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霸凌?”
“就是一群人,甚至所有人,都有意或无意地将某人边缘化,欺负她,找到机会就变着法的羞辱她,哪怕是完全不认识她的人,也会从众,加入这个行列。”
申姜十分专业:“霸凌这种事么,小件些的,是坏学生时不时找你要钱,这到没关系,你找一个比他们还凶的,他们就怕了。大件些的,整个班级……整个小群体你都无法融入,这也不要紧,你和别的群体玩得来就行了。可更更更大一些,整个学校……呸,整个私塾、整个山门,所有人口中,都流传着你多烂多恶心的流言。”
她说着笑一笑:“师父,一旦变成了最后一种,当事人就再也不能翻盘了。就算她死了,也没有用。所有人都会觉得,她之所以会死,是因为她活该,自找的,是报应。关于她的恶心流言还会因此而传播得更远更广。我估计,我现在就是最后一种吧。”
堂堂孟观鲸的新传弟子,却走两步路就喘气,师父又不管,不被人霸凌才怪了。
“是吗?”孟观鲸在云雾中穿行,步伐悠闲声音平和:“那你的意思,就什么也不打算做了?”
“当然不是。”申姜说着,突然想起来自己开始是在跟他聊这个的吗?怎么差点被带走了,又将话将转回来:“师父,所以鹿饮溪真的能解英女后人血脉上的封印吗?”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孟观鲸问。
“我听说,他能。”申姜还加了一句:“他的名字真好听。感觉‘静而意悠远’,像一幅画。”
孟观鲸大概真觉得不过是少女倾慕之心:“他是元祖弟子。要说能做得到,也不奇怪。”
申姜十分意外:“元祖??他从那时候活到现在吗?”
“我记得,我还年幼时,他就已经是现在的模样了。那时候长辈就说起过,他与先氏先祖,曾同为元祖弟子。不过多的就不知道了。乌台人不愿意谈论他。”孟观鲸沉吟:“我小时候,还因为话多,被狠狠地罚过一次。长辈们说,我背后议论师长,是为不恭。你方才问正门牌坊的话,要是放在那个时候,打也打死你了。”
“现在已经没那么严苛吗?”
“谁说的?这话要是方才那几个弟子说出来,自然也是打死不留情面。但你是我的弟子。我自觉得没关系,就没关系。乌台已经没有能使唤得动我的人了。”
也亏得他能把这么自得的话,讲得这么云淡风轻,似乎一点也不是自夸,只是陈述事实。
申姜抬头看了看他的背影。
其实从孟夜对孟观鲸的评价来衡量的话,孟观鲸对自己的认识还算是客观。可惜,人们口中那么优秀的一个人,坠道泯灭了。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腿。
现在很好。但这都是假的。
“那我们乌台怕不怕,鹿饮溪会帮着英女后人解除封印呢?”她试探着问。
孟观鲸说:“他不可能那么做。”
“为什么?”申姜连忙追问。
孟观鲸笑。
她扯扯对方的袖子:“师父,为什么?”
“你只要知道不可能就行了。小孩子哪里来这么重的好奇心。”
“那师父能解英女血脉的封印吗?”
“我当然是有这个修为,但先不论我乐不乐意做,更关键的是,我做不到。世间术法封印,要解开无非做好两件事。一,知道当时用的颂文,一个字都不能差。这一项很难达成,与修为无关,与运气有关。第二,逆施倒行。破封的人,要拥有与施术人禁封之力相当的破封之力,来翻转整个封印的过程。这点对我来说到是不难。除我之外,这四海之内除了鹿饮溪,赵沉舟应该也做得到。但其三,要有应印之物。这就难了。”
孟观鲸说着,大概起了教导之心:“知道什么叫应印之物吗?”
“不知道。”申姜回答得很干脆,这名字有点像苍蝇叫。她认真起来,脸上完全是一副认真学习、渴求知识的样子。
孟观鲸回头看了她一眼,到是更有耐心一些:“前为‘应付’的‘应’,后为‘封印’的‘印’。所谓‘应印之物’,指的是每一个封印,都必须要用某样东西来‘镇’,这东西被称为‘镇印’,这道工序是不可避免的,如果没有,那‘印’便虚浮不能成事。
而这镇印,什么东西都可以做,一粒米、一座山、一滴水。但有了镇印之物,也就让每个封印必然有弱点。毕竟天下万物,有相生也会有相克。”
“师父的意思是,英女血脉封印的镇印之物很无敌,太难找到相克的东西来解它?”
“你错了。难在你不知道那是什么。”孟观鲸摇头:“毕竟你得知道镇印之物是什么,才能找相克的东西。这也是我没法解的第二个原因。”他不知道‘镇印’。
“不可以一样一样试吗?”
孟观鲸摇头:“越是高深的封印,越是厉害。一次试错了,那个封印就会记住攻入之人的灵息,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了。”
“鹿饮溪知道?”不论是当时的颂言,还是镇印。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那他为什么不会帮着解呢?”申姜用力拖住他的袖子,大有不说的话,大家都别走了,就在桥上过夜的架势。
总归现在这张脸,也不是她自己的,这个世界也不是真的。她可为了达成目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孟观鲸虽然似乎是个严苛无情的人,可有时候又似乎有些容让:“既然是他亲自封的,他为什么要解开呢?”
申姜万万没有想到。
她想过,会不会是元祖,会不会是英女,后来又觉得,也可能是孟家联合当时其它山门的人。
但没想到,原来是鹿饮溪。
那他懂怎么解真是半点也不奇怪。
他自己干的好事,自己能不会解除吗。
“好了,你不要再扯我袖子。这里太高,一会失衡摔死你。”孟观鲸转身继续向前去。
申姜很识相地立刻松开了一些,因为她莫明觉得,孟观鲸说的‘摔死你’,可以理解为‘你摔下去我也不会救你’的意思。绝不是在吓唬她。
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孟观鲸的容让,是有限度的。
在某些小事上,他并无所谓,所以看着温和,甚至有些慈善尊长的模样,对弟子谆谆教诲。弟子耍赖也不要紧。
可有时候随口说出的话,却是他真心实意地‘通知’,甚至都不是告诫。
申姜有些怀疑,孟观鲸根本没有掩饰他自己本性的意图,他看上去的‘和气’,甚至都不是伪装,只是他自己喜欢这样的表情。
她有些怀疑。孟家到底有没有正常人?
孟夜令人窒息,孟观鲸也令人窒息。
前者是心理层面,后者完全是字面的意思。
两人走过了吊桥,云雾却并没有散去。
可视范围只有三四步的距离。
申姜勉强看得清,脚下是青石板的路。
四周偶尔有人声,远处影影重重,时有飞檐在雾气稀薄时短暂地出现,又因雾气转浓而完全被遮盖起来。
小雨淅淅沥沥。脚下湿滑。
申姜紧紧跟着孟观鲸,两人时不时会遇到迎面而来的乌台孟氏弟子,听这些人言语,似乎刚刚上完夜课。他们大多提着灯笼。三五结伴。有些边走,边笑着高谈阔论,有些不知道讲着什么小话。
因有手里的灯笼在,他们的视线范围似乎更广一些。
老远就能看到孟观鲸,连忙提灯垂首,退到路边去。
不过对申姜一点好脸色也没有。
每次申姜回头,都能收到几个白眼。
时不是还有低声笑她狼狈得像野狗一样的闲言碎语。
申姜默默在心里比中指。
孟观鲸住的地方较为偏僻。
两人一前一后的经过一长段没遇到任何人的石径之后,才到了一处庭院。
守在门口的侍童见到孟观鲸回来,急忙提灯迎上来:“尊上。有客人在等。”孟观鲸把手里的琴盒给他,他连忙接过来,好像没看到申姜似的,取代了她的位置,迎着孟观鲸进门去。
申姜也无所谓,跟后面。
进门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庭院门嗣上写的是‘灼灼无边’两个字。
这应该不是一个什么词句。但却被郑重其事地当做庭院的名字。
有些奇怪。
孟观鲸进院没走两边就停下来,有个女子穿着粉丝的旗袍,站在庭院的花树下等他。
她这些装扮,完全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可孟观鲸却假装见怪不怪。说了一句:“铃先生来了。”便施施然上前,两人相携,往旁边的亭子里说话。
侍童垂眸退开。并给申姜打眼色。
可申姜听到铃先生两个字,心都跳快了几拍,怎么可能走。
于是理也没理侍童。
侍童即使是恼怒也没办法。主家就在前面,且还有客人。憋着气自己退开去了。
铃先生进亭中后,背对着申姜的方向。
因亭子离这边有些远,两人说话的声音若有若无,听得并不清楚。
申姜怕万上前被孟观鲸注意到,连边边角角也听不见了,所以没有擅动,做出乖乖巧巧的样子,学门边的侍童垂首矗立,确实却恨不得把耳都竖起来。
虽然能听到的不多,但很显然铃先生似乎是为什么事生气。
有一段,大概因为情绪激昂,而音量颇大,让申姜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先是铃先生开口质疑:“你上祭道,有什么东西可祭?”
“怎么没有?不就像祖辈一样吗。”孟观鲸的声音还是那么有条不紊:“我有钟情之人。”
铃先生大概说了什么难听的话。
孟观鲸无聊地投着鱼食:“渊宅虽然是长辈,但乌台也不是下仆。要说起来师母也是母,当比作母子,你做母亲的,对着的儿子,好讲这样的话?你愿意讲,我可不敢听。怕脏污的耳朵。”
铃先生大概还要说什么。
孟观鲸猛然挑眸,目光凛冽:“我一向,是不喜欢你们渊宅的。前几任姑姑,实在叫人厌恶。轮到你这儿,也难喜欢得起来。我这个人,心里喜欢才会心情好,就肯迁就,不喜欢了心情就不好,容不得砂。你最好少污蔑她人。要开口说什么之前,还请斟酌再三。即使我今日一时不高兴,要将你斩杀,陈三七可拦不住我,恐怕你就了白死。到底这是乌台,先祖设下的正门,不是摆设。你在这里,大宅也护不着你。等过些时候,它便自会再换个主人。”
“孟观鲸!”铃先生怒声喝斥:“你不要太猖狂!”
声音娇滴滴,但也多少带着几分凌厉。似乎还有些想哭似的。
但倒底没再多说,愤愤然转身叫了一声:“陈三七!我们走。”便大步而去。虽然是有怒气,可旗袍下身姿摇曳,胸前的长长短短的珍珠项链更添几分贵气。
申姜向门口张望,只看到一片衣角跟在她身后。快速出了庭院的门。
孟观鲸说完话,就往东南角的小楼去。
远远侍立的侍童终于有了机会,见申姜想跟上去,立刻跑过来一把拦住她:“你回你房间去吧。尊上要见你,自然会叫你的。”目光冷漠得很。
申姜向前面望,孟观鲸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石径了,便扭头看向侍童:“我住哪边?”
侍童白了她一眼转身就走了。
行吧。
申姜站在院中,仰头看天,雾没散,雨却还在下个不停。
看来铃先生确实是上一任的渊宅主人,不过今天她和孟观鲸的话,实在叫人听得云里雾里。未必是她接任后首次知道孟家祭道的规矩,感到不满,前来阻止?
虽然孟家是不会听的。要是断祭,那大阵就完了,两个世界都会受到影响。
可不断祭,孟家的行事作风,也太冷酷臭不要脸。
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更关键的自己怎么从这个小世界中出去。
申姜长长地叹了口气。
随后打了个哆嗦。
她一路淋雨过来,又在雨里偷听了这么久,现心肝都凉透了。又冷又饿。
这里明明只是个制造出来的小世界,可一切感觉都完全真实。
并且这样一个幻境小世界,还只是孟观鲸的灵识和回忆碎片造就的。
那他本人巅峰时期,是多么强大的修士,简直难以想像。
申姜四顾,看到游廊上有守夜的侍童,原本上去准备问问清楚自己住哪,之后不论怎么打算,先弄个干衣服换上。怕这个侍童比之前的侍童人好呢。
没想到她还没走近呢,对方就做出闻到了什么臭东西的样子。
呵。
“得了,我自己一间一间找吧。”申姜大声说。
侍童怕她乱闹连累自己,这下坐不住了:“你和我们一道住西面的罩房那边。”
和侍童住?
说白了侍童是下人,堂堂行业寡头的亲传弟子,师父是连渊宅的姑姑都敢怼的铁脑壳,自己却混得跟下人住一起了。
申姜觉得这个四喜实在是惨。
唉。
来了一个月,丝毫没有改变地位,甚至在被赶走的边缘徘徊。
不只说明四喜多憨,也侧面描绘了孟观鲸多难讨好。
见申姜若有所思地,转身往西边去了,侍童回头看了一眼已经闭门的小楼,快步跟上她:“我和你一起去吧。”
中间见她走错路,还立刻指点。
但申姜觉得他没安好心。
果然到了地方,一推开房间门,就看到里面已经有好几个侍童侍女没睡,坐在自己的铺位上在等着她了。
陪她一道回来的侍童,则顺手关上了门。
先发声的是个侍女:“尊上只叫你去送琴去修,你可好了,去了一整天,也不知道跑到哪里躲懒,还累得尊上去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