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墨一般的山脉静伏,如觉睡的怪兽。月色明亮,也更显得阴影处更加黑暗。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从某处传来。
她努力保持镇定,一手紧紧握着手机,一手驱动轮椅,转身过去便看到远处车底下的阴影中,似乎有东西在蠕动。
它一点一点,从接壤的车阴影中曲折向她的方向过来。
看上去似乎没有形体,可偶尔,似乎又有棱角。
越过一辆着一辆的车子。
最后停在那辆离申姜只有几步之遥的车下。
随后,便静止下来。
与黑暗完全融为一体。
可申姜知道,它在注视自己。
像一只在暗处伺机的猛兽,似乎在端详,要从哪里制服自己的猎物。
她能感觉到,冰冷的视线,在自己身上游弋。一寸一寸。
随后从车底下走出一个一指多高的袖珍的黑色小人。
它一步一步,步伐蹒跚地来到了申姜面前,但身上有一条像脐带一样的黑线,顺着它的来路,延伸到那片阴影之中。将两者连接在一起。
低沉而含糊的声音,从那片阴影中响起,像是什么人的梦中呓语。
“#¥#%#*(@#%#%%?”这声音十分含混,难以辨别。
可申姜却莫明地清楚了,它在说什么。
它在问:“你有什么愿望?”
车底下那个是蓬丘!
虽然变得很小。
而在她面前的,这个小小的‘人’,大概就是当年宋妈妈他们在遇到蓬壶时,出面与他们交流的那个‘人’。
可说是人,但没有五官也没有任何细节,只是一块无法被光线穿透的黑色存在。
但在宋妈妈的描述中,当年在山中遇到的人,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
大概是因为,两方一直离得太远,无法靠近观察,所以没有发现异样。再加上林不树冠茂密,光线不足。
所以也就没有发现,根本不是这个‘人’在跟自己对话,连声音者是来自那无法描述的‘城’。
低沉的怪异咕噜声,在夜空下回荡。
但申姜清楚地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对方在问。
“你想站起来吗?”
“我可以帮你恢复。”
说着,它一点一点地,从车底下向外移动。
如果它真的是,被什么人创造出来的。申姜觉得,那这丑陋的生物大概是被创造它的东西诅咒过。
它拖动着令人作呕的身躯,从车底出来,暴露在了月光之下,向申姜的方向蠕动。
似乎为了表达自己的诚意。
随着它的走近,申姜那一双只剩下骨头的手,从手腕处开始慢慢地恢复原样。
她的手每恢复一些,蓬丘就变得更小一些。
直到最后。
蓬丘看上去,只是一汪雨后的水洼了。像是,有人无意打翻了一杯黑色的咖啡在这地上。
而面对蓬尔所抽出的问题。
申姜知道应该拒绝。
可她低头看看完全恢复如初的双手,深深明白,它是真的能够做到。
申姜用这双手,摸了摸自己毫无知觉的腿。
这一年,她无数次地想过,只要能够重新站起来,自己愿意付出什么代价。
后来发现,不论是什么,自己全部都会愿意。
一个舞者失去了双腿,还算什么呢?
她的人生,从很小就围绕着芭蕾舞运转。
甚至是申兰芬的大半辈子,也都在为了帮助女儿站到那个闪闪发光的舞台上,而努力做着自己力所能及的一切。妈妈吃了太多苦,她不认识太多字,只足够日常生活而已,也不懂更高深的道理。所有的关爱都给了女儿的事业与未来。
可一切,就这样荒谬地结束了。
医生总是劝慰她,鼓励她,跟她讲,世界上还有她没有去看过的地方,没有吃过的东西,说有没有腿,只是改一种生活方式,在别的领域也会有新的成就。
她还有足够的时间,转换赛道。
她总是静静地听,微笑着表示赞同:“受到医生的鼓励今天也更信心满满了呢。”“其实我已经看开了。”甚至面对镜子中的自己时,也是如此。
可是。
转换赛道?
开什么玩笑?
她活到现在为止,人生所有的热情都倾付在了这条路上。
她哪还有别的赛道!
失去了这条赛道,她只是没有死的躯壳而已。
余生会做的,也只是赚钱、吃饭、睡觉。
如果这也叫活着。
她静静看着面前这个丑陋的东西。
对方的声音再次传来:“你有什么愿望?”
申姜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你要什么代价?”
-
孟夜闭眸保持着一手掌平端于胸前,一手掌竖立于鼻端的姿势,从山林中奔出。
人到而声随。
在他口中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猛然睁开眼睛的瞬间。
地上那一滩‘水洼’化为青烟,蒸发得无影无踪。
他急步走到申姜面前:“你有没有向它许愿?”面色铁青。
“没有。你不是已经杀了它吗?”申姜驱动轮椅转身要走。
“它只要能与一个许愿者保持契约链接,就能很快复生。我们刚才花了六个小时,才斩断它与所有许愿者的契约。”孟夜一把抓住她的扶手,半跪下,严厉地审视她的眼睛:“我再问你一遍,你有没有向它许愿!”
申姜正视他:“没有。”
“它逃过来后,你没理它?那它为什么在你面前?”
申姜脸无表情,冷声说:“我再说一遍。没有。”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孟夜厉声道:“我问你,它逃过来之后,如果你没有理它,那它为什么没有逃跑,而是停在你面前?”
这时所有其它人都从山林中出来了,大家没来得及高兴,就听到这边的争吵。一时所有人走近,都沉默下来。
申姜不说话,只是用一种恼怒的目光看着孟夜抓着她扶手的手。她记得她说过的。不要把她当成一个物品,随时摆弄。当成一个箱子,拖来拖去。
孟夜面无表情,再次重复:“我再问一遍,如果你没有理它,那它为什么没有逃跑,而是停在你面前。”
他面色阴沉得可怕:“我想过,你可能会这么做,但我也记得,我已经跟你讲得很清楚。所有的交易都是不值得的。只有傻B才会去做这种傻B事!别跟我说,你也是这种愚蠢可笑的人!”
申姜停下挣扎离开的动作,再也无法压抑。冷眼注视着面前的人。反问:“傻B?愚蠢?可笑?如果可以,从没有机会见到这个世界的人,愿意用自己所有的一切来交换五分钟的光明,这件事可笑吗?宋妈妈和宋爸爸,明知道要付出的代价,却还是一步步走到最后这样悲惨的结局。可就算是宋爸爸知道最后的结局,大概也仍然会毫不犹豫地那么做。因为他和宋妈妈太希望,宋分时和宋小乔来到自己身边。虽然,最后逝去,可一家人温馨的时光,对相互的爱是真实的存在过。这对他来说,就是值得的。就算是你现在去问宋妈妈,她也不会说一个悔字。这件事愚蠢吗?”
她怒道:“也许对身世良好、一切如意的孟总来说,这些人确实太过愚蠢吧,但既然他们所牺牲的自己,你又有什么资格去评判他们付出的代价值不值得?”
“所以你许愿了。”孟夜手和铁钳一样抓住扶手,脸也铁青。
“我没有。”申姜猛地打开孟夜的手,心中压抑的情绪,像洪水一样汹涌,她大声地重复自己的回答:“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胸膛激烈起伏,几乎有些声嘶力竭:“我可以,但是我没有!”
孟夜重新抓住她的轮椅,阻止她离开:“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他根本不相信她的话。觉得她只是想掩饰。
所有的人都静静站着,宋小乔想冲上来,却被孟家的人拦住了,奋力挣扎也没用。连宋分时也被阻拦。
这里的每一个孟家人,都要知道答案。
“你不是问我,如果让我损失三十年的寿命,来得到永远的健康,愿意吗?”申姜问。
在当时,她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腿没有回答。
“我愿意。”她冷眼看着孟夜紧抓着轮椅扶手的那只手:“三十年的寿命算什么?更多我都愿意。哪怕用所有的生命,只换取一个月那也没关系。跳完最终的一曲,我愿意让自己人生终结在最后舞台上。以完美的姿态谢幕。而不是受人怜悯、同情,一点也得不到尊重的可悲鬼。”申姜声音已经平静下来:“我愿意付出自己有的一切,不论是什么。”
“那为什么,没有结定契约?”
“我说了,我愿意付出‘自己’的一切。”申姜重复这句话:“它提出的要求,超出了我的能力。也许在孟总眼中,我是自私自利到罔顾一切的人。但很可惜孟总,我这样不值得被尊重的废人,也有良知。”
说着猛地打开孟夜的手。
所有孟家人都松了口气。
宋小乔也终于摆脱了束缚,冲过来一把推开孟夜,带着申姜快步离开。
两个人一直顺着山路向前暴走。
宋小乔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爆炸。
孟家人太过份了。
虽然一时,也不知道应该走到哪里去。可她知道不说自己了,申姜是无法呆在那里,再受到人的注视与猜测。
一直走到看不见车队灯光的荒野,一直沉默坐着的申姜才哭起来。
初时只是抽噎,进而捂着脸,泣不成声。
宋小乔红着眼眶,蹲下去抱紧她。
“本来我也没有抱什么希望。”申姜埋首在好友的肩头,哽咽着说。
陈三七,脑子又不好,弄错也不奇怪。
而既然根本没有抱希望,所以自己一点也不应该难过。
有什么了不起的?只是一个不确实的消息,被证实无法实现。只是,唯一许愿的机会也成为泡影。
只是再也站不起来。
这不是早知道的事实吗?
她抽噎着无法成句:“我……我……并没有……很很很难过。”
“也许有别的办法。还没有结束呢。也许孟豆豆根本没搞清楚。再说,神仆这么多,保不准还有别的。”宋小乔胡乱抹眼泪,勉强做出一个笑容:“我帮你找。总有一天能找得到。姜姜,你忘记了吗?我爸以前不是总骂我们俩凑在一起腾山倒海、毁天灭地吗?那山海天地都挡不住,还有什么我们干不成的事?”
她拉着袖子,帮申姜擦掉眼泪:“不哭,没事儿。”
申姜用力点点头,努力辩解:“我……我没有要哭……我不哭……我只是……只是腿动不了……人又没死,真真真真的太走运了……”所有人都是这么说的。小姑娘,运气太好了。
但眼泪却无法控制地坠落个不停。
妈的。
月色下,不远处山坡上,追来的孟夜拿着手电,孤身站在那里。
赶上来的孟豆豆,听着那哭声有些不是滋味。
低嘀咕:“哥,你是不是有病?”
孟夜凝视那边,反常地没有吭声。最后说:“叫何晏来吧。”转身就走。
孟豆豆看着他的背影一脸莫明:“都结束要回去了,还叫他来干嘛?哥,你神经病啊?”
作者有话要说: 嗷嗷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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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南城
孟夜走了, 孟豆豆大人似的长长叹了一口气:“唉,男人!”
打着手电,冲申姜她们的方向大声叫:“姐!回去啦。荒郊野岭的一会儿怕有狼!”
‘腾腾腾’地从山坡上冲下来, 带着少年的活力:“姐, 别生气了。我哥他有病。”
宋小乔边陪着申姜往回走, 边对孟豆豆说:“话说回来,这事要是真出问题 ,也有你哥的责任。他又没给我们说过, 蓬丘只要能与一个许愿者保持契约链接就能很快复生。我们双方是合作方,就应该信息透明。以避免发生不必要的麻烦。”
孟豆豆义正言辞:“可不是吗!”总之申姐受了委屈, 说什么都对。
“他那说一截不说一截的,哦, 有事了想起来对着人一通吼,谁受得了啊?他要是在我们学校,我连做作业都不想和和他一个小组。”
“我也不和他做!”孟豆豆立刻附和。叛徒做得很彻底。
三个人回去的路上, 已经遇到很多车在陆续离开。
站在略高些的地方向下看,车队打着车灯,一辆接一辆鱼贯而出。
停在原地的车,一辆是宋小乔和宋分时坐的车,一辆是孟夜、申姜坐的。再有一辆就是那个货车了。
孟夜正在那边帮着货车司机和跟车的人,把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动物住车上移。
宋小乔坐的那个车司机见她们回来, 叼着烟对申姜微微点点头, 算是打招呼, 然后催宋小乔和宋分时上车:“走了,返程坐高铁回去。我送你们到高铁站。”
宋小乔想跟申姜一道,所以有些犹豫:“要不我换到申姜这个车。”
孟家负责开车的笑呵呵:“那车坐不了三个人。返程不用留睡觉的地方了,但车上装的东西多。”说着叫她看。两个车上, 都装着他们放装备的红木箱子,看样子是把大货车腾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