愗华手慌脚乱,忙起身拉住阿松的手——华浓夫人美貌无双,指间却藏着薄薄的茧。愗华心想:这是当初在栖云寺时磨粗的手,她身上和发间依稀还有木樨香气萦绕不散。愗华眼泪倏然流落,“我不舍得你。檀阿兄去了雍州,你又要去云中……”
阿松真心诚意地劝她,“别惦记着檀阿兄了,樊家不会薄待你的。”
“我知道。”愗华含泪点头,“你还没看我成婚呢,”她满心不舍,将自行宫拿回的礼盒打开,“你看,这是皇后赏的……”
话音顿止。那礼盒里盛的赫然是一袭织金绣银、华丽无比的吉服。愗华浑身一震,命两名婢女将吉服展开,上头精致的刺绣将燃起的红烛都映得黯然失色。“这是,”愗华简直要为皇后的盛情和细心而惊叹,“这是依我们以前建康宫里的式样裁的。”若不是建康城破,她此刻正该穿这样的吉服成婚。
“这吉服要绣好几个月呢,想必殿下已经预备许久了,”婢女们也诚惶诚恐,“娘子在行宫时听见了吗?来送礼的女官说,殿下家里没有姊妹,很喜欢娘子呢。难道殿下要请旨封娘子为公主?”
愗华斥了婢女一声,也欢喜的脸颊发红,扭身拉住阿松道:“皇后宽宏大量,我去替你求情,求她不要逼你去云中。”
阿松不置可否,“你试试吉服合不合身。”
愗华睡意全消,被几名婢女服侍着套上吉服,一时引来许多人围观,昔日沉寂的寿阳公府因这难得的喜事,人人脸上都挂上了欣慰的笑容。欢声笑语中,阿松悄然走出室外,正见王牢在门口引颈张望。
她只当王牢也是来看热闹,哪知王牢一见阿松离开,便跟了上来。
唯有一侧的享殿在夜色里寂静无声,阿松在殿外徜徉,一回首,正对元脩的灵位——他在死前那一刻,对她是恨之入骨的吧?
“夫人?”王牢探头探脑。
阿松转脸看他,很警惕,“你鬼鬼祟祟跟了我一天,想做什么?”
王牢自廊后走了出来,他也不避讳,“听说夫人今夜要离开邙山,奴已经命人去备马了。”他脸上没有了谄媚的笑,还带着几分关切。
白天王牢替她挡去几波搜查,想必也是有意为之。王牢对她,向来格外小心翼翼——阿松不知道是他别有用心,还是当初檀道一有嘱咐,但这久违的关怀还是让她心里微微一暖,“多谢你。”
王牢倒也不居功,两人沉默地等了片刻,夜色渐浓,凉风侵体,背后仿佛有元脩一双含恨的双眼盯着,阿松不禁抱住了双臂,忽觉肩头被人轻轻一碰,是王牢,“夫人一天没用饭了,奴叫人备了一碗热羹,夫人吃了再走吧。”
阿松接过热羹,吃了几口,浑身暖和了。
“夫人再吃几口。”王牢凑上来,不甘心地看着半碗残羹。
“走开……”阿松自觉王牢对自己关心得过分,低斥一声,才一启唇,献血自口鼻争先恐后涌出来,“你想毒死我?”席卷而来的痛苦麻痹了神智,她徒劳地在空中抓了一把,便蜷缩着身体倒了下来。
王牢何曾杀过人,手脚都瘫软了,惊恐地瞪着阿松。见阿松不再挣扎,他才跌跌撞撞倒退几步,继而发狂般逃走了。
周珣之在皇后寝殿外静静等着。见皇帝走出来,他立即跪倒在阶下,“没护好殿下,臣有罪。”
“你救了皇后和皇子,”皇帝亲自将周珣之扶起,才看过产后虚弱的皇后,他竟有些愧色,“国公,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这一声感叹,君臣间的猜疑顿时消弭。周珣之松口气,伴皇帝到了侧殿。因为皇后产后要静养,来行宫道贺的官员们都被赶走,只有禁卫严守在殿前。皇帝抓住烫手的茶瓯,吃口茶定了定神,问周珣之:“刺客可都抓住了?”
“抓着几个,还没来得及问话,都自尽了。”顿了顿,他暗示道:“这些人在邙山潜伏已久,其心险恶,若临幸翠云峰的不是皇后,而是陛下……”
皇帝一想到柔然人的目标可能是自己,顿时打了个狠狠的寒噤,咬牙道:“先逼立太子,再行刺朕,郁久闾好谋算!”
“还好有惊无险,只是陛下以后对柔然人切不可掉以轻心……”
皇帝抬手阻止了他,“我从来不信柔然人,”思索许久,皇帝窒闷地叹口气,“但和元竑一战已经箭在弦上,这个关头,我不想横生枝节,”他对周珣之有歉意,但语气亦很坚决,“行宫里会加派人手,但皇后遇刺一事,不要张扬。柔然公主要进宫,皇后嫌心烦,正好在翠云峰好好休养一阵。国公,我把皇后托付给你了。”
这意思,是要挽留他,但也没有立即召他回朝的意思,连刚产下皇子的皇后也不能立即回宫。周珣之心里猛地一沉,面上还要做出恭谨之色,“臣遵旨。”
想到猝然遇袭的樊登,皇帝心头更是火大,“檀涓怎么说?”
“只是称罪,”周珣之因檀涓一事被皇帝迁怒,脸色也不好,“说伤重不能启程回京。”
檀涓夫人和子女都还在洛阳,皇帝奇道:“难道他连家小的性命都不顾了?”
周珣之无奈摇头,为免藏私,主动将檀涓的信呈给皇帝看。
皇帝逐字逐句读着,眉头皱得更紧。这信里,檀涓语气虽然恭谨,态度里却半点没有忌惮——“臣有罪,臣妻小亦有罪,任由陛下与国公处置……”皇帝读到这里,气得猛然冷笑,“这真是为了苟且,连家小的性命都不顾了!”他自言自语,“我一向觉得檀涓这人虽然懦弱,却也不是冷血无情的人,难道是我看走眼了?”
周珣之只能请罪,“是臣疏忽……”
皇帝摇头,将信纸重新拿起,字里行间盯了半晌,对周珣之招了招手,他问:“你看这字迹,和以前檀涓的字迹可有不同?”
檀涓是武将,他的信,自然都是佐官代笔的,即便前后有不同,也是寻常,周珣之顺着皇帝的话音,“陛下是觉得,檀涓被人挟持?”
皇帝将信纸拍在案上,“我觉得,这语气有些像檀道一,”他看向周珣之的目光有几分嘲讽,“国公没看出来?这朝中最熟悉他的人,恐怕要数你了。”
周珣之很镇定,将信接过来,作势凝神细看。
“是我疏忽了,”皇帝阴沉沉道,“王玄鹤腿断要回建康,我不疑有他,檀道一请旨要调任雍州,我也放他去了,原来是纵虎归山!”一怒之下,皇帝连手中茶瓯都掷了出去。
“陛下息怒。”周珣之将信放回案上。相比皇帝的惊怒交加,他似乎胸有成竹,“檀道一这个人,其实比檀涓多谋算,臣当初对他其实有些戒备……”
皇帝一声呵笑,将怒气都撒在周珣之身上,“戒备?你准了谢羡归田,还怜惜他夫妻新婚就要分离,把谢氏送去雍州跟他团聚,你的戒心在哪里?”
周珣之道:“檀涓家人的性命他尚且不放在心上,扣押谢羡和谢氏又能怎么样?”他狡诡地一笑,“不过,臣一直都知道他心里有个至关重要的人,而这个人就在陛下眼皮底下,因此臣并不担心。”
“哦?是谁?”
得了皇帝的首肯,周珣之率侍卫连夜赶至吴王陵。凶神恶煞的一行人,冲散了满殿喜气,惊得鸡飞狗跳,挨个殿堂搜查时,正与没头苍蝇般的王牢撞个正着。
“女刺客何在?”暴躁的侍卫拎起王牢的衣领,厉声问道。
“女刺客?”王牢一颗心险些蹦出嗓子眼,茫然的目光落在周珣之阴冷的面孔上,顿时冷汗涔涔,“薛、薛夫人在吴王灵前自尽了。”
“自尽?”周珣之眼神微利,一把掀开王牢,抬脚走进享殿。
案下静静躺着一具纤细的身体,还被王牢盖了一件披风。周珣之犹豫片刻,倏的掀开披风。
阿松秀美皎洁的额头露了出来,未干的血痕仿佛给脸颊染上了浓艳的胭脂。周珣之在她鼻下探了谈,忙收回手。
她在死前一定挣扎得很猛烈,连元脩的灵位和烛台都被撞翻了,烛泪在案上沁了一团。
有的人,挣扎半世都在疲于求生,死了倒是种解脱。这张面容,在平静时,显出一种让周珣之似曾相识的纯真美貌。
一时想不出在哪里和她有过交集。他摇摇头,把披风盖了回去,心里悄然松口气。
第82章 、云梦蒹葭寒(一)
她好像听了许久的水声, 时而是潺潺的低吟,时而是汤汤的轰鸣,因为躯体尚有知觉, 几番似乎被抛上了浪尖,又坠落急转的旋涡, 倒也颇觉惊险, 最后总算化险为夷,在柔波中缓缓荡漾,精神归复平静后,她得暇思索起自己的来历:她是人、是鬼?是一隙流云,还是一片落叶?此刻是她生途的起始,还是命运的终点?
摇橹的歌声把她的意识惊醒了, 那是一把沙哑的老嗓子, 她有些疑惑,因为自己记忆中, 这样粗粝的歌声,总是伴着牛羊咩咩的欢叫, 还有嫩嫩的沙棘芽儿被啃断时散发的那种清苦回甘的气味,因为天地广阔, 才张嘴,声音顷刻就被风扯得没影了。
摇橹歌声在山谷间回荡, 有时早些,有时晚些,日复一日,便也不觉得新奇了。这一天迟迟没听见响动,她偏偏醒了。
她先瞧见自己的手和脚,还有身上的蓝布褂, 袖口绣着一圈圈兰草,身下是竹藤编的席子。还有个同样打扮的小女子,头发乌黑油亮,盘腿坐在草席边,正在药杵里把几片褐色的干树皮捣得笃笃响。
她坐起身,扶着窗框往外瞧,对面山影裹着晨雾,山谷间一泓清江,在脚下流淌——那是潺潺水声的来处。老头子在江畔慢慢摇着双橹。
“你醒啦?”捣药的女子惊喜地起身,好奇地往她脸上望来。
“那个人怎么不唱了?”她有些失望。
“那是我阿翁呀,”女子说,“听说淮东打仗,沿岸烧毁了许多人家,这几天从早到晚都有难民过江,我阿翁累得都唱不动啦。”
蒙蒙烟雨阻隔了淮东的硝烟和炙人的烽火。这里寂静极了,只有风声和水声。记起来路上风高浪急,她心有余悸,忽见老阿翁船头笔直的黑影林立,立即警惕了:“那是刀枪吗?”
小女子没见过林立的刀枪,她说: “那是鱼鹰呀。”
日头升起来,驱散了山谷的晨雾,江畔白茫茫一片,她又惊讶了,“下雪了?”
小女子咯咯笑出来:“那是芦荻抽穗了——”见她说话颠三倒四,小女子难免有些后怕:“你好久不醒,我真怕你要死了。”
鱼鹰和芦荻,不是牛羊和沙棘。她这才分神去辨认小女子那张微黑的陌生面孔。
小女子看出她的疑惑,往楼下一指,“我叫昭昭,和阿翁住在江边。白天阿翁摇橹,我去山上采药。王郎见我会说汉话,叫我在这里看着你,用杜仲泡水给你喝。”
她仍很迷茫:“我是……”
“你是茹茹呀!”昭昭吓了一大跳,“你睡一觉起来,连自己都不记得了?”
“哪个茹茹?”
“茹茹就是茹茹呀,”昭昭摇手,大概是受了叮嘱,不肯多说,“我只知道你叫茹茹。”
她默念着茹茹两个字,又环视这座依山据水的竹楼。楼上竹帘卷起,室内空气被山谷间的绿意照得很清透。没有繁琐的陈设,藤席一侧有条案,上头随意摆着笔和麻纸,砚台里的墨还是湿润的。
昭昭大概不会写字。
她拾起笔,对着纸面发了一会怔,又放下来。正要问昭昭那所谓的王郎是谁,却听昭昭欢呼一声,丢开药杵奔下竹楼。她追着昭昭靛蓝色的身影望过去,见天气彻底放晴了,江面上金波粼粼,熙熙攘攘的人群正在对岸翘首以盼。
老阿翁默默摇着橹,把过客送过江。昭昭捧了茶汤给阿翁喝,她很谨慎,没有在人前大呼小叫,只凑到阿翁耳畔,悄悄告诉他茹茹醒了的消息。
阿翁会意,同等着过江的人群摇摇手,离船往城里去了。
黄昏时,阿翁独自回来了,背了一小篓嫩红的菱角,橙黄的橘子,还有鱼鹰叼来的两尾鲜鱼。昭昭喜出望外,捧了满怀的菱角和橘子给茹茹,她年纪不大,偶尔也有想要卖弄的时候,“茹茹,这一定是王郎托阿翁捎回来的。”
茹茹问:“王郎是谁?”
昭昭道,“他只说自己叫王郎,是他把你送来的,你也不记得了吗?”
茹茹记起来了,她是顺水而来的。那是一段漫长的旅途,也许比淮东还要遥远。她看着已经凝结成块的墨汁,“那也是王郎的吗?”
昭昭摇头,她生性好动,在这竹楼上几天,已经闷坏了,总算茹茹醒了,昭昭松口气,高兴起来,“我要去看阿翁捕鱼了,你走得动吗?”
茹茹点头,跟着昭昭出了竹楼,抱膝坐在江畔,看阿翁在暮色中指挥鱼鹰扑掠。她和昭昭年纪相仿,穿着蓝布衣,绣花裙,衣襟系了一串串银铃铛,旅人只当是阿翁的另外一个孙女,下船时还忍不住要占一占嘴上便宜,“老翁,你这个孙女和本地人两个样,头发黑,脸皮白,把她嫁给我吧,我领她去建康,去洛阳。”
老翁摇头,好似生怕孙女被唐突的路人多看一眼,用乡音催促道:“走啰,走啰!”
茹茹对所谓的“王郎”十分好奇,但王郎只托老翁送了菱角和橘子,人却没有再出现。接连几日,茹茹恢复体力,迎着山雾和昭昭去采了几回杜仲,割过几把芦荻。昭昭却逐渐有了心事,晾过衣裳,她托腮叹气:“他怎么不来了呀……”
茹茹没有再追问,回味着橘子的味道,她忽然说:“这橘子我以前吃过的。”
昭昭也在猜测茹茹的来历。她试探着说:“这是洞庭橘,你是洞庭来的吗?”见茹茹茫然,她倒有些同情她,便起身指着山影,“翻过这道山,再往北走,看见洞庭湖,就是汉人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