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爱喝酒,也不爱吃栗子。”她斩钉截铁地丢下一句,用手背擦去唇角的血珠,撒腿跑回昭昭的茅草房,紧紧关上门。
檀道一回到城里的长史衙署,神色如常,但唇角那点伤瞒不过谢氏的眼。她当下只装作没看见。檀道一这几个月来,都是来去匆匆,连留宿的时候都少,谢氏忍着气,服侍他换过衣裳,等道一离开,她慢慢退回交椅上落座,半晌,摇头道:“看来没落什么好。”
旧仆王牢自洛阳来投奔檀道一,旧的茹茹失踪了,出现了一个新的茹茹,这其中费了多少周折,谢氏心知肚明。她自认有容人的雅量,可檀道一把茹茹安置在城外,显然是防备她了。
“这么大费周章的,是为的什么呢?”谢氏对婢女哂笑,“反正要做妾的,换做我,就光明正大地把她安置在家里。现在这样,搞得自己不上不下的悬在空中,连我都觉得可怜。”
婢女提醒道:“府君太忙,夫人可以替她做主呀。”
谢氏忖道:“叫那个王牢来。”
王牢得知谢氏要接茹茹回长史衙署,一时慌了神,忙去找檀道一报讯。问了一圈,方知檀道一去求见刺史檀涓,只能又转来刺史行辕。自檀涓与蛮族对战时中了箭伤,卧病在榻,行辕就冷清了,将领们若有要紧事务,都去长史衙署和檀道一商议。
王牢进入辕门,见堂外侍卫林立,不敢擅闯,只能翘首往堂内张望。
医官正在屏风后替檀涓看伤。那箭伤不在要害,几个月来,早该痊愈了,然而檀涓初到荆蛮之地,先染时疫,又中瘴气,竟然缠绵病榻不能起身,到这会,听见医官说“已经无碍了”,才大松一口气,合起衣带起身。
“道一,”他对道一抬了抬手,这些日子道一代他料理帐下事务,十分尽心,檀涓深感欣慰,命道一落座,便吩咐左右道:“樊侍中的水师不是已经抵达淮水了吗?去召集诸将,商议与樊侍中两路夹击,攻克建康之法。”
“淮水一线的战事先不急。”道一屏退了左右,对檀涓道:“荆襄即将再起战事,叔父还是先顾着这头吧。”
檀涓疑惑道:“什么战事?蛮族余孽还要作乱?”
“前日桓尹当朝下旨,要亲率三路大军……”
话才说到一半,檀涓勃然变色,打断他道:“大胆,你怎么敢直呼陛下的名讳?”
檀道一微微一笑,继续说:“要亲率三路大军,自洛阳南下,以剿灭荆州的王玄鹤和雍州的檀涓叛军……”
“什么?”檀涓又急不可耐地打断了檀道一,惊骇地大喝:“什么檀涓叛军?我什么时候……”
檀道一好整以暇,“叔父先前和樊侍中相约夹击南朝水师,结果叔父贻误战机,致使樊侍中遭遇敌军突袭,损失惨重,陛下大怒,召叔父回京面圣。这一个月了,叔父迟迟不奉旨回京,大约陛下是疑心叔父勾结元竑和王玄鹤,所以将洛阳的婶母和各位堂兄弟姐妹们都先治了罪。檀涓反叛的事,已经天下皆知了。”
“我何曾……”檀涓眼前一黑,险些活生生厥过去,顾不上质问檀道一,先扑去案前,将各种战报公函乱翻一气,没有见到所谓的皇帝谕旨,又暴喝道:“来人!”要命佐官上来回话。没等外头回应,檀涓先猛然醒悟过来,“是你……我给朝廷的奏文,都是你代笔的……”他一双血红的眼睛瞪着檀道一。
“叔父稍安勿躁……”檀道一竟然还是一脸假惺惺的关切。
檀涓猛然转身,摘下墙上挂的佩剑,要往檀道一身上刺去,才一抬脚,胸中气血翻涌,忙扶案稳住身形。“来人!”他又哑声唤人,“我要回京面圣,向陛下请罪。”
谁知连声呼唤半晌,外头连个人影也不见,檀涓久经沙场的人,心中隐隐地绝望了。
“叔父想回京请罪,可知道底下这些将士们愿不愿意跟着你请罪?”檀道一镇定地看着他,“和蛮族鏖战许久,才艰难得胜,桓尹不思封赏,反倒要降罪,罪名尚未核实,连婶母和堂兄弟们都要被连坐,这样的人君,薄情寡义,专横跋扈,将士们都齿寒,叔父要怎么号令他们跟你回京?”
“你蛊惑将士,”檀涓痛心疾首,“你连你亲婶母和堂兄弟的命都不顾吗?”
檀道一呵呵笑道:“叔父当年投桓尹,陷整个檀氏于不义时,可曾想过你的亲兄弟、亲子侄都还在建康?”
檀涓脑子里一道炸雷。他怔怔盯着檀道一,“你蓄谋已久……你自从到洛阳来拜访我的那天起,就处心积虑,意图谋反。”
檀道一不以为然,“现在谋反的是叔父,可不是我呀。”
檀道一是要挟持他,号令全军投元竑。檀涓握剑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一而再、再而三地做二臣,岂不成为天下人的笑柄?檀涓心灰意冷,抬剑横颈,心想:不如一死了之。
檀道一手指捏住了薄薄的剑刃,他可不能让檀涓这个时候以死谢罪,“叔父何必自弃?”檀道一冷淡地笑道,“等你襄助陛下击退敌军,到了建康论功行赏,又何愁没有娇妻美妾,儿女成群?”他口中的陛下,就是元竑了。
檀涓已经无话可说,只能手指着檀道一,“你这畜生,陛下必定饶不了你……”
檀道一脸色也不变一下,反而笑道:“桓尹又算什么东西?等他亲赴荆襄,被我生擒,我就让他乖乖写一道旨意,饶恕你的反叛之罪,如何?”
檀涓想到此刻桓尹兴许已经点齐三军,正气势汹汹往荆襄杀来,顿时一个寒噤,手中的佩剑也啷当落地。
第84章 、云梦蒹葭寒(三)
檀涓拖着病躯, 升帐议事,果然众将听闻了桓尹要御驾亲征,不仅不伏罪, 反而群情激昂,要去投王玄鹤, 更有甚者, 擅自在辕门外悬起了武安公檀济在北伐时所用的旗帜,声称要转投旧主,克复河山。檀涓被众将挟持,无路可退,只能传檄洛阳,与桓尹决裂了。
檀道一在衙署里忙了两天, 想起茹茹来, 叫王牢来问,王牢才说:“娘子被夫人接回长史府去了。”
檀道一愣住, 满案的文书摞在那里,任谁都轻松不起来, 可想到茹茹,就不禁露出点微笑。他想她那个不服管的倔样子, 爱掐人的一双小手。当初把她寄放在昭昭家的竹楼,的确是想要掩人耳目, 可如今的荆襄,他大抵也算得上说一不二了,茹茹进长史府,离他近点,更安心了。
这么一想,衙署也坐不住了, 他放下笔,一面将案头收拾了,问道:“她也愿意来吗?”
王牢说是,怕檀道一不放心,又说:“夫人对娘子很客气的。”他一个外来者,知道那位外柔内刚的檀夫人以后就是自己的天,言语中在讨好和维护谢氏了。
檀道一翻身上马,往长史府去的路上,心想:她在漠北孤苦无依地长大,对男人是有种天生的戒备,可对同性却有种盲目的依赖,尤其是像她母亲般温柔美丽的女人。“傻。”他不禁蹙起眉头,却又微笑起来。
郎君要回府,早有人嘴快报信给谢氏。谢氏欣喜,对着镜台理云鬓、贴花钿,拿起步摇时,却对着铜镜里的倩影出了神——这么急着回家,是知道茹茹来了吧?哪是来看自己的呢?自婚后,檀郎对她敬重有,体贴也有,是没什么可抱怨的了,可心里不免有些酸溜溜的。
婢女见谢氏伤心,劝慰她道:一个妾罢了,郎君也不是没有养过美妾,曾经那个茹茹可比这个嚣张多了。谢氏苦笑道:“妾和妾,也是不一样的啊。”曾经的茹茹,难道不年轻美貌?现在恐怕早就香消玉殒了吧?
谢氏喟叹道:“檀郎这一路走来,太坎坷,太艰难了,如果这样能让他高兴,那我希望他多高兴一点。”她的小心思没有对人明说:茹茹那个不能见人的身世,即便檀道一瞒天过海,把她带回建康,要怎么跟陛下交待?这一生,也不过是个笼中的雀儿罢了。
这么一想,她又心安了。
她对婢女道:“男人不论多大,一旦有了权势,就有了任性的资本,女人嫁了人,却变成了夫君的娘亲、姊妹,既要哄他高兴,又怕他犯糊涂,可不可怜?”放下步摇,瞧了眼外头——婢女们正在庭院里熏艾驱虫,怕味道沾染了秀发,把头和脸遮得严严实实,唯有茹茹还穿着竹楼里带来的那身蓝布衣裙,抢先把花丛中乱爬的蜈蚣和蝎子拎起来,偷偷丢出门去。她连蚊虫都要同情,怕它们昏头昏脑地丢了性命。
“她也没比我小几岁吧?”谢氏琢磨着,“怎么总跟个孩子似的?”她没心思打扮了,让婢女把茹茹叫回来,给她好好梳洗,换身衣裙。
男主人回来了。没有一进门就找茹茹,这让谢氏有了些安慰。她把檀道一迎进房,替他宽衣,解开外袍后,露出洁净的黒缘白纱中单,他坚韧的指尖,还有淡淡墨香,谢氏忍不住把脸贴在檀道一胸膛上,看着他修长的眉毛,明亮的眼睛,含着笑意的唇角——她对他有了种更加深沉的饱含母性的爱。
恋恋不舍地抓着以前的玩物,他不也执拗地像个孩子吗?
服侍檀道一换过常服,谢氏说:“今天过节,郎君又高兴,喝点酒吧?”
道一说好,婢女们把酒菜送上来。荆蛮之地,不比建康物产丰饶,又是大战当前,案上不过摆了几样时鲜,几枚红橘,道一见谢氏殷勤,也有了些歉疚,说:“今天过完,你收拾行装,我先送你回去和岳父母团聚吧。”
谢氏停下筷子,“桓尹快到了吗?”
“快了,”道一在自己夫人面前没有隐瞒,说道:“他集合了柔然、吐谷浑、戎狄各部人马,要围攻荆雍二州,我知道他一向野心勃勃,想要御驾亲征,好赢得天下一统的名声,可惜他太性急,这个季节马上就要涨潮了,利水战。”
谢氏却很忧虑,“朝廷的主力都在淮水南岸抵御樊登,荆雍两州的人马怎么能招架住桓尹联军?”
道一对她抚慰地一笑,声音很温柔,“所以我要先把你送走,免得临阵时还有牵挂。”
谢氏眼圈一红,带点气性说:“我走了,谁照顾郎君呢?茹茹吗?”
道一表情凝滞了,隔了一会,说:“她除了我身边,也没处可去。”
这不正是你梦寐以求的?谢氏心里赌气地想,她没有当面反驳道一,带点试探和提醒的意思,说:“郎君当初派人去洛阳偷梁换柱,把她劫出来时,同我说,是不忍心当初父亲宠爱的义女陷落敌手,还说等有了合适的人,就把她的终身托付给对方——华浓夫人为吴王殉情,已经被桓尹下令安葬在洛阳邙山了,郎君不会还要带着她回建康吧?天下人怎么看?陛下怎么说?”
“我知道。”道一抿着唇,声音还算平静,“等有了合适的人。”
谢氏知道惹了他不快,但她今天心里也有怨气,忍不住又说了一句:“当初,那个薛将军对她也不错的……”
“不能是他。”道一冷冷打断了她。
不能是他,只能是你吗?谢氏心里带点嘲讽地想,也没有了胃口。这时,听见窸窣的脚步声,婢女叫“娘子”,知道是茹茹来了,谢氏先忙去看檀道一,果然他目光瞬间就粘在了来人身上,移都移不开——怪不得他不加掩饰,竹楼里的蛮女换上了黄绢小袖衫,白绫裙,耳边两个碧玉坠子,鲜润的脸颊像孩子,鬓边还沁着湿气。
再光风霁月的男人,骨子里也是贪色的。谢氏扯动嘴角,告诉道一:“我让人备的雄黄酒。”
檀道一耳朵里还哪听得进去,他看着茹茹,茹茹则不肯看他,捧着银瓯侍立在谢氏一侧。她还在生他的气呢,假装自己来长史府和他毫无关系。可她好奇心重,远没有檀道一那样好的定性,不过一会,就轻轻掀起眼皮,视线在他身上一掠。
檀道一若无其事地和谢氏问起谢羡近况,可他嘴角那点伤还没好全呢。
茹茹一眼瞧见了,嘴角一翘,要笑不笑的。
檀道一没再看她,嘴里说:“斟酒。”
茹茹走上来,先替谢氏斟了一杯,再替檀道一斟了一杯。这明显的厚此薄彼,檀道低头看看杯里清澈的酒液,再看看茹茹:“听说你刚才在外头抓蜈蚣玩,被咬了手。”
茹茹想起这事,还有些后怕,“我是要救它的命,它当我要害它。她们说雄黄酒解毒,我就喝了一大杯。”
檀道一“哦”一声,“你不是不喝酒吗?”
茹茹一窒。他轻笑了一声,又说:“这蜈蚣不识抬举,该死。”
谢氏听不下去了,“啪”放下筷子,说:“茹茹服侍郎君用饭吧。”自己憋着满肚子的气走了。茹茹很会察言观色,低头等谢氏离开,立即把银瓯抢回怀里抱紧,檀道一要,她不给,说:“你喝多了酒,要撒酒疯的。”
檀道一对她微笑,“我也中了毒,不喝酒,怎么解?”
茹茹晶亮的眼睛看着他,薄薄的嘴唇翕动了下,说:“你忍一忍,就过去了。”
檀道一不理她,把银瓯夺过来,自斟自酌,银瓯里去了大半。茹茹怕他又要撒酒疯,警惕地远远站着,幸而这人没有那种难看的醉态,酒越多,眼神越亮,表情越镇定。这半晌,他好像才想起来,放下酒盅,说:“你被咬了哪里?”
茹茹看他不像醉的样子,就把手掌伸了过来,她的指尖有个殷红的小点。
檀道一看了一眼,擒住茹茹的手一使劲,她跌坐在他的膝头,被他牢牢制住了——茹茹猜错了,他兴致上来,放浪形骸,根本不顾及白天晚上,府里府外。谢氏避开,大概就是不想看他这张狂的样子。
茹茹憋红了脸,说:“夫人不高兴了。”
檀道一把脸贴在她柔软的胸前,懒懒地说:“别管她。”
茹茹观察着他有些泛红的白皙脸庞,说:“你的酒不能解毒。”
“酒不能解毒,只有人才能解,”檀道一“嗤”的笑了一声,“你真傻呀,像孩子一样傻。”他把她被蜈蚣咬过的手指含在嘴里,轻轻咬了咬,又舔了舔,眼神温柔极了,感觉膝头的人不再挣扎,檀道一握住她的手,抬脸看向茹茹,那种黏糊劲没有了,他很认真地说:“茹茹,我真高兴,真高兴。”一连念了好几遍,他说:“自从父亲去世,这是我最高兴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