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在等师叔。”骸骨一样的人微微转动了一下头颅。
申姜怀疑,自己似乎听到了咯吱咯吱,骨头摩擦的声音。那是因为关节之间失去了润滑的软组织?
“师叔。我没有做错事。”孟峻山扭头,是为了看向窗户。
窗边桌上放着一碗水莲。还只是个花苞。
申姜觉得,看上去有点像莲花池那边,水池里开的那种花。
“最近,我常常想到珍珠。有时候在想,如果那天,我在路上见着她和琉璃还有宝箧的时候,不叫上他们就好了。”孟峻山轻声说:“师叔嘴上没有说过什么。但后来,都不大愿意见我。大概也是怨怪。旁人都说,济物山覆灭,师叔连眼泪都没有掉过,实在无情。但我知道,师叔伤心……师叔,我也伤心。”
孟峻山那粗粝的声音像是砂纸摩擦发出来的:“这些年,我总伤心。”
他就这样望着窗户边的那株水莲。
不知道在想什么。
鹿饮溪没有看他,也没有看向窗边的花。只是静静地站着。
孟峻山突然说:“祭道只有乌台主人可以开启。我懂得师叔为什么来。但师叔想我做的事,我是不会做的。我不会给东弯颂符,一张也不会给。”孟峻山看向鹿饮溪:“我已定下了继承人。我死后,他自然会继位。但我已立了血契,后任皆须承我遗志。不可破坏。”
说完收回目光,轻声说:“师叔只需要杀光我们乌台下下几千人,那祭道就没了主人,师叔便可如意随便使用,想给东弯什么就给什么。请自斟酌吧。”说完,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呼吸也沉重起来,似乎是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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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乌台众
这时候, 外面传来低低的哭泣声。
申姜跑到窗边。
殿外的地上,跪满了乌台子弟。大的小的老的少的,妇人与丈夫一起, 抱着孩子,穿了一身的孝色。
想必他们早知道, 今天孟峻山会怎么做?所以才会穿丧衣的。
跪在最前面的那个女子,也是拖家带口的,她身边的男子抱着孩子, 表情到是与这女子一样刚毅,只是高声问:“尊上, 尊上真要杀我们, 去救东弯?可东弯是济物后人, 难道乌台就不是?”
怀里的孩子被他吓着, 尖声尖气抽抽噎噎地哭。
那女子厉声喝斥:“家主还尚在世,岂有这样哭哭啼啼哭喊的道理?”
这些人才渐渐安静下来。她身边的男子也不再开口了。
那女子起身,走到窗下, 只躬身说:“尊上, 只管处置。乌台没有怨言。”
鹿饮溪没有走近, 只是无声地站在那些颂幡间,看着塌上的人。但他脸色确实是很差,不知道是被气着了, 还是怎么。似乎是有些难捱, 转身出去, 一直走出内殿,到了颂幡范围外,才稍微好一些。
申姜跟着他走了几步,有些不甘心地停下来, 转身来到塌边。
“你有什么事,瞒着大尊上?”
塌上的孟峻山睁开眼睛。用那只浑浊、爬满红蛛网的眼珠儿向她看。
“虽然我跟着尊上,不足几日,但也察觉,似乎他能听到的声音,比我们一般的人要多得多。你是真的需要这些恶灵续命,还是知道他要来,早早备在这里,以防他听到你不想告诉人的秘事?”
孟峻山没有回答。只是沉默。
“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东弯死不可。”申姜审视着孟峻山。
以前她以为,过瘦的人,皮会松垮垮。现在才发现,原来不会的。附在他身上的皮,像是紧紧绷着到了极限的鼓面,马上就会崩裂似的,皮上的油光让他不像是人,像是精致的腊雕。
他没有打算回答任何问题。
申姜不肯放弃,到底为什么呢?
“你因为和孟岐山打赌,才去瑶光台,才碰到珍珠琉璃和宝箧,才发生那种事。所以你恨他?也恨他的后人?”申姜问。
孟峻山目光中没有波澜。
“可是,如果是恨他们,很早你就可以动手。不用拖到现在。几千年后。”
“……”
“或者,你的主要目的,并不是杀他们。你要杀的是祟神。是英女。你恨她很合理,想杀她也很合理。但元祖当年没有杀她,是有私心……”
“师尊没有私心。”孟峻山这时候终于开口:“是……杀不了她。颂法使她异化,不再是人,甚至可以说,超乎一切存在。不死不灭。”
“那么,英女被封印的地方,就在那个世界中。对吗?”
孟峻山没有再回答。
“可是我不懂,如果东弯不敌,仆鬼横行的话,只会她变得更强大。你如果放弃东弯,她一旦强大,封印被解除,难道不会立刻来到这个世界吗?”
孟峻山在审视她,对方终于开口的时候,她以为自己会得到什么答案,但却是一句家常:“我听闻,师叔身边一直是一个叫苍术的近侍,但今日看,他更喜欢你。他近来身体好吗?我看他,气色似乎确实不大好的样子。”
申姜心里烦躁,东弯那边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这边又没有进展。可努力平心静气,还是耐下性子:“尊上身体好得很。能吃能睡。”回答完立刻换一个问题:“你总不会想两个世界都毁灭。你到底想做什么呢?”
只有知道答案,才能说服他改变想法。
“你怎么知道,我不想四海覆灭?”
“我说了呀,如果你想这么做,几千年来有无数的机会,只要一次大祭不成,大阵不就崩塌了吗?祟神早自由了。世界早就没了。”申姜语速不由自由地有些快,她意识到之后,平了平气息才继续 :“何况,如果以这种方式覆灭,岂不是最后只有英女还活着。亲者痛,仇者快?”
“是啊。我为什么这么做呢?”孟峻山缓缓闭上眼睛:“慢慢想吧,孩子。”
申姜急了:“鹿饮溪真的会杀人的!你没去过牢山,没见过那些的牢狱。大家都知道他铁面无私。你就不怕吗?”
对方轻声说:“世人一点也不了解他……不过,就算他要杀,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只能说,我对不起师叔。”轻轻的叹息,合眸继续睡了。
吓也吓不住?
申姜看着塌上的骸骨一样的人,感到无力。
现在怎么办?
她万万没有想到,虽然鹿饮溪赶到了乌台,可要面对的会是这样的死局。
紧紧抿着嘴大步出去。
鹿饮溪保持着一开始的姿势,站在门口出神。
在想什么?
难道,思考要不要杀光乌台?
申姜莫明心里发寒。
如果这是唯一办法,他真的会这么做吗?
应该……是不会的吧。
他经历过济物山的浩劫,失去了太多,那又怎么能在这么多年后,在济物后身上,亲手再制造一场同样的灾难?
远处又再传来幼童的哭声。
大人们都静默地跪在殿外,站在这里看过去,远远的好像黑色的波澜,顺地势起伏。
大人们可以控制情绪,来维持体面与乌台的尊严,可小孩子不懂这么多。他们被这气氛所惊骇,哭得抽抽噎噎,喘不上气。大人们不得不低声安抚。
不知道是谁,在唱哄小孩入睡的童谣。
申姜听不真切,只听到似乎有‘光灭太虚,云起有时’。
这是济物山碑上的刻字。
秋风萧瑟。合着歌谣。
都十二月了,不知道为什么还没有下雪。
“你在想什么?”她身前的人影突然问。
鹿饮溪回头看她,示意她回答自己的问题。
申姜干巴巴地说:“我在想,好多人啊。人头起伏,简直像一片海。”鹿饮溪的目光带着审视,似乎在判断她有没有撒谎。最后突然笑。
“尊上笑什么。”
“大家都在想,我一定不会这么做。你却在想,这里人真多。”说着转身仍背对他站着,似乎觉得有趣:“就算你撒谎,我也不会知道。你的声音像海风一样,很宁静。”
申姜试探着问:“那,尊上不能听一听,孟峻山的心声,即使是里内太吵,把东西移开不就好了吗?”
“离了恶灵幡,他会死。死人是没有心声的。”
“那乌台子弟的心声呢?他们难道,都不知道孟峻山为什么这么做?”
鹿饮溪轻轻招手。
远处乌台的侍童急忙上前,躬身垂首站在他面前:“尊上有什么吩咐。”
“你几时到孟峻山身边伺候?”
“三日前的事。”
申姜愕然。
鹿饮溪却并不意外,缓声继续问:“在你之前,伺候的人呢?”
“这……我不……”
“都殉道了。”鹿饮溪轻声纠正他的说话:“你声音那么大,我站得很远就听见了。”
侍童一脸慌张,不知如何是好。
鹿饮溪没有再为难他,只挥手叫他退下去。回头看了一眼申姜。
“懂了吗?”他再看向那些跪着的人:“你不是想知道,我听到了什么吗?”
鹿饮溪遥遥看向领头跪着的女子,想了想说:“她有个阿姐很是干练,从小得长辈喜欢,她就差一些,自来十分羡慕。但阿姐三日前已经逝世了。本来孟峻山是最喜欢她阿姐的,什么事都让她阿姐去办。现在轮到了她,她却也高兴不起来,因为阿姐死了。她虽然羡慕,可不恨阿姐。不想阿姐早逝。阿姐死后她仓促接任,等孟峻山死后,她将会是下任家主。”
鹿饮溪看向下一个,似乎是想继续说,可最后停下来。只说道:“这三日,乌台死了很多人……是我的错。”
申姜之前看到这些人穿孝色,还以为是为孟峻山穿的,但没想到………
一时竟然不知道要说什么。
“这件事到现在,已经死了很多人。”鹿饮溪轻声说:“如果乌台不死,还会死更多人。师尊的苦心、几千来的献祭也都白费了。你懂吗?”
说着,并不等她答复,便慢悠悠地抬步向那些跪伏的乌台子弟走去。
秋风吹动他的衣摆,高冠上的坠珠随着他的动作,轻轻地前后摇摆。
他每一步下去,明明没有声音。
可申姜却觉得重如泰山,甚至一步比一步更沉重地压在她心上。
她不敢看,恨不得连耳朵都闭上。可那些孩童的哭声,虚幻的脚步声,却好像变成了震天巨响。让人逃无可逃。
她咬牙转头大步向内殿跑,穿过密密麻麻的颂幡,冲到塌前。
“孟峻山!你告诉他吧!肯定有原因的,你告诉他!他会帮你。你不是说,你没有做坏事吗?我也觉得,你一定有理由,所以才绝不肯做。可是,你要想一想,也许不是只有你以为的这一个办法,也许说出来,会有别的方式解决。”
外面那些都是他的族人,是他的亲人。而要下杀手的,是与他一同经历过济物之祸的师叔,与他一样心中有着同样伤痛的人。
他失去了亲人、师尊、爱人、师兄弟。鹿饮溪也是同样的。
孟峻山睁开眼睛,看着她。
但却没有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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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崩塌
孟峻山睁开眼睛, 看着她。
但却没有开口。
而是看向窗户。那里放着一盆水莲。外面的天碧蓝,显得秋高气爽。
“孟峻山……”申姜还想说什么。
这时候,空气中有一种奇异的静默, 就好像不过瞬间,一切生物都消失了。
孩子的哭声也好, 父母轻声的安慰也好。
万籁俱寂。
连风吹动殿中颂幡凛凛作响的声音,都显得格外响亮。申姜扭头,便看到有一个光华流转的光团, 从窗口浮过。
这个东西,她早就见过了。
是星芒。
“师叔心软。舍不得人受苦。”孟峻山用他那无法形容的令人难受的声音说:“星芒看着惨烈, 其实死得迅捷, 来不及痛苦。”
申姜大步跑到窗边。
此时风起了, 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目之所及, 碧空下一片血肉模糊。
无数的光团在漂浮在血海之上,一身鎏金色的修长人影,从血山中缓步走来, 尊仿佛来自地狱的神佛。
孟峻山躺在那里, 表情复杂:“孟氏到此为终结。师祖大概也没有想到, 我会有如此不孝之举。这件事,不是我不愿意告诉师叔,只是我若是告诉他, 他一定不会赞同。师叔……总是心软。总需得人推他一把。”似乎是想笑, 嘴角微微搐动了一下。随后, 竟然挣扎着缓慢坐了起来。
那边鹿饮溪一步步,行至内殿,浸湿的袍角,在地上拖出一道道虚虚的血痕, 靴面血珠抖落。
“师叔……”孟峻山坐在那里,像一个复活骷髅,挣扎着说:“生死有时,皆为天命。我已经做完了身为家主要做的事。之后如何,全看天意了。”
说完,便不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