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姜顺着它的方向,快速地刨过去。
足足用了几个小时,埋葬在花朵下的东西才显露出来。
那是一个巨大无比的殉葬坑。
而在最深处的地方,有一颗黑色的石头。
它大约只有指尖那么大,实心并不透亮,表面有浮油似的彩光,有点像甲壳虫的壳子。
“这是死掉的神祇。”赵家神祇站在她身边,俯视着那颗不起眼的珠子。
申姜也注意到,所有向外蔓延的生命力,似乎都是从这个珠子上涌现的。
“在一切恶化之前,你得把它带到水境去。它不能死在这里。”赵家神祇俯身看着这珠子,却并没有伸手去拿它,似乎有些忌惮。
申姜看向四周,随着这力量向外蔓延,整座山都更绿了,万物陷入盛开、复苏的盛宴之中。空气中有着花与果香。
“一个神祇快要死去时,会要求自己的侍奉者,把自己带到水境。我们会在那里死亡。”赵氏神祇抬头看向天空:“但有人把它留在这里。”
他脸上的表情,不像是愤怒,更像是无奈,喃喃地说:“实乃无知之辈!”
申姜虽然没有看出任何危险,可还是警觉起来。难道这就是一切起因?是谁把蚩山神困死在了本地,而没有让它回到神祇的安息之处,所以才会有之后种种?
[会怎么样]
“会出大事。”赵家神祇皱眉,看向四周,最后看向她,半蹲下,这是他第一次与申姜平视:“带着这块石头,去水境。去神眠之地。”
申姜连忙跑去,正要伸手将那石头从地上的骨堆中扣出来。
赵家神祇拦住她叮嘱:“我来。但你要记得,一路去,不能用颂法,不能使用符文,不可用灵器。日光照耀大地的时候上路,日光落下之前要找到有主的借居之地。在到达神眠之地前,决不可以让它落地。”
申姜愣住。不是刚才说‘我来’?怎么又说得好像要甩手的样子?边把身上有颂法的东西全取下来丢掉,边问[你不陪我去吗?]
“我当然会陪你去。”赵家神祇的表情有些奇怪,但只一瞬,他回头看了一眼天地,便向那黑色的石头走过去。
停在石头边上,拢袖说了一句:“我实在不大喜欢你。”随后微微吐了口气。
将石头捡起来之前,对申姜说:“尽量走快一点。”俯身便要伸手将那黑色的石头捡起来。
申姜莫明有些紧张 ,在他将要触摸到石头的时候,冲过去一把打开他的手。
“?”赵家神祇回头看她。
[但是,但是我走不快的话……会怎么样?]她可是个跛子呀。
赵家神祇轻轻地笑:“其实也无妨,我吓唬你的。努力走就可以了。”
申姜看着他,不晓得他说的话是不是认真的。
但他似乎觉得有趣。
“如果是你阿姐,必然有不好的结果。我看到了一些零星的画面。但现在是你。我虽然看不到你的未来。可我想,大约不必担心。”他伸手摸摸申姜头上长着异骨的地方:“这春日桃很好看。”
申姜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正要问他。
就见他在瞬息,已伸手触摸向黑色石头。
眨眼间他便和石头一起消失了。
但申姜感觉到,装着湖泥的荷包微微一沉,似乎多了什么东西。
她拿着荷包,伸手捏了捏。发现里面的泥沙变成了圆乎乎的一坨格外坚硬的东西。
就好像均匀在包裹在什么表面并不规则的物体上。
她没有打开看。而是把荷包系得更紧。
但还是有一颗微小晶莹的颗粒穿透了荷□□子跑出来。只是并没有跑远,而是环绕着她飞舞了一圈,最后选定了一个方向,便不再动作,停在她的发髻上。
申姜意识到,这颗泥在给它指路。
转身正要走。
就听到身后传来鹿饮溪的声音:“你想要什么?”
她猛地回头。
少年站在林间,大概是刚刚才找过来。但看到她站在刚挖出来的大坑边,大概是自然而然地就意识到,这坑是她挖的吧。
[我路过看到这里有个洞]她连忙说。
虽然她不怕鹿饮溪,可不想因为行为可疑而被他不分青红皂白地抓回去。耽误事。
“你一个人在这里。”鹿饮溪看向四周。
[不然呢?]申姜佯装没事。
少年深深看了她一眼,走到坑边。
申姜见他审视自己,连忙再三自辩白[真的不是我挖的]。表情十分诚恳。
少年没有理会她,只示意她退远一些。
她连忙照做。一副无害又乖顺的样子。
等她站得足够远,少年看向坑洞。只是一眼,他身周那些被挖出来泥土,便浮空而起,在短暂的凝滞之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整个坑洞,完全填埋了起来。
甚至一花一草,都恢复原样。
他刚做完一切,便有一队蚩山弟子匆匆赶到。
皱眉打量申姜,又看向他。
虽然狐疑,但对他还是十分忌惮,为首的那个躬身与他做礼:“师叔怎么到这里来。这里是不许人来的。”
“我带姜小娘子看云。见到这边绿意盎然,便落下来看看。却不知道这些树林又怎么腐坏了起来?全没了兴致。”鹿饮溪冷淡地说完,又问他们:“你们巡山就没有发现,山中有病疫吗?树都烂了这么多。”
那几个人听他这么说,表情到放松下来,只认错:“就是知道这里有树林病,所以才赶过来的。”
鹿饮溪点点头,伸手向远处的申姜:“走了。”
申姜连忙跑过来,牵住他的手。
大概因为用过颂法,他手心很热。手掌大而温暖。
那队弟子目送两人。
就在两人要离云的时候,那弟子突然叫住:“方才宗主破了大境界,连罡天圈都被其震撼。师叔怎么没去侍奉,反而带着赵家的人到处走?”
鹿饮溪驻步回首,冷声问:“师父破大境界,不过是手到擒来,有什么值得担心?未必你们对师父的修为,有所怀疑?”
那些弟子连忙道 :“不敢。”
他冷笑了一声,深深地看了这些人一眼,牵着申姜往上三峰的方向走去。
离开这些人的视线,申姜仍有些忐忑。
现在怎么办?
要是先回赵氏去,说是家神旨意,叫赵氏人随行,对她肯定是方便很多。但关键的是,她没法证明。赵家神祇现在变成了一个球,照他之前的叮嘱,恐怕是无暇与外界沟通。赵家的人会信自己吗?再有赵敏行在……
并且赵氏和她要去的方向,是相反的。坐鹤车都要好一些时辰,而自己最快,也只能坐马车过去。一去一来,恐怕一个月就没了。
“你想要什么?”这时候鹿饮溪的声音打段了她的思绪。
还是那个问题。
她回过神,发现鹿饮溪已经牵着她,走了好远。再往前,便是上山的路,而往另一个方向拐,则是出山的路。
[没什么,我上山脚步慢,公子有事便先自去。]
“没关系,我与你一道走。”鹿饮溪却好整以暇。似乎没打算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照顾你的人恐怕已经回来了。我带你上山吧。”说着牵着她,就要拈诀。
申姜吓了一跳,连忙甩开他的手。
鹿饮溪动作僵住,低头看看自己空握的手,抬眼看申姜:“在姜娘子眼中,我是什么脏东西?或者,姜娘子并没有说实话。”
他看着申姜,重复那个问题:“我只再问一遍,你想要什么?”他说完沉默了一下说:“我会帮你办,你只管告诉我。”
申姜不大相信他,但也知道,他是没那么好打发的。
踌躇了一下拿起玉牌[我有怪病。此时病发,不能受用颂法……]
鹿饮溪抬眸看她,正要开口。
她补充道 [我快死了]
鹿饮溪愣住。
申姜在他心中,确实是个怪人。虽然修为惊人,但似乎一直爱制约,无法施用。
后来他也有查过,书典上说,这样的情况多半是因为修行走岔了脉络,以至于修为滂沱而气脉不顺。他问过天下最知名的灵医,对方也说,这样的情况几乎是崩体之症的前兆。
但他总想,她与众不同,大约不能用这些来解释。
可现在,人就在他面前。
跟他说,自己要死了。
这是胡说八道 ,还是真的?
[你有钱吗?]申姜索性说开来[我向你借。等我走后,你向我阿姐讨便是。]
申姜对着面前这张英俊又深沉的脸绞尽脑汁。
[要是家里知道我快死了,一定带着我四处求医。我阿姐也会难过,我不愿意这样。你不是问我想要什么吗?我只想要,高高兴兴自由自地四处走走。]
申姜信心满满。我都把生死大事祭出来了,还怕借不到钱。道理上也说不过去的。
鹿饮溪凝视她许久,果然最后点点头:“那我陪你去。”
转身便向山外走去。
申姜抓头。这是干什么?!
看着鹿饮溪的背影,又觉得,这样似乎也好。
自己不能受用,但他可以对别人施用呀。万一有人图谋不轨,他这么厉害,又比自己老道 ,自己路上的风险要小很多。
可是鹿饮溪会毫无理由地对人好吗?
难道说……他已经怀疑自己的身份?想要试探清楚。再决定怎么烹饪?
几万年的修为,神祇都动心,他这样性格的人,也许也不会放过。
她心中狐疑,脸上却并不显露。
快步跟上,装模做样地客气了几句,不用不用,见对方坚持,便算了。
其实除了鹿饮溪,她可找不来人护送自己。
谷子可不会相信她,只会觉得她又像以前一样胡说八道。
至于英女,一半一半吧,可英女已经进了水境去了。
走到山外,鹿饮溪竟然真的也没有用颂法,只叫蚩山弟子弄了一匹矮脚马来。
这马,比平常的马总矮了一半,可虽然袖珍却十分健硕。
他伸手,将申姜提上去。
转身手在口中,打了个哨音,便有个长得像驴的灵兽凭空而现。
这东西申姜很熟悉。这还是她的钱买的呢。
只是当时,是很普通的灵兽,现在似乎进阶了,外貌十分简陋之余,气质也不好,有些莫明穷酸猥琐,可鹿饮溪这样的人物骑着,似乎就也还好了。
人靠衣衫,马靠人。
上了马,申姜还有些犹豫[你不和你师父说吗?]
“他才刚破境,没有百八十年,是不会出静室的。我会传信给山上,说我带你出来了。你姐姐应该不会担心。”鹿饮溪表情平淡。
行吧。
申姜分辨了一下方向,便纵着马直接偏离了大道 ,向野地里急驰而去。
鹿饮溪看着她的背影,驱动驴兽跟上。
申姜一路去,一点也没有跟他客气。
说是随便走走,完全是全线狂奔。
几个小时后到了下一个城时,马就已经跑得快不行了。她只请鹿饮溪再帮自己买一匹新的,理由是[我有死前要看的风景]。
说得情深意重,几欲落泪。
鹿饮溪沉默不语照做。
好说话得过份。
眼看天色快暗下来的时候,申姜没有再继续。
虽然路过了几个无主的破庙,但都没有停驻,而是找了一个小村落脚。
农人虽然热情好客,又因为鹿饮溪出手阔绰,而更加殷勤款待,但房子只有这么几间。
原本一家人住已经很挤,决不可能再分出两间来给两人落脚了。不然全家都得席天露地去。
只陪着小心,请两人同住一间。
申姜并不在意。见他们诚惶诚恐,到有些不自在。又多找鹿饮溪借了些钱做为报酬。
入了夜,两个睡在一个炕上,中间隔了张小桌几。
睡觉前,鹿饮溪想对这房子使用颂法,却发现,虽然不是对申姜用,可不知道为什么,只要在申姜身边,自己的灵力也会非常难以控制,只是简单的护颂,都差点出大问题。只好收法不用。
申姜更感到不安。
可却发现,鹿饮溪躺下去之后,似乎很容易就睡了,早早没有了动静。
申姜睡不着。她是不懂,这鹿饮溪怎么回事?
这也还能睡得着?她是不敢睡的,虽然不怕死,但是怕自己睡着,荷包会出问题。
只得就这么躺着,听着旁边的呼吸声,心里嘀咕着,实在不知道带着鹿饮溪有什么用!
过了一会儿,听到屋外面的响动,申姜立刻坐起来倾听。
还好都是虚惊。
倒回被窝里去的时候,扭头到是发现,鹿饮溪的睡相并不太好。
被子全搂在胸前,身上一点也没盖到。
他醒着的时候,像是个阴沉的大人了。
可睡着,又似乎变得无害起来。
申姜轻手轻脚过去,把他怀里的被子拉出来,给他盖上。看着月光下,沉睡的少年,想到京半夏,许久有些出神。
回过神才发现,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睁开眼睛 ,正静静地看着她。
“你不睡吗?”
她犹豫了一下,她不睡,不只是因为之前的原因,还因为想到当年,钱肖月的遭遇,人更加清醒。
村庄在她眼中,并不是一个淳朴的世外之地。
这样与世隔绝的地方,什么事才是最危险的地方,这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她现在不敢冒险。
并且,还要防备鹿饮溪……她是不会死的,可万一出了事,恐怕赵家神祇也要受连累。蚩山神的核,如果落地可真的要出大事了。
[你睡吧]申姜比划了一下。
鹿饮溪便闭上眼睛,呼吸沉重起来。
还真的又睡了?
是不是缺心眼?
申姜心塞。到底谁陪谁?谁护送谁主?
可虽然是不安,但村庄里的月夜也还算是宁静。过了一会儿,慢慢的她的心情也有些放松下来。又觉得,大概自己想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