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氏族是不会分家的,一家如同一国。内、外之事,从祖辈到现在,一茶一盏、一言一行都有规矩。且一向行的是嫡长继承的制度。敬奉家神。
申姜就在想,那赵家的事就有点意思了。
谷子也问:“你不是说,嫡长继任?既然叫他叔爷,那自比我外公小,怎么他主事呢。就算外公早逝,但昭录舅舅在世。我们这一支还有人。”
陈三七谨慎:“事实已是如此。”并不多议论:“小娘子们归家后,随便不要与人讨论这些。”
谷子连忙点头:“好。”
陈三七看向申姜。谷子含糊地说:“她也不会说的。”并不想当着申姜的面,跟外人说她口疾的事。
车子是在傍晚的时候落地的。
径直落在某个平坦的青石地面广场上。
在天空的时候,申姜伸头看。赵家的大府,处在一个城中,明明是繁华大城的正中心,可赵氏大府占地非常辽阔。四面亭台琼楼玉宇。且明明是城中,却有山中云雾缭绕如同仙境的感觉。大概是刻意制造出来的。
这还是申姜第一次见到氏族的排场。
以前李繁枝家里十分简朴,是因为她家落败了,地啊房子什么的,都卖了出去。比一般的人家都还不如。更别说现她面前的赵氏相比较了。
这简直,和皇帝住的地方差不多!
赵氏可真是倾天的富贵。
三人下了车,陈三七便轻车熟路地带着两人往西边角去。高墙绿瓦间,除了时不时有三三两两组队的下仆奉物悄声而行,并没有人放肆高语。不过错身而过的时候,总会有人偷偷回头看一眼。
申姜努力走得‘平滑’一些,奈何跛得太明显。
陈三七先是带着她们去了赵昭录那边,侍人却说不巧:“方才主家受令,已带人游猎去了。若快,三五日就回来,若有波折,恐怕三五个月也说不好。”
陈三七也没有想到。
侍人对他到是十分客气的,又与他寒暄几句,问他修行如何:“日前听说,已至中阶上境,想必近日又有突破?”
陈三七笑笑:“你太夸赞。我可没有那样快的进益。”又说:“听闻你正在破境之时,我虽然不才,但下阶破境也有些心得。改日你得空,去我那里一趟。有些东西放在我那里不过是落灰。给了你也好叫它们物尽其用。”
侍人好不高兴。终于寒暄完,看了姐妹两个一眼,并没有问她们是什么身份,想必心知肚名,只是对陈三七说:“不若,你直接去大姑姑那边。大姑姑心善。”
陈三七笑说:“好。多谢提点。”这才带着两姐妹出来。
谷子有些紧张,全身绷得紧紧的,被赵氏的富贵所震撼,却不敢四处张望,只是盯着眼前的路,把妹妹紧紧牵着不放。
陈三七带着两人却直接去了她们舅母那边。
“要是径直去了大姑姑那边,夫人听说了是会生气的。到时候万一难为小娘子们,就很难办。毕竟大姑姑并不常在内宅。所以不若,先去夫人那里试一试。”
“好,就听你的。”谷子连忙说。
陈三七轻声说:“舅夫人她姓刘。娘家是赵氏辖地内做炼器的。我们境内,市面上差不多四成的灵器胚胎,是由她家养的。”
怕她们不懂,顺势讲了讲灵器的炼制:“买胚胎如同赌石。一般为了图吉利是一车八十一尊起卖。买的时候要说‘请’,并要是礼相待,请了吹拉弹唱地运送回去。买回去烧上一炉。是什么品阶,什么属性,要出了炉才能定论。好的胚胎十分难得。好不容易有了好的,却又常死在炼制的时候,是以,开炉的时候,常不剩下什么了。有时候几十炉才得一个能用的还是个低劣的货色,又或者一炉就出了极品。风险大得很。所以一般卖胚胎,不会卖成品。有了胚胎,再配以器物,如剑、鞭、灯之类,用灵气附以颂法封制,这一道工序,又是百中求一。最后才成器,这器又要长随于主人身侧,得滋养长大,才会有灵。中间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也少不了。灵器难成。所以一般来说,灵修把自己的灵器看得比自己还重要。”
申姜也听得咋舌。她才开始识字大灾难就来了,对这些是一点也不知道。并没有从鹿饮溪身上学到什么。现在一听,虽然只是边脚,但也觉得世界浩大无边。
陈三七说着笑一笑:“小娘子们不要怪我话多。”
谷子连忙说:“不会。我们什么也不懂,还要多谢你肯讲给我们听。”赵氏可是全族修道的人家,别人都是耳濡目染,只有姐妹两个,一腿泥什么也不懂。虽然不至于叫她们懂得修道、炼器、画符,但起码不要两眼黑。那平日就要多讲一些。叫她们心中有些概念。
陈三七微微唅首:“是。奴谨记。必知无不言。”
谷子十分不习惯别人向自己行礼,但也记得他说的话,没有再说什么不要自称奴这样的话了。
三人到了一处庭院外,陈三七上去门童说话,门童看看他,又看看两姐妹,便向内去了。
不多时回来,并不理人,只是像之前那样,目不斜视站在门边。
陈三七不动声色,带着两姐妹站在那里等。
来来去去有许多人,不是奉东西来,就是出去办事去,都好奇地往这三人看。
低声议论:“那不是陈三七吗?”
“带什么打秋风的远亲来……”
院内时时有笑声笑语传出来。
“小娘子!哈哈哈!小娘子!饶了奴吧!”似乎是玩闹。
中间有一次,一只带羽毛的投箭落到了门口,有个笑着的女侍跑过来捡,见到陈三七立刻跑出来:“陈三七,你在这里做什么呢?”明明只是侍女,比又黑又黄又瘦的两姐妹更像大家的小姐。
“我来见夫人。”陈三七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盒子:“日前我在街上看到这个颜色好,便想到你。只觉得这个颜色只有你用最好。”明明是讨好的话,却说得十分的正经认真,并不让人觉得讨厌。好像他是真的看到了这个,真的觉得最衬她。十分坦荡,没有别的想法。
侍女脸都红了,耳朵也红,眼睛亮晶晶的:“那我便多谢你了。”伸手接过来。
“你即然是来办事,怎么竟然叫你在这里等着吹风吗?”侍女大约是喜欢他,扭头便说那个守门的侍童:“他即有事,你难为他做什么?”
门童才委屈:“姐姐,我已经报了进去,可夫人还未起塌。”
侍女翻了个白眼,人即是美,翻白眼也是美的,只对陈三七说:“我去帮你传话。”
陈三七十分谨慎:“我等等就是了。你吵醒夫人,恐怕要被责备。”并不因为自己送了她礼,就顶着人非得马上为自己办事。
申姜看着他,只觉得他处处与之后那个陈三七不同。又想想,似乎每个人,在还年轻的时候,都与老来天差地别。
侍女鬼精灵的:“怕什么,我自有办法。你说吧,是什么事?”
“是珠娘子的女儿,你就说,珠娘子的女儿来拜见夫人了。”陈三七说。
侍女不大知道珠娘子是谁,只说:“你等着吧。”就一跳一跳地进去了。
不多一会儿,果然出来了一个年纪大些的侍人,问陈三七:“你带的人在哪里?”看到谷子和申姜上下打量两个人,问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然后拿了一个荷包出来,给陈三七说:“珠娘子是太公在世的时候离家不返的,又把太公气得病逝。我们夫人也不敢做主。你只把这些与她们,自寻个去处吧。”
里头院子里的人恐怕也听说了。
有个轻巧的步伐响起来:“我看看,我看看,我却不知道我还有姐妹呢。”又娇气又欢快。
有老妪的声音响起来:“什么姐妹!小娘子快不要胡说。她们也配吗?孙家的孽种。她们要寻亲,也要寻孙家去,寻到我们家算什么。夫人已叫人打发她们走。”
谷子听得又羞又恼。拳头攥得紧紧的,只巴不得扭头一走了之。可拽着妹妹的手,手里的只小手又瘦又小,冰冰冷的。就还是从陈三七手里把荷包接了过来。只对那个出来说话的侍女说:“多谢了。日后若是有了,定当来还的。”
拉着申姜扭头便走。
她走得急,申姜快步跟着,一瘸一瘸地更加明显起来。
有个全身宝气氤氲的小姑娘从里面跑出来,伸头看外面的人,嘀咕:“呀,是个瘸子。”
谷子连忙停下来。怕申姜会难过,站定和她说话。想等人都不看这边了,再带她走。
其实申姜到是无所谓的。以前她坐轮椅,现在可以走,虽然是有些跛,可跛算什么呀。
陈三七看年过边,向那小娘子礼一礼:“茶娘子安。”告退转身跟上两人,十分自然地将申姜抱起来,让她侧坐在自己左边的肩膀上,对谷子说:“小娘子,走吧。”
申姜虽然八九岁,可长得又瘦又小,身无二两肉,发育也差得很,和六岁的小孩差不多。坐着到也稳当。
谷子脸涨得通红。她在村里从来莽得很,没有像这样受气。可也知道,自己那些言行在这里是行不通的,还会丢了她母亲的脸。所以没有放肆。
以前她只觉得,世间的事只要自己不高兴不乐意,就可按自己舒心畅快的来。大不了打一架嘛。可现在她发现,并不是这样的。人总有不得不收敛的时候。
她要是回头就把那个小娘子打一顿,打不打得过修道的人还两说,说不好就是打碎了饭碗,人家把珠子收回去,姐妹也没办法过完这个冬天。
“小娘子们不要气馁。”陈三七安慰她。
谷子点点头,很不好意思:“这一路,让你受累。还要添着送这么多东西出去。在这里陪着笑脸。”
陈三七到是十分豁达的:“奴么,什么事都见得,什么话都听得。”表情其实有些吊儿郎当,但小心遮掩了起来。不使自己显得不尊重。
谷子说:“若不行,我把这些钱分你一些,自己拿了一些,也可返乡去。”
“返乡去要如何呢?”陈三七停步认真地说:“小娘们这样的身份,无处入道,不可修行,一世为村妇,再过几天,嫁与农人一生清苦,世世代代便是如此了。珠娘子在天上看到,该多伤心呢?”
谷子低声说:“我母亲死时,也是个村妇,并不见她有什么不甘的。这世上有许多不入道的人,也未必没有日子可过。”
“这世界万千风景,珠娘子看到过。锦衣玉食,珠娘子也享受,之后才叫放下,嫁了倾心之人,生儿育女,到死也忠贞不二。自然没有什么不甘心的。可小娘子们呢?说句不该说的大逆不道之言,小娘子们是珠娘子与那孙氏公子情爱的献祭之物。何其不公?”陈三七一脸恳切:“谷娘子,世人谁不想容颜常驻年寿绵长,以登仙道?听奴一句,为谋个出路低头,不寒碜。”
谷子听得眼睛发红,没有再说什么。
陈三七带着两人又往另一处去。
申姜还以为是要出大府,去济物,因为说是去见英女嘛。
可陈三七却带着她们出了大宅,在门口坐上等着的马车,将申姜安置下来,等谷子坐好了,吩咐:“往炼山去。”
炼山是赵氏修练的地方。
与仙境般的大府不同,是一处三面环山的盆地,异常大的山脉,将这盆地包裹着,盆地中也没有屋舍,只有些一人长一人宽的石头,在全是树、石的盆地中四处零落。
“这是赵氏子弟修炼之所。”陈三七站在盆地入口的山坡上,看向那些被削平的石块:“上阶之前,都会在此露天席地的生活。直到破境。才可以搬至山上的屋舍中去。”
一个状如乞丐一样的女子,大步从山中出来的时候,申姜已经惊呆了。
那竟然是英女。
她头发不知道多久没正经洗过,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但大概修为不错,皮肤莹白,猫一样的眼睛十分有神彩,步伐敏捷,有一种豹子的感觉。与之后申姜在济物山看到的那个女子,虽然同样有一种侵略性,但此时更加有青涩的气质。看外表只有十几岁的样子。可她的妹妹珠娘都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起码三十是有的。那她的真实年纪怕只有更长。只是全看不出来。
申姜算了一下时间。
她与鹿饮溪在眠川相遇,是太宝初年,鹿饮溪还没有拜师入济物。随后她在这里呆了八年,也就是说,现在是太宝九年,而此时英女尚未出嫁。
她也来得太早了!
陈三七上去先问:“姑姑修行可还顺遂?”
“还也好。”英女看向两人。谷子鼓起勇气与她对视。她特别打量了谷子两眼。
陈三七说:“今年姑姑也仍不肯搬到山上去。他们想必也很为难。总怕外头说,待您不公道。到底您是这一代里头最有前途的。”
“搬去干什么?赵敏行也不会给我什么好东西。哼。本就不公道,让人说他几句也不为过。”英女并不十分在意:“你为什么事来?”
陈三七低声说明。
谷子十分紧张,把申姜抓得紧紧的。
英女听皱眉想了想,便向两姐妹走过去。
说话声音清脆而果断:“既然回来,自然该呆在家里。你们自当回大府去,就住在我的院子里头。谁要说话,只叫她与我来说。”
说着皱眉打量两人:“怎么这么瘦。珠娘是真正地不懂事。那个姓孙死了,她就不晓得要回家吗?我看,她就是想着,万一回来了,那归然死后要归宗。她是一心要跟自己男人死在一起,可孩子怎么办,却是不思量思量的。”
“姨姨……”谷子开口。
英女打断她说:“我不是什么姨姨,我是比你们阿爹的血脉要亲得多的亲人。孙氏是什么狗东西?我赵氏的女儿凭得他们也配认做亲戚吗?以后你们称呼什么,都跟着茶茶叫。我是她的姑姑,也是你们的姑姑。在我眼里,你们都是一样的。”
谷子自来,知道自己父亲的家人不要自己姐妹,虽然嘴上不说什么,心里难免难过。
姐妹两个像是被遗弃的垃圾,天地之间浩浩淼淼却没个人在意她们。
此时,猛然落泪:“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