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并没有过去太久,她记得清楚。
那时候孟临川可以算是天之骄子,其它同龄人都捧着他,可现在一切都变了。
申姜掂脚,看到有几个当天在酒楼和孟临川同桌过的身影。
现在站在了起哄要诛杀他的那一方。
孟临川身为孟家继孟观鲸之后,最璀璨的新星,而孟家又是四海最有权势的姓氏,大概从来没有想到过,会有这样的一天。他即不知道,为什么乌台会做出这种事,又为亲人身死而悲痛,更要面对,其它人的怒火。
这时候,终于有人发现了鹿饮溪的身影。
几乎是一瞬间,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大尊上。”人群如潮水,跪伏下来。
鹿饮溪视他们如无物,缓步穿行于人群。
申姜跟在他身后。
无数双眼睛,在恭敬地垂首之后,抬起来偷偷向这边打量。他们在想什么呢?
申姜看向这个个伏地的静默人影。
有一些,在打量鹿饮溪,大概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快死了。
有一些在看她,似乎在思索这个人是谁。
有一些似乎忐忑不安。
鹿饮溪穿过这人海,经过木然跪着的孟临川身边,并没有停留。
孟临川惶然。喃喃地叫了一声:“师叔祖。”见他不理,从自己身边走过,猛然惊醒过来。
以膝为步,扑过来,揪住鹿饮溪的衣角:“师叔祖,我父母、祖父母、兄弟姐妹,真的都已经化为仆鬼了吗?”
似乎是要哭了:“师叔祖。我真的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乌台,是不会做这种事的。老祖他,他病了多时了,一直教我,要尽忠、要仁义、要直道而行。老祖他是不会做这种事的。”
少年哽咽着,死死揪住鹿饮溪的衣角:“师叔祖!你理理我。你看着老祖长大。他是怎么样的心性,你最清楚的。他不会是坏人。我们乌台,为了除仆鬼,死了多少人?百年大祭,又做了多少牺牲。绝不会犯这样的错。”
鹿饮溪明明没有动作,但他却似乎是被什么力气击飞,猛然松开了衣角,扑倒在了地上。
可他不甘心,只跟在后面,不停地磕头:“乌台只得我一人存活,我若不为他们说话,就没有人再为他们说话了。请师叔祖念着莲花池与孟园曾为同门。说一句公道话。”
大概是故意没有用灵气护体,不过几下,额头就额破了。
血淋淋一片。
这时,围着的人群中,也有一个声音奋然响起:“你们乌台犯了这样的错,是大尊上与上院的人亲眼所见。难道还指望大尊上徇私?若大尊上真这么做,怎么对得起历年来,为固律法,死在职任上的众山门值人?”
这个开口说话的人,说的并没有错。
可他身边的人白着脸,急忙拉他。
他不肯理。大声咒骂起来。
而就在他骂得越来越凶悍的时候,声音突地,戛然而止。
申姜回头看去。
刚才还站起来激愤地说个不停的人,已经双目失去神采缓慢地倒在了地上。
而处决他的是两名青衣。
他们不知道从哪里来,突然出现,处置完后,并没有多看这个人一眼,只跟着苍术,快步迎着鹿饮溪而来。
苍术身后带着小青衣,向鹿饮溪拜礼,并不提刚才死人的事,只低声说:“尊上,我等未及时出迎,实该万死。”
“无妨,是我没有告诉你。”鹿饮溪说完回首,淡淡看向在场那些无声跪伏的人们。
没有一个人,为那个死去的人说话,甚至是他的同伴。虽然原本有些蠢蠢欲动,但看到所有人的反应,也有些畏惧地默然维持着跪伏的姿势,不敢妄动了。
这一个就这样死了。
申姜看着身前的鹿饮溪。
他周身凛凛不可侵犯的威仪,下垂的双眸没有悲喜,只有睥睨万物的平静,却明明一直是相同的表情,此时也并没有格外地冷漠,可申姜却仍然觉得,自己眼中的他,一瞬间仿佛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
这是这数天来,申姜头一次记起,自己面前这个是牢山的主人。
而牢山一向以来是刑地。是仆役命如草芥之处。
就算鹿饮溪一直以来,所呈现的是温和的面目,可他不会真的是一个无比宽仁的人。
迄今为止她所看到的温柔,大概不过是剑鞘上的珍珠。
它即便是光泽再柔和,也是凶器上的点缀。
随后,鹿饮溪收回目光,转身慢步穿过人群,进入一线天,走进牢山。
直到他走了很久,申姜人也已经站在一线天中时回头,这些人也都仍然在原地跪伏着。
一行人回到浮岛无相居后,立刻有各山门门主或大姓家主来见。
这些看着上去年迈或年轻的掌权者,一个个跟着苍术身后,垂眸快步经过外殿而至内殿。
鹿饮溪仍像以往一样,坐在窗前,写他的字,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
直到他写完一页落笔,抬头看过来,这些掌权者才连忙上前低声说话。
他们说的,无非是仆鬼的事,以及在牢山驻守的安排,各家是怎么协调互助,相互都是溢美之词。另又关切乌台裂隙的事。
申姜默不做声站在殿外。
小青衣也在外面。
见到申姜,小青衣十分高兴。刚才迎出去的时候,就想和她说话,但一直没有机会。
不过看申姜兴趣缺缺,不免得要问:“是不是刚才的事吓着你了?”
“也不至于吓着。”申姜沉默了一下说:“你觉得那个人该死吗?是不是因为他说了尊上不爱听的话?”
“他不知礼数,冒犯尊上,便是该死。与他说什么并无干系。如果一个人,因为自以为有理,就可以违反规矩无端在主上面前叫嚷谩骂,还并不被处罚,那以后就会有第二个这样的人出现,甚至第三个……第千、百、万个,人人都会这么做。来彰显自己的正直。那时就没有规矩,没有尊卑了。可秩序是牢山存在的根本。如果没有规矩与尊卑,牢山也就不复存在。防微杜渐。所以他该死。”小青衣一脸稚气,表情却十分严肃,虽然这样的组合看起来滑稽,可他说的话却并不会给人这样的感受。
申姜沉默看了一会儿蚂蚁。
里面突然传来鹿饮溪的声音:“阿姜?外面不冷吗?”
申姜回神,回去内殿。
里面已经在讨论,孟临川要怎么处置。
但因为鹿饮溪在跟她说话,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她有些不自在,拿了蒙本,坐到鹿饮溪对面的小案边看。
鹿饮溪收回目光,边写着,边对阶下侍立的人们说:“孟临川有无牵涉其中,自当交由鉴天司去查办。若是没有,父母之错,不可延于无知稚子。若是有,他自该受死。不过,他身上嫌疑未除,此时却不适宜呆在牢山内,看押之责还当在你们身上。”
各山门与大姓掌权的人,只一齐恭顺说:“是。我等必小心看管,协助鉴天司不敢怠慢。”
又问缝隙的事:“因该阵为济物旧法,我们即使有心,也毫无办法,却让尊上受累,不知现今如何,斗胆来问。”
鹿饮溪只说:“我自会处置。”
那些人立刻松了口气,连声称:“是。”
等他们要退走时,鹿饮溪才把手里写完字的几张纸丢到他们面前:“这些人,处置了吧。”
那几人连忙捡来。
其中有一个人,看到纸上面的某个名字,一时不可置信。在处置名单上的,大约是他得意的弟子。可即便如此,他也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意外而震惊,然后就拜礼,跟着其它人一道,恭敬地告退出去。
申姜起身送他们到外面。
他们对申姜这个新晋在内殿行走的‘小侍女’到是十分客气。
走时回身微微向她颔首。
小青衣看着他们的背影,跑过来对申姜说:“你看,即使是大尊上要杀他们的徒弟,他们也一句不质疑,正是因为历来就是如此。”
“历来就是怎么样?”
“就是大尊上写下名字的人,必然有非杀不可的理由。不必问,问了也只是白生一场闲气,更污了耳朵。或者问出来更多牵涉其中的人,自己又更加难堪。所以都会痛快地处置掉,不会有多的话。”小青衣笑眯眯:“历来就如此。便成了不可动摇、每个人都遵守的规矩。”
正说着苍术出来了。
小青衣看到他,忍不住低声咕:“其实他们议论‘当以尊上祭补天地’的事实是该死的了。尊上为何不处置他们呢?”
苍术冷声说:“这些人来时,一定很忐忑。但虽然心中忐忑,却也不曾狗急跳墙,仍然办好手上的事。是因为大家都知道。尊上不会因为他们有过这样的想法,而除去他们。但如果交待的事情没有办好,以至于牢山真的出事,那他们却是必死无疑。你方才不是在跟阿姜讲规矩吗?这也是规矩。”
小青衣不服:“先前的规矩我懂,可这个规矩我就不懂了。他们对尊上,是起了坏心的,这还不该死吗?”
苍术没有回答,只是转头问申姜:“你懂吗?”
申姜迟疑,想了想才开口:“我想,尊上知晓万物心声,所以,便更不能以人一时之想,做为判定一个人生死的依据。毕竟有些事,别说只是想一想了,就算在脑内过了一万遍、与人商议了一万遍、嘴上说了一万遍,手上又写了一万遍,却最终都有人,仍然不会真的去做。如果只是因为,他想过要这么做,就要杀他,这世上就不会有活人了。牢山也早就不复存在。”
“正是这样。”苍术狠狠瞪了一眼小青衣。小青衣缩缩脖子。苍术到没有再说什么,带着他走了。
他们走后,申姜又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才回到内殿。
回去时,鹿饮溪正在亲手收拾书册。
她连忙上去帮忙。
鹿饮溪把手里的东西交给她,扶在椅上坐下。
没人的时候,他显得有些疲累。先前一路来,虽然看着轻松,其实十分辛苦。
申姜去拿褥子来,帮他盖上。其实经过刚才的事,再面对鹿饮溪,她心情已经复杂了很多。
他是一个好人吗?
是一个坏人吗?
或者,小孩才分对错。
而这个世界上发生事,也并不能完全简单地用两个字来分类。
与乌台比较,牢山气温高得多。在这里,鹿饮溪似乎人也更为舒服一些。
第一炉烧完,第二炉在七天后,他在这里还有些时间修整。应该能调养过来一些。
见他小憩,申姜便坐到窗边案几后头拿出蒙本来,复习五十五比划音字。
心里想着,这七天,自己是不是能借顾,回渊宅看看。
从出事后,她还没有回去过,总归是有些不放心。多少看一眼,安顿好了,心里才能没有挂碍。
她乱想着这些事。
殿内偶尔响起的,只有她心不在焉翻动书页的声音,窗外时时传来清脆鸟鸣,十分宁静。
鹿饮溪因丢过一次人参,偶尔会突然睁开眼睛,大约是因为听不见她声音的缘故,不过见她还坐在那里,便又继续睡了。
申姜收心写了一会儿字,写累了,便会把头放在桌上,晃着腿望着窗外院中景色发一会儿呆。
虽然这里总不见阳光,但外面的花开得很好,大概是一直以来十分精心照料的成果。
她看了一会儿,发现外面也有一颗睿城院中所种的果树。
那应该并不是什么珍贵的品种。
但大概是鹿饮溪喜欢,侍童人用玉栏杆将它与其它的花草隔开,十分郑重。
休息完,她爬起来要继续背五十五笔划音的时候,不小心看到案头上的一本书册,手里的笔停了一下。
她五十五笔划音已经十分熟悉,所以要读出书封上的字并不难,何况那两个字笔划并不复杂。
‘四海’。
她的心‘嘭’地一跳,放下笔,将那书册拿起来翻开。
里面都是鹿饮溪的笔迹。
不过,她识字不久,所以阅读长句还有些困难,需得一个字一个字地读。有生疏的笔划时,还要停下来,在蒙本上查阅。
但囫囵吞枣地看了几页,可以肯定的是,这是一本‘纪事’没错。
从元开十年开始记载。
似乎是以个人的角度,将所发生的一切大事小事都记录在案。
一开始,用词遣句,难免有很强的主观性,但后来,渐渐地,个人色彩淡了很多。描述更为客观公正。
最初爱用的‘我XXXXX’‘我XXXXXX’这样的句式,也慢慢消失。
到中页,几乎已经是完全脱离了个人的角度,读上去并没有多少情感,真正成为一本‘纪录’。
直至最近,新墨写的是乌台之事,并有记录春日桃梦灵一只,性良至纯。
只此一句,十分简短。
但虽然只是寥寥数语,也将前因后果写得清楚。
不过写到这件事,原来客观的语气中,难□□露出了一些忧虑。
再后面就是空白页面了。
申姜合上书册,心中震撼。
鹿饮溪每天坐在这里,写个不停,就是在写这本册子。
他虽然并不出门,但每过一段,都会见鉴天司值人。这些值人,一是来自于不同的山门,对各山门、辖地之事自然熟知。二是常年在外奔走,各处发生了什么事,也都了然于胸。
他们知道的,鹿饮溪就知道。
如果她没有想错的话,现在她手里的,这就是那本京半夏说的《四海前纪》。
那个他口中,前事皆忘,却还孤独活着的人,就是鹿饮溪。
他孤独一个人,记忆混乱不堪,身患重疾,苟延残喘地活着。
若勉强回忆,他只记得,自己与喜欢的人初见面时。好大的雪。
他父亲过世,他被继母所不容,寻了个事端,将他除了籍。他投奔无果,前途不明,更是心情沉郁。一个人,坐在门扁都要掉下来的大门口石阶上,看着落雪。只觉得万事俱休。心灰意冷。
这时候有个小娘子端着热腾腾的阳春面来,笑嘻嘻请他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