地观望。
刚刚的战斗让她的铠甲上,破溅了不少鲜血,此时鲜血正顺着银甲滴落。
女王精致秀美的脸仿佛带着一张谁也看不透的面具,火光落在她眼底,没有喜怒。
“我们没有退路,必须冲出去!!!”
“金雀”号上马勒执政官的声音几近嘶哑,整条战船上都是他的咆哮。
鲁特帝国的舰队正在围剿雅格帝国的残余部队,此时这片海域的小规模局部混战,马勒执政官和海因里希家族的战舰数量取得了上风。马勒执政官成功地在罗兰人的战线上打开了突破口,此时正竭尽全力想要靠近意识到情况不对,后撤的女王旗舰。
只要他们能够赶在鲁特舰队回援之前杀死罗兰女王,就能够突破封锁,逃到北面的联盟海外殖民地港口。清晨的时候,他们便已经接到来自图瓦公国的密信,支援他们防御港口的士兵已经抵达港口。
说实话,在看到海因里希家族调转船头之前,马勒执政官始终是紧捏了一把汗。
毕竟双头蛇家族“背誓者”的名声实在太过响亮,将自由商业城市出卖给女王,这个家族也不是做不出来。看到他们朝女王舰队发起进攻,马勒执政官才算是彻底放下心。
——只能说,谢天谢地,海因里希家族与罗兰王室的矛盾的确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
战场上叛徒受到的敌意要远胜于其他敌人,当海因里希家族的舰队与罗兰舰队碰撞后,罗兰战船上的士兵对这些原本的同伴破口大骂。宁愿与他们一起扭打着滚进大海,也没有哪条船投降。
受进攻的战船“月神”号上,一名原本发着高烧的军官跳起来,挥剑迎上这些叛徒,一直到一条腿被箭射中,还在继续战斗。一名桨手死死地咬着叛徒的咽喉,摔进海里,同归于尽……
马勒执政官转头眺望的时候,也不由为此感到一股寒意。
好在海因里希家族的舰队实在优良,在自由商业城市残余舰队的配合下,战局的胜利天平还是逐渐朝他们倾倒。
“感谢神明。”
马勒执政官喃喃自语,然后在胸口划了一个十字。
这位经验丰富的老执政官却忽略了一件事:罗兰后备舰队在抵达后,有六艘战船始终没有动静。
那是六艘十分笨重的“加莱赛船”,曾经在天国之海的贸易中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后来被淘汰了。它们被编入罗兰舰队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人们只当这是罗兰实在找不出什么船只,连这种被淘汰的战船都被用来凑数。
眼下,它们静静地漂浮在海面上,就像六座等候时机的堡垒。
海因里希默默地震去剑上的鲜血。
他仿佛没有听到所有对于他这个“叛徒”的咒骂,在战斗的间隙还有会抽空看一下怀表,似乎在等什么的到来。
…………………………
女王沉默地注视着混战中的船只,注视着那一艘艘逐渐逼近,悬挂着双头蛇旗帜的战船。
阿比盖尔踌躇再三,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提醒女王。
……她不知道女王在想什么,只是海因里希本人就在那些叛乱的战船上,并且没有任何脱离战斗的意思。从目前的情形来看,他似乎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叛徒,一个叛国者。
“进攻。”
阿比盖尔还在迟疑该如何开口,便听到女王冷静地下令。
“荣耀”号旗舰上打出了“开炮”的信号。
下一刻,正在混战中的马勒执政官听到了令人魂飞魄散的炮声。
六艘加莱赛船上喷射出了一道道火舌,用来作为伪装的上层木栅栏在炮火中破碎。六艘被人们忽视的战船扯掉面纱,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后备舰队比海因里希家族的舰队更慢抵达战场并非因为反应不够迅速,而是因为他们必须掩饰这六艘加莱赛战船可疑的沉重。笨重庞大的加莱赛船外部落魄,内里却被全部修整过,并安装上了许多门火炮。
它们抵达战场后之所以一动不动,是因为它们根本不需要与敌人正面碰撞。
它们是六座浮于炮台。
六艘加莱赛战船的杀伤堪比战争开始时,双方的第一轮射击。遮天蔽日的炮火让原本胜券在握的马勒执政官跪倒在甲板上,他终于意识到这是个陷阱,却无法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分明海因里希家族的舰队和他们一样遭受进攻。
被炮弹击飞的船尾,咔嚓折断的桅杆,漂浮在海面上的桨木……
马勒执政官眼睁睁地看着接近三分之一的战船被击毁,看着自己精心准备的计划被无情撕碎。
自由商业城市的士兵已经丧失了反抗的勇气,有的开始跳进海里,拼死朝着罗兰人的战船游去:“看在诸神的份上!救救我!”
漫天火雨。
有些人在甲板上徒劳地奔跑,有些人匍匐不起……海因里希所在的战船被炮弹打出了一个大洞,海水正在灌进来,战船上的人正在找小船,希望能用舢板船逃生——就算成为囚徒也好过于被炸死。
唯独海因里希站在船艏。
已经不需要战斗了,但他笔直地站在那里既不像想要等待着投降,也不像想要继续徒劳挣扎。
他只是低着头,看着玻璃镜面破碎的怀表,等着某件事情的到来。
第二枚炮弹落到了甲板上,船帆、木板被点燃了。火焰在海风里“呼”地便卷成一片,海面被印得通红,像很久以前日暮时分,灯塔的火与天光混杂一起。船身重重一震,加快了下沉的速度。
海因里希终于抬起头,向前走了一步。
背后是大火,前面是血与光交错的海,掠过黑烟与飞血,他这一次找到了想要找的人。
海面战船或浮或沉,终于将“荣耀”号战舰无遮蔽地暴露出来,站在船艏的女王与他的目光在半空遥遥相撞。
海因里希朝她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
下一刻,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出现在天空,经过“荣耀”号上空的时候,列为三团熊熊燃烧的烈火。人们惊骇万分地抬首仰望这一异象,不论是雅格、罗兰还是鲁特、自由商业城市……他们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流星分裂,化为三轮火球,正如天空中同时出现三轮太阳。
而此时还飘扬在海面上的,只剩下罗兰的旗舰。
罗兰旗舰上,银甲女王手持利剑站在船艏,在她的背后,主帆上神被钉于十字架上,天使们俯瞰着这血与火交错的末日战场。
马勒执政官缓缓地松开手,剑掉在甲板上。更多的普通士兵已经抛掉武器,跪倒在甲板上,颤抖着无法自语。
敌人放弃了抵抗,旗舰上的人一个接一个跪下,高声呼喊:
“天佑女王!”
“天佑女王!”
海风掠过飘满尸体的海面,人们仿佛脱离了人世处在时间尽头审判日的世界。
海因里希合上怀表。
一份太过迟来的礼物,我亲爱的……阿黛尔。
在喧闹的欢呼里,他任由冰冷的海水将自己吞没。
第115章 年少誓约
他听见风, 听见潮,听见什么东西被掷出,掉进海里发出轻微声响。
他穿过白色海雾, 这一天冷得出其。
礁石底下是长长的, 线一样蜿蜒的沙滩, 海水将沙子冲得日复一日地变得更细更白,把飞鸟螃蟹走过的痕迹统统抹去。最后一艘渔船的残骸朽烂, 海潮汹涌,礁石城的人几乎不会来到这里。
他知道公主会在这里。
海雾的尽头, 穿着白裙的公主站在涨涨落落的海水里, 被掷出的是她的王冠。潮水携裹着那顶细细的银色王冠,它闪烁了两下, 消失不见。
海风将她的长发说乱, 垂落在两侧的手臂肌肤苍白,冰冷的海水将她的脚踝浸泡得泛起浅淡的红色。宽松的白裙紧贴着腰线, 在小腿处被打湿,被海风吹向一侧翻卷如转瞬即逝的薄光。
“公主。”
他低低地喊。
“先生。”阿黛尔张开手,看自己泛红的掌心,“他们把‘罗兰’也拿走了, 我不是公主了。您可以喊我‘阿黛尔’。”
她的声音很平静, 手指微微颤抖着。裸露在海风中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 因为寒冷, 暴起了小小细细的疙瘩。她冻得几乎发抖, 却一动不动地站在海水里,没有走过来的意思,只仰着头看他,仿佛在等待。
——王后已经怀孕, 爱德华拥有直系继承人。尽快离开礁石城,返回盖尔特,不许停留。
父亲的信几乎与国王正式宣布彻底剥夺阿黛尔“罗兰”姓氏的消息一同传来,口吻冷酷,不容违背。
她站在海水里,一动不动地等着,左手掩在背后,把自己的茫然恐慌藏起来。连王室的姓氏都被剥夺了,她彻底一无所有,她只能站在那里,不说送别也不说挽留。只是假装无事地等着他走过去……或者离开。
水声轻轻地哗啦,年轻的家族继承人走过去。
“失礼了。”
他俯身,左手穿过她瘦如蝴蝶薄翅的肩胛骨,克制地收于她身侧,右手穿过她冷得像冰的小腿,将她从海水中横抱了起来,朝城堡的方向走去低声解释。
“天冷了,不要在水里站太久……凯丽会担心。”
他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
纤细的女孩伸出双臂紧紧地拥住了他,把头埋在他的肩膀处。
海因里希僵硬在原地,紧绷得像一条忽然被人拥住的蛇。潮水远去,天地具寂,她身上海风的寒意透过衣服传来,让血管觉得滚烫。许久,他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取暖般的姿势,睫毛便慢慢地垂了下去。
向蛇取暖有什么用呢?
蛇这样的冷血动物,连自己都无法温暖,又哪里来温度分给别人。
可女孩紧紧地环着他。
“他们还要拿走什么?”
阿黛尔的声音模模糊糊的,她埋着头,海因里希无法看到她的脸,她把自己的难过藏起来。但那些难过和悲伤太多了太多了,多到还是有一点无法控制地模糊了声线。
“以前是我的母亲,后来是我的宫殿,现在是我的姓,以后呢?他们还要拿走什么?礁石城?还是凯丽?”
“礁石城什么都没有,他们不会有兴趣。凯丽夫人也不会离开你。”
“那您呢?”
她抬起头,玫瑰般的眼睛仿佛蒙着水色,又仿佛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