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就在月亮当空的时候,突然她在月色中看到了什么。
一打眼,似乎像是什么东西的阴影,或者是错觉。但她爬起来,走到窗边,却看得清楚。
外面有许多奇怪的影子。
它们在月光下事物的阴影中爬出来,缓慢地直立起来。慢悠悠地走到窗边,整个身躯都挤在窗棂上。
农家的窗户是不糊纸的。毕竟纸贵。大多只是密集的空格子。申姜与那些影子之间,可以说是没有任何阻隔。
但那些影子,却似乎像是被什么不知名的力量所阻挡,无法向内渗透进来。只能烦躁地在屋外徘徊不止。
隔壁屋子里有人起夜。推开门走出来,向院中的茅厕去。可对这些东西却视若无睹。好像根本什么也看不见。
这些东西在开着的门口盘旋。
许久,突然口出人声:“阿爷。”
申姜蓦然寒毛倒竖。
那个有脸的影子们挤在门口,发出的俨然就是去了茅厕的那个人的声音。
“阿爷开开门,我进不来。”
“阿爷,我可以进来吗?”
“阿娘?外面好冷。”
“阿姐醒了吗?开开门。”
一声声叫着。
对面的屋子一阵低语,农人高声骂:“上个厕所这么多事。未必你出去时还把锁上了吗?”
“阿爷我打不开。是不是阿姐把门栓上了。”一个挤一个的黑影轮流说话。它们你挤我我挤你,全堆砌在门口,门虽然大开着,可似乎还是有什么把它们关在外面。
农人一听它们说的话,便骂起女儿来:“你要死了,大半夜的闹这种玩笑。”似乎要起来打人。
妇人低声劝:“别吵醒客人。”
他才算了。
只催促:“还挺在这里,还不快开门去。”
而原本沉睡的鹿饮溪不知道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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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娇郎归
而原本沉睡的鹿饮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来。
他下床来, 因不能用颂法,只得祭出灵器来。
手中凭空出现的,是一根桃枝。看上去只是很随便的一根树枝, 不知道有什么特别。
“是水境里的东西。”他皱眉,大步出走出屋子, 一出房间门,便在堂屋遇到正要去开门的小丫头。
睡得迷迷糊糊, 手已经搭在了门上。
被鹿饮溪吓了一跳:“仙……仙家,怎么了?您要什么吗?”
一听外面在说话的并不是弟弟, 脸唰白的。
因为, 那一声声的, 还在门外响着:“阿爷?”
“阿姐?”
“快开开门, 我打不开门呀。”
可她面前的门, 明明纹丝未动,如果真的是阿弟,早就踹上了。怎么会一点其它的动静也没有。何况稀疏的门缝里, 也没有人影投进来。外头一片空旷。
“是妖魔鬼怪?”小丫头吓呆了。
屋里农人夫妇听到说话,也连忙爬起床跑来, 一听, 急得直跺脚:“我儿子还在外面呢。”
“那就叫他蹲在茅厕里, 不要出来。谁叫门也不要应。”鹿饮溪冷声说。
农人还在问:“为什么?那到底是什么?你得给我们说清楚呀。”
他老婆已经跑到窗边, 冲着外头声嘶力竭地喊话。
那中气十足的嗓门, 申姜怀疑别说是院子里的茅厕, 就是月亮上头都能听得见。
她儿子吓坏了。大嚎:“是什么事?你真的是我阿娘吗?我方才听到, 我的声音在那里叫门。吓得我都不敢动啊,阿娘!”
农人老婆嘶吼着喊他千万不要出来。
他连忙应声。
农人急躁地在屋里踱步:“这可怎么好啊。”
又找鹿饮溪说个不休:“仙人,你快想想办法呀。”
鹿饮溪皱眉:“天亮就好了。”嫌他们烦, 转身回房间。
见农人啰嗦个没完,跟在身后想进来,顺手便关上了房门。
农人不敢真烦他,委屈地守在堂屋里。搬了桌子椅子柜子来,将门抵住。全家人都拿着镰刀什么的,守在门口站着。嘴里不停念叨着什么神佛保佑这样的话。
申姜问鹿饮溪[水境里的东西是什么意思?]
鹿饮溪见她赤脚站在地上,示意她回床榻上去:“这叫娇郎归。”
申姜钻到被子里,一头雾水。见鹿饮溪已经躺下要睡觉了,连忙挪过去,挤挤他,把写字的牌子,凑到他脸上。
[娇郎归]?
鹿饮溪躺在那里,束发有些散乱,月光照得他肤如白玉,发如黑墨。抬眼看她,眸光也不像白日里那么深沉,有点偏灰色。整个人矜贵而好看,像一尊须小心对待的瓷人:“你知道八年多以前,四海突然出现了一位天人的事吗?”
自己在问的不是这个啊。难道天人和娇郎归有什么关系?
申姜摇头。
[不知]
什么天人?八年多前她在这里,并未在街市上听到这种流言。
“有一位修为深不可浅的小娘子,向四海所有的灵修,提出了一个问题。她问,如何从虚无之地,回到世间来。并许以倾天的财富。可最后,没有人回答出她的问题。她也如凭空出现那样,又凭空消失。后来世人都说,她一定不是普通的灵修。因为灵修不可能修了七八万年,仍不成神。后来又有人说,也许,她是一位真正的天人。”
申姜这才意识到,这说的是自己。
佯装没事[什么天人?是另一种神祇吗?]
“不是。天人只是一个传说。传说天人创造了水境,创造了神祇,创造了万物。”
[那四海的人,也太夸大其词了,这位小娘子,会比神祇还厉害吗?]
“铸器师,可以创造出比自己厉害不知道多少倍的灵器。饲养者可以养大比自己不知道强壮多少倍的异兽。一个人创造了一样东西,却未必这个人比这样东西更厉害。”鹿饮溪半坐起来,看着面前的人:“那么,你还没有回答我。”
[什么?]
“你听说过,这位天人吗?或者,你没有遇见过她?”他眸光沉静坐在破落得木屋里,与她在月色下相对而视:“我只会问你一遍。”
如果面前的人说从没有,他也就此,当作她说的是真话。
被遗弃在雪地里的小兽,不会在雪里等得太久,确定对方无意再回来,也会摇摇晃晃地,就此开始新的历程。
他感到自己的呼吸过于急促,有些轻佻。
他面前的人,背光而坐,整个人在暗影之中,脸上的表情几乎看不清楚。但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对方摇了摇头。
是不知道的意思。
没有听过,从未遇见。
他以为自己会冷酷而有礼貌地结束这个话题,就此放下。
可他又莫明地在想,万一,她有苦衷呢?
她给自己盖被子的手那么轻巧。轻轻扫过他手背,暖暖的。一如掂脚替自己拂雪时那样。
试探着问:“你为什么会哑?为什么会跛?你是不是受了伤。”也许她没有得到问题的答案,因此出了什么事故。不止生病的父亲过世了,她也变成了一个残缺的小孩。
如果自己这时候还误会她,该是多么无情。
他心情又缓和了一些。
可面前的人还是摇头。
拿起玉牌在上面奋笔疾书。
[我生下来就是这样]
鹿饮溪注视着面前的人。
胡说。
全是胡说。都是谎话。
该生气了吧。他想。要生气才行。她对不起自己的。不可原谅。
可是,她会不会是真的受伤,哑了跛了之余,还失去了记忆?
她与神祇来蚩山,会不会是想找回记忆?
她在没有失去记忆之前,就曾和蚩山神约定,会来找它。也许她恍惚记得这是一件极重要的事,她要找到极重要的答案。
明明自己应该是,给她线索的人,却暗自怀疑她为人卑劣无信。甚至决定,就此与她行同陌路。
胸膛里的那颗心,又暖和了起来。
忘记了有什么关系,她不是故意的,自己应该叫她晓得,自己也愿意为她‘拂雪’‘掩被’,哑了也没关系,跛了也没关系,这些与样子没有关系,残缺得更多也都没关系,抑或她对别人而言,并不是个好人也罢。
想得起来过去,想不起来过去,总之,统统都不要紧。
只要伸过来的手是暖的。
得实实在在地告诉她,自己在废都等不到她,想着她会来蚩山,所以入了蚩山。还为此,和非要收自己做徒弟的苏濯清争执,而生厌。也错过了最适合自己的功法。在这里守着八年。
看。
哪怕你忘记了,可是我没有。一并把你的那一份,都帮着你记得。
以后,我们是世上最亲近的人了。彼此为系,不再是人间飘萍。
“其实……”鹿饮溪斟酌着,不知道要从何说起。
有些在心里过了很多遍的话,要宣之于口舌时,却显得怪异而浅薄,叫人难以启齿。
“其实……我认出”鹿饮溪蓦然停住。
对了,在通天竹阁,她见识过自己的真面目。是与她所认识的清澈少年完全不同的,寒冷一样的人。她现在这样防备自己,会不会是害怕?
如果自己贸然开口讲些什么,她会怎么想?
会不会觉得自己是个居心叵测之徒,编造这弥天大谎,别有所图。
世人确实也念慕天人之能。
谁能不想要呢。
她如今,身残而无助,许多事也不记得,只知道,自己怀有神力,甚至与神祇同行都不在话下。
而自己并没有什么证据。叫她来相信,自己与她曾有一段过往。
他踌躇起来。
怔怔坐着。
原来,她记不记得过去很重要。
也许她就此,不会再待自己如同那时候一样了。
因为自己不再是她所看到的那个孤行在风雪中,穿着破鞋子的天真少年。
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
蚩山上下,人人都畏惧他。
她有没有听说过自己的事?
应该还没有吧。
可世上要说有什么,比缩地术跑得更快,那便是流言。
很快,她都会听说的。
“其实我认出,那是神死之地。”他改口。坐在月色下,垂眸斟酌,许久才开口:“我师父是个笃性弱肉强食的人。我想知道蚩山这位梵天神是什么样的,就必须得成为他的亲传弟子才可以有机会,亲自祭拜蚩山神祇。”
申姜坐在那儿,有些茫然。
实在不知道,话题怎么一下从娇郎归,到了天人,又到了神死之地与蚩山宗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不是跳得太远了?
外面的娇郎归还在阿爷阿姐阿娘地叫个不停。
实在吵闹。
申姜腹诽。
但知道只要不开门就进不来之后,也就还好了。只是恐怕这一夜难眠。
正想着,见他说完,便抬头目光殷切地看着自己,十分不自然地附和[原来是如此这般啊]但这确实是还是她感兴趣的话题。
[你见过蚩山神祇吗,它是什么样,后来蚩山到底发生什么事,神祇怎么会突然死了呢,娇郎归到底是什么东西,你知道你埋的那个洞里应该有什么,你说的神死之地是指哪里。]
她好像十万个为什么。
鹿饮溪坐在那儿,毫无准备地,被她这一通暴雨式发问,打断了缠绵而又郁郁忐忑的心绪。
心里,上不得上,下不得下。
在她期盼的目光中,还是一一解答起来。
“我只见过两回。在刚入山门的第六个月,宗主决定要收我做亲传弟子,带我去大殿行拜礼。那时候,它似乎已经不大好了。告诉师父,自己将要大行。师父当时说,会送它回水境,找一块神眠之地。我猜,神祇要是死的话,得死在水境中才可以。这似乎是某种习俗。但后来,师父却并没有这么做。之后山中也并没有人提起,要侍奉梵天神回水境这件事。不过从那时候起,师父便不再见客,也不见我。只呆在大殿后面,说是静思,在神像前,为神祇祈祷。今日异动之前,我都以为梵天神在大殿内。看到那个洞才知道,大殿什么也不是。这片山林,那个深坑,才是梵天神的居所。也是它死的地方。据说,神祇本身是不能移动的。就像树一样。”
鹿饮溪想了想说:“我去时,地面由极盛,变得腐坏。是不好的征兆。我也以为,师父大成,大概与梵天神的死有关。”
说着沉默了一下:“只是死亡后的残骸,就有这么大的力量,使得辖地万物盛放,又盛极而逝,那被师父借走的力量,会是怎么样的呢?”
坐在那里,若有所思:“那些蚩山弟子借巡山之名,四处跑,大概是师父已以察觉,大殿神祠并不是真正的神之居所,不过是人自己一厢情愿自行建造。所以叫他们找寻神居之地。想找回已死梵天神的残核,全部收归已用。”
他看向申姜。
所以,申姜如果真的挖到了,那她是想送梵天神的残骸回水境去?
他恍惚记得,当年申姜与蚩山这位神祇相见,可并不愉快。
即使她想从蚩山这位神祇身上得到什么,现在死也死了,不会对她有任何回报。
可哪怕是这样,她也愿意冒这么大的风险去做送神归眠的事。
她知道归神归眠路上,会有水境之物破界而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