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饮溪把十三川手里的黑籽拿过来,无视十三川的冷眼,将黑籽放到桌上的茶盏中,并倒上了水。
黑籽遇水而化。
随后鹿饮溪小心地把手拢在袖子里,隔着袖子把茶盏拿起来,将里面的水倒在了窗台上的盆栽里。
那盆栽本来已经枯死了,但水滴在了枯枝上,它竟然开始慢慢地复苏。甚至抽出了新芽。
可不过瞬间,又缓慢地萎缩,不止恢复了之前枯萎的模样,甚至还更加衰败,一眨眼的功夫,整株枯枝都僵化,不过片刻就成为了石雕一样的东西。
鹿饮溪伸手摸了摸 ,确认后,对申姜说:“确实是黄泉。黄泉被发现的时候,被当做救命的神药。健康的人喝下它或者接触到它,是不会有任何事的,但受伤的人不论受多重的伤,只要有它就能完全康复。但很快大家就发现,用它救命过的人,只要断用,就会石化死亡。就算是一直不停地用它,用量也会越来越大。不要三个月,便会无以为继,哪怕是浸泡在整湖的不归汁中,也只能保那瞬息。所以它叫黄泉。黄泉路,无归人。第一步迈出,便一去不返。现在通常是灵修遇事,万一不治,却还有什么人想见、话想说,才会服用这种药。”
原本满怀希望的申姜,瞬间愣住。
看来蚩山神祇说京半夏用必然的死亡来换取一个机会,是真的,他要死了。
鹿饮溪见她神色不对,正要安慰,申姜却勉强地笑了笑:“哦,原来是这样。”似乎并没有什么要紧的。还询问坐骑喂了没有。
两人连忙应声,下去后院,找掌柜拿了草料,搬去给那两只灵兽吃。
等他们喂完灵兽再回来,房间里面却没有人。
找了一圈,客舍里楼上楼下都没有。
问伙计,伙计也茫然,虽然客人少,可只有他一个干活的,所以忙得晕头转向。并不知道人去哪儿了。
到了有个在大堂的火炉边上烤火喝酒的灵修指指外头:“那不是吗?小娘子,是不是情伤啊?”
鹿饮溪顺着他指的方向,从开的窗户看出去,有一个人影站在远处的山坡上。漫天的飞雪里,就那么孤伶伶地站着,穿着奇奇怪怪的衣服远看像是个蚕茧,风雪吹来,连发髻都吹散了。
她头发不长。只到肩膀下头一些。这实在叛逆,因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天地,就算是他与父亲是那样纠葛,也没有剪掉过半根头发。
他出门,一脚深一脚浅地迎风雪而去。
原以为,申姜是在为情而伤地痛哭,走近却发现,她只是站在那里看风雪。
“阿姜。”他叫了一声。
申姜猛地回头,但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似乎在看他,又似乎在看别人。
他站在地势略低的地方,微微仰头望着山坡上的人:“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申姜摇摇头:“还没有。我只是在想事情。”
鹿饮溪走上坡去,站在她旁边。
两人没有再交谈。
申姜专注地看着远处出神。
鹿饮溪顺着她目光,什么也没有看到。天地一片白,什么都是白的,没有别的颜色。远处天地连成一片,分不成界线在哪里。
虽然身边的申姜并没有落泪,也没有太过于难过的表情,甚至神色都称得上平静,可他却还是感受到了一股沉重的情绪,弥漫在空气之中。
申姜站了很久,才迈步往客舍的方向走。期间并没有与他说话。
回到房间只叮嘱两人,早些睡,因为次日要早些起来。
第二日也果然起得很早。鹿饮溪怀疑她根本没有睡觉。
一行人下到大堂,鹿饮溪跟着伙计去拿肉饼干粮,回来的时候,便听见申姜在向掌柜的打听了哪里有鹤车,
掌柜自然没有不告诉的,可也劝她还是算了:“这样的天气,鹤车难行。飞不太动了。你看天上,连御剑的人都少。这样的天气,太耗费修为了。”
又劝她说:“昨夜大雪,恐怕看不到道路,好几个客人都决定过几天再动声。不若你也等一等吧。”
但她不肯:“我还有些事情要办。恐怕不能耽误。”
鹿饮溪听她说过,她父亲病重。
可天人之衰是缓慢的,即便快要泯灭也有太多时间早早地布置一切。那么,服用了黄泉会是谁呢?
“大概是钟情之人。”十三川站在他旁边小声说。
鹿饮溪没应声,只是嫌她很烦:“你站远一点。”
申姜结束了谈话。回头招呼两人:“走吧。”
出门前,轮番给并排站在自己面前的两人,把帽子戴紧一些。
这一路去,慢赶慢赶地用了十多天,才终于到达流地唯一的一座城——废都。
路上日行夜伏,申姜一改之前的惬意,不怎么说话。
好几次鹿饮溪都看到远处有可疑的人影,但发现是这一行人之后,就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十三川和他交换眼色,两人都知道是客舍里有猫腻。
进流地,那个客舍是必经之所。一般都会有不良人员在那里长年住着,探听来去行人的情况,以通报给路上埋伏的同伙。
蚩山神祇出现的事,必然早就传到了沿途。各方人马不敢断定她的来头,难免忌惮。
人人都说,流地多有亡命之徒冷血凶悍,其实能在这一条路上混饭吃,都再谨慎不过,鲁莽是活不长的。
看到废都就在眼前,两人心情都十分复杂。
十三川一路讨巧卖乖,原是想,如果这位看上自己勤勉能收自己做徒弟,那是最好的。
可到现在并没有收获。不免有些心浮气躁。遥望着远处的废都,再看看在前面狂奔的骑着摩托车的身影,扭头对鹿饮溪说:“你就不着急吗?她到了地方,就会丢下我们了。”
鹿饮溪没有理会她,驱坐骑向前去。
她追上去,压低了声音:“要不你装病吧。”
“你怎么不装病?”鹿饮溪皱眉。
“我母亲还没死。我又把她说得那么好。我即便是病了,阿姜也会觉得,我自有亲人照料。有去处。我病有什么用?”
“我也有亲人。”
“你有什么亲人?”十三川不耐烦:“你生母家几百年就没了。所以她一个孤女,就算被京氏薄待生下你死了,也没人替她打个抱不平。你别说你不知道自己回去不过一片残垣断壁的。”
“你对我知道得到清楚。”
“不瞒你说,我原本没了师门,又投师无果之后,是想回家乡守株待兔的。还不是为了守你。”
“我家在眠川,你即知道我流地没有亲人,却还在流地守我?”
“固然是没有你的亲人,但你血祭才开的灵脉,得找个没人管束又方便行事的地方养好了,来年好往各大山门去投师。思来想去,这还是你最好的容身之所。你当然会来。不过计划赶不上变化。第一次与你碰面太过于仓促,还碰了个硬钉子。你对我有了戒心。只得算了。”
她压低了催促:“快啊。就地一倒。她憨得很,一定看不出来。”
鹿饮溪停下,拉着缰绳回头冷眼看她:“这一路十几天,你没有看出来吗?她只有修为,不懂颂法。你拜她为师要做什么?即使是拜师,她也教不了什么东西。”
“要你来管?”十三川只与他面无表情互看。
直到余光看到申姜已经停在城门,两人才收起情绪。
一脸回到家乡的兴奋策动灵兽向那边跑去。
废都因为是流地唯一的城池,人丁还是十分兴旺的。
申姜从摩托车上下来,等两人走近,拉两人站在避人的地方,从怀里拿出那一袋子钱,大的那一份给鹿饮溪,小的那一份给十三川。
“这些珠子不要露白于人,平日拿出几珠来,供日常使用就行了。行事不可以过于张扬。不然怀璧之罪,会惹祸上身。”申姜边说着,边帮两人把身上雪拍掉,低声叮嘱:“以后不论什么事,你们要相互扶持。心胸开阔行事磊落些。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十三川紧紧抿着嘴不说话。
鹿饮溪只问:“你办完了事,几时返来?”
申姜摇头:“或三五日或三五月?我不知道。”
十三川忍不住:“其实我做事勤勉……”
申姜却十分干脆:“你跟着我是不行的。一来,我有自己的事要办,有些地方你进不去,怕顾不到你,会再生事端。二来,我也教不了你什么。只会耽误了前途。”
见十三川沉默不说话,伸手替她系紧挡风用的蓑衣带子:“我知道,这一段时间相处,我也舍不得你。在我心中,你就像我的姐妹一样。或我事情顺利,必当早早地回来看你。若是我不回来,你们也自要上进。好好修道 。正直做人。”后面这句是着重看着十三川说的。
有些行事,虽然一时是占了好处,可哪有不穿帮的?人活得那么久,是个什么样的人,自有云开月明时。到了那个时候,就是还债的时候。这就是十三川的悲剧,也曾是鹿饮溪的心结。
十三川知道不可挽回,十分失望,听她说这些,莫明有些生气。
人就是这样的,总处处说是为了你好。
打你是为你好,骂你是为你好,不给你饭吃是为你好,想把你卖了仍然是为你好。不要你,丢掉你,还是为你好,还要轻飘飘一句,正直做人:“姐姐,万一我做不了好人呢。”
她脸上还是笑的灿烂:“我不像姐姐,有通天的本领,想做好人就能做好人。我没有本事,灵脉半通,摸爬滚打到现在,可从来没有做过一件正直的事。要找出路都已经是难如上青天,我可顾不到这个。姐姐大概要说现在有钱了,不为难了。可是吧,现在有钱了,我才更不管呢。左右也没有人管束我。我要做什么都做得。想做什么样的人就做什么样的人。”
一大通的气话。说完扭头就走。
申姜看着她的背影,在想的是她重伤死时,看守的人未免就没有说着,要帮她找鹿饮溪救助?
那时候,她是不是也这样,明明是舍不得的话,愿意合好的话,却偏偏将一肚子的委屈顶在胸口下不去。再说出来,都是恶语相向。
可申姜也实在不能说,就此不走了,就呆在这里。
十三川走了好几步,也并没有听到有人叫停自己。回头看,鹿饮溪一个站在原地,已没有了申姜的身影,向远处张望,也并没有摩托车离开的痕迹。
她大步跑回去。
看着被踩脏的一小块雪地,方才申姜就是站在这里的。
“她走前跟你说什么?”十三川问鹿饮溪。
鹿饮溪没回答,转身往城内去。
十三川气恼:“你少天真,她是不是跟你说,她会回来?都是骗人的话。不过是打发人罢了。”
就像她生父,母亲说她生父死了,她知道没有。
生父抱她在街市买了糖葫芦,拍拍她的头,叫她在原地等。结果便没再回来。
那一走,从此没有人再给她买糖葫芦。
就像申姜这一走,没有人再会为鹿饮溪拍雪,也没有人怕她冷,半夜醒来起身,为她掩掩被角了。
鹿饮溪走了几步,没有听到身后有人跟上来。
回头看,十三川站在人流里,眼睛红彤彤,恼怒得有些凶狠:“我没有要她对我好!是她讨着要对我好的。我坐在车上,是她自己要来找我,叫我下车跟着她的。”
哽咽着话不成句,只重复那一句:“我没有要她对我好。是她叫我下车跟着她的。”
毫无意义。
鹿饮溪抬头看看天光,没来由地突然说:“旧宅里肯定不成样子。现还有半天,得找个熟手的垒墙杂役,先收拾出两间可以睡的地方来。”说完转身便走。
走了几步回头皱眉:“你还要站在这里哭多久?虽然是我家的宅子,但你既然要住,那修缮的钱你也要出。”
说完便不管她了。只管走自己的。
走了一段回头看。
十三川果然跟在后面。拉着袖子胡乱地抹眼睛,快走几步问他:“我母亲找你撒泼,你要如何?”
“我就说,你是我花了一百珠子买得仆役,叫她出钱来领。”
十三川声音含混:“我哪里就值一百珠?她一定不要了。”
“若她情愿拿一百珠,你就同她回家去。”鹿饮溪说。
十三川嘀咕:“我不去。”但也并不是非常坚决。一百珠是很多钱了,若真愿意花这个钱,也未必不能说明,母亲已后悔待她不好了。
鹿饮溪没理会她。
她吸着哭出来的鼻涕,快步跟上,嗡声嗡气地问:“那开春,你去投奔山门时,能不能也带着我?”又大声说:“你要不带我,等阿姜回来,我就告诉她。”
好像已经忘记刚才自己信誓旦旦‘她不会再回来’的说话。
“我不去山门。”鹿饮溪冷淡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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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姜回到木屋,纸人还在不停地烧着那药罐。
见她回来,停下歪头看她。
大概还记得她说过,要带药回来的。
但她没有带药。她背了外行囊,里面装的是一个大药罐,和一个火炉。
申姜走到棺材边,看着里面的人好久,才转身把药罐和火炉架起来。
纸人不明就理,但还是企图过来帮忙。
申姜叫它站远一些,它到也还是乖乖照办。
走过湿地的时候,很珍惜自己的‘新脚 ’,绕开地上的水洼。
申姜把所有黑籽,都放到药罐里,架到炉上。
煮好后,将棺木里的水舀掉大半。
可抱着那个大药罐,却站了好久,才终于下决心,把罐里的药水倒下去。
在药水没入的瞬间,那枯骨一样的残躯,像复生的枯木,飞快地长出肌肉、皮肤。不过一眨眼,便恢复如初。随后棺木中的人,睫毛轻轻颤动,睁开了眼睛。
大概是水面,叫他视线模糊,被扶起来后,他才看清面前的人。
只轻轻地笑:“我还怕自己,没有机会见姜先生最后面,但好在,姜先生能想得到。”他看到了案几上打开的手书,知道申姜已经知道了一切。但他只是收回目光,并没有再讲得更多,更不提自己做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