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真的好奇。
“……还行。”申姜踌躇:“我再给尊上煮些白粥吧。”
鹿饮溪拢了拢披着的被褥,伸手自然地拂去她棉衣上沾的饭粒:“不必。外头冷得很。你添了炉,搬案几和墩椅到榻前来。我教你识字。”
申姜依言,连忙去了。
快手快脚地把炉中添满,又跑去别处找了案几和墩椅哼哧搬来。并到大殿找了纸笔。一本正经在榻前端正坐好。一瞬间有一种,自己回到了上学时候的感觉。
鹿饮溪伸手,手中凭空就多了一本薄薄的书册。书页上写着‘蒙本’两个字。
申姜接过来,看到书面角落有个图章,是个盘成圆坏的长条形动物,造型古朴简洁,并没有过多的线条,但虽然只得寥寥数笔,却十分形象,有点像长角的蛇,也可能是龙?
既然有点担心,是龙阁里的书,就有点畏手畏脚的。怕是什么珍贵的东西。不好弄坏了。
鹿饮溪虽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见她用双手捧着,大概也看得出来,问:“你晓得龙阁?”
“苍术有说起过。”申姜坐在案后,一本正经在上课的样子,说:“铃先生就是为了要一本龙阁的书,才劫持了尊上的人参。苍术又说,牢山大家这么卖力,也都是为了换取龙阁里的东西。”
鹿饮溪点点头:“是这样。不过你不必这样小心。龙阁里的东西未必也样样都珍贵。这一册并不是什么少见的书册。不过是我启蒙时,师父给我启蒙用的。后来师父过世了,我顺手把它放在阁中。所以书页上才有了龙阁的图印。”
申姜好奇:“珍珠他们没有启蒙吗?”说完又有些后悔。
但鹿饮溪十分淡然,并没有因此有什么情绪起伏,温和道:“以前我虽然有他们三个徒弟,但三个,都是成年入道有些根基之后,才到我莲花池的。所以这本书,一直也不曾用到。今日我转赠给你。算物尽其用。”
叫她翻开书页:“识了字就好比是,手里有了一切的钥匙。能将每一本书都打得开。看得书多,就会懂得世间万物的道理。毕竟世上少有没用的书。只有无趣的书。”
申姜边翻页边说:“不是也有言之无物的废话成册吗?”
“你看了那书,也就知道写那书的,是个无知、无能到何种地步的人了。岂不是长了见识吗?”鹿饮溪说:“所以不能说它没用。”
申姜起兴,还要再问。
“上课时不要闲话。”鹿饮溪正色。手指轻轻一抬,便有一个字浮在她面前。
启蒙是最难的。
申姜原本觉得,这个世界很多字,可以用猜的,就懂得意思。因为毕竟两个世界是同源而生。现代的文字发展,也受到了很多这个世界的影响。
但学了一上午,还是头昏脑涨。
因为这个世界的文字,与现代汉字的理论完全不同。
虽然看上去都是汉字,甚至还有些字虽然笔画繁多但大概是华夏人的特别能力,只要看一眼就能将这个陌生的字与现代的文件相互对应起来。
但真正开蒙时却发现。
是这个世界的汉字,每个笔划竟然都是有‘读音’的。
除了一千一百个特例之外。其它的每一个字,只要知道笔划都是些什么音,以及正确的发音循序,基本就可以读得出来。了解这是个什么字,是什么意思。
而这一千一百个特例,基本上都是与现代的字有些相似的。比如‘姜’。两边就差不多。
难怪,两边的字虽然不相通,但到渊宅的人看了灯笼就知道里面的主人是谁。
申姜学了一上午,都是在学着读笔划。
五十五笔划音读得她脑袋都大了。
鹿饮溪教了一遍,就给她一个听音海螺。
把它按在五十五音中随便哪个笔画上,它自己就能发音。
那个声音听着,应该是个男孩,就像是用什么颂文把声音留在了海螺里面。
申姜走神,看着海螺上时隐时现的颂字出神。
鹿饮溪正在假寐,并未发现。
过了许久。
申姜‘啊’地一声回过神,兴奋地指着颂字说:“我懂得这个怎么读。”
这个颂字非常的复杂,笔划多有交融,某条线应该是属于哪个笔划的一部分则有些过份难以分辨。而这些原本看上去像一团乱麻的笔划,或叠加或组织,又可以被分解成第一层第二层好几个区域。整个音读完要十多秒。
读出来声音非常奇怪,有些像鲸鸣,古朴而悠远。
“对不对。尊上。我读对了吗?”申姜激动起来,因为她意识到,现实上启蒙所学的字,事实上也是学习颂文的基础。
颂文和普通文字是一个逻辑,只是更加复杂。
她见到的所有灵器上,颂文都复杂得好像是图画。其实只是一个字而已。
而这一个颂字,灵修用来表示一整个颂法的含义。并使它起效。她之前在孟观鲸的小世界中,有尝试过写颂符,不过当时不知道要怎么读,现在想来,有些豁然开朗。
鹿饮溪被她读颂的声音惊醒,见她还要重复,猛地坐起身喝斥:“闭嘴!”赤脚下地来,大步进来,审视她许久。
她也惊住了,一动也不敢动地坐在原地。
“你说一句话来听。”
“尊……尊上。”
鹿饮溪这才松了口气,不过表情第一次这么严肃,目光凛凛正视她,厉声说:“我让你读颂字了吗?”
申姜从没见过他这副面孔。
“未得尊长许可,身为弟子不得读出任何一个颂字。这是你该知道的规矩。到死也不能忘记。你可知道,四海内,任何一个颂,只要被读出来,就可能会起效。而所读的颂字中,只要某一个音,甚至是某一个颤音不够长,不够准,这个颂都可能会畸变成别的意思。
常有灵修崩逝坠道,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哪怕是个修为最高深的灵修,也有可能出差错。更惶论连字也识不清楚的人!
难道你以为自己是个梦,就不必警觉,处处放肆?却不知道,固然此时不会受累,但将来未必没有因此养成自大的习惯,而吃亏的时候!”鹿饮溪厉声说:“若是下次再被我发现,你擅读颂文。必以罚雷刑处置。你记住了吗?”
“我记往了。以后再不敢犯。”申姜应声。并没有畏畏缩缩,而是回答得非常镇定,诚恳。
这大概是她多年前刚开始学习芭蕾舞时养成的习惯。学东西时,不论什么时候,不论老师骂人的时候是什么态度,做错了事的自己回应时,讲话一定要清晰,废话不要说,认错要干脆。
鹿饮溪表情缓和了一些。但似乎有些接不上气。
申姜快步迈过案几,扶他靠回垫枕上去时,发现他全身都在发抖。大概突然暴起,做了这么多运作,对他来说过于疲累。
等他躺好,回头见炉中又需要添灵宝,连忙放下书册去搬。
忙完才回案几前,继续学自己的五十五音。
写一会儿,便抬头偷偷看。
鹿饮溪躺着,脸色看上去已经缓过来一些,闭眸睡着。
申姜脸被炉炎映得红红的,坐在那儿继续老老实实地边读着边一笔一划地写那五十五笔划。不过写着写着,突然停下来。
因不擅长用笔墨,脸上手上袖子上衣襟上,都是墨迹。表情还格外地严肃。
“你在想什么?”鹿饮溪突然问。
申姜看向榻上,鹿饮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来,正抬眸看她。
她踌躇了一下说:“我是在想,如果我不是个梦,那今天已经吃了两回亏了。一回吃肉中毒,一回念了颂文畸变。其实,我早知道这世上十分险恶,自己时时要小心谨慎,可似乎再怎么小心,也总不足够。”
说着,一时有些丧气起来。
她恨不得自己一下就什么都知道,处处老道,毕竟时间不够了。可现在,好像就算是用尽全力,也总是不够好。
“方才是我严厉了一些。”鹿饮溪沉默了一会儿说:“人生在世,就是会不断犯错。即使是为人师长的,也不能预料徒弟下一个错会在哪里,从而早早提点。既然连师父都料不到,什么都不懂的徒弟,又怎么能未卜先知?这就譬如人生之路,不过是,你犯一个错,长辈骂一个,天长日久下来,一年便比一年更好一些。修道更是类似。”
鹿饮溪表情缓和了一些说:“修道比做人不同之处在于。做人犯了错,一次可改,下次不再犯就是。而修道,一次犯了错,后果会惨烈一些。可是,这就是入道必冒的凶险。这凶险,无法避,不可免。就是活得再小心,也会时有发生。除非一生,你哪里都不去,什么都不做,一句话也不说。但若是这样,也就成了废人。”
他说着略略坐起来一些看向申姜:“这次是我不对。我没有事先跟你讲。你才不知道的。所以这件事并不怪你。至于毒肉,你下次见到放在厨房里的东西,还会随便去吃吗?”
“不会。不止是肉,不论是什么,我再也不会因为它在厨房里,就相信它了。”申姜立刻说。
“这就是了。那你今日就已经学到了两件事。”
鹿饮溪略略欠身,伸手轻轻摸摸她的头:“你晓得为什么,人人都想找个厉害师父吗?”
他说着,笑了笑:“因为四海中人,都是犯着错长大的。每个修士,都希望自己师父是个什么祸都托得住的人,因为只有这样,在自己修道中途上,不可避免地犯错时,才有人托稳自己,不至于就此崩道。不然要师父做什么?个个都在家自己琢磨好了。”
又说道:“比如我,入道后次次犯错都是我师父来托。他也委实吃了不少苦头。到了你,你身边就是我。将来你或者也有自己的继人,到时候,你就是那个托着天的人了。这就是师徒。你明白吗?”
申姜自小,没有一个长辈这样和她说话。
或者说,她没有过这样的长辈。
申兰芬是个粗糙的人,不会说这样的话。至于宋家,对她多是生活上的关切。大概因为她生性敏感,许多事也不便于说。再至于学校,老师嘛,她虽然没有遇到很坏的,但也并没有遇见过很好的。大家各尽其职,赚口饭钱,其实也不好往圣人上做要求。到了培训班,就更不要提。
哪怕她并不觉得申兰芬有任何失职,但此时看着鹿饮溪,还是感觉有些莫明酸涩。
不过四目相对时有些不自在,只垂眸看着脚尖,点点头。
“即是有错,我自然要说你几句,你听了,下次不再犯就是。一开始你不也做得挺好?到也不必过去了,还要回头想一想,竟然气馁起来。犯错不过是必经之路而已。”鹿饮溪轻声细语:“以后再有错处,就像刚才那样,大声、清楚地说知道错了,下次不再犯。我不会生太久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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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小孩才分对错
下午时第一炉烧炼完成。
鹿饮溪从袖中拿了几颗药丸吞下去, 让申姜站远一些。
申姜听命,跑到‘天地炉’外面的山坡站着。
不多一会儿,就见一条金色的锁链从天地炉的方向腾空而起, 仿若游龙一般,直冲上云霄。凛凛去势,如雷霆。映得半边天空都亮起来。
随后被一股力量操控着,飞针走线,像缝补伤口,将裂隙缝合。
一开始, 缝得松松的,随后慢慢收紧。
而随着锁链的崩紧, 收缩,整条裂隙也开始一点一点地合拢。
最初速度到是非常的快, 但渐渐地, 就慢下来了。到了收尾的时候,半个多小时,也只缩了不到几厘米而已。
等到终于结束,缝隙并不没有完全闭合, 但比没缝之前是好得多了。
申姜正要向天地炉那边去。就见一身流金色的鹿饮溪缓步出来。
他吃了药,看上去气色很好,一点病容也没有, 衣衫飘飘,头上冠带飞舞。走到院外, 信手在地上画了一条线后,示意申姜过去。
并叫她抓着自己的袍角:“跟着我。不要松开。”闭眸片刻,举步向前迈过线去。
申姜双手抓紧袍角,紧张地跟上。
只是举步之间。
毫无准备的申姜便发现眼前景色大变。
乌台的景色再也没有了, 有的是漫天悬停的各种船支、灵山、楼宇。它们杂乱地悬浮在高空中,此外,天空上还布满了各种各样的阵法。
地上则到处是用灵器拼合起来的宝塔。它们似乎是以某种规律摆放,并不是完全随心所欲的。
申姜认出来,这是牢山外。各山门的驻守之地。
不过她虽然知道,各个山门奉命驻守在这里,但她想像中,所驻守地,应该是一片帐篷。实在没有这么奢侈的。
不远处一艘浮空的大船,应该是赵家的。
因为船身有大旗,画着赵家的徽记。
这艘船最为奢华,上面亭台楼宇还有云雾缭绕,整得和仙境一样,十分抢眼。
其它的山门也‘争相斗艳’。
地面更是比一般的城池还要热闹。
但并不是好的热闹,而是此起彼伏,高喊着:“乌台之祸则孟氏而起,当诛之以敬效尤!”
申姜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被所有人围困。
那是个少年。
穿了件月白的袍子,腰上坠着金铃。那可真是一张出色的脸。
不过之前申姜见到这脸时,这脸上神色淡漠冷清。而现在,却只有茫然与颓废,整个人失魂落魄。
别人叫嚣着说要杀他,他也不动,只默默站在那里。
不知道哪里冲出来一个人,一脚踹在他的膝盖上,他便也就蓦然跪地,并不反抗。
申姜小声说:“尊上,是孟临川。”
她刚出渊宅,在酒楼里和陈三七吃饭,讨论未来走向的时候,遇到过孟临川和一群年轻的修士。
后来孟临川匆匆地加入了孟家去渊宅拜会的队伍。陈三七赶去糊弄他们,而她则坠入了青玉琵琶里孟观鲸的小世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