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茹轻道:“你以前就没有高兴的时候吗?”
“有的,”檀道一在回忆,“但我那时候太年轻,不懂得失而复得的珍贵。”
茹茹说:“郎君,你醉啦,我送你回房里去。”
檀道一摇了摇头,他没醉,但美人柔软的身体依偎着他,榻上不是比在这里干坐着合宜?便拉着茹茹回到书房。他在这里处理要务,平日晚上就睡在书房的榻上,很少有下人能进来,是个窃玉偷香的好地方。
茹茹松手,任檀道一躺在榻上。她虽然孩子气,但也细心伶俐,先去闭窗,又用热水打湿了手巾,替他揩脸和手,最后,檀道一握住了她的手不让她走,他闭着眼道:“你今天怎么这么听话?”
茹茹说:“夫人说,是你救了我的命,让我要好好听你的话。”
檀道一说:“夫人说的没错。”他想,谢氏是懂他的,他并不后悔娶她,甚而有些庆幸,可他的眼里和心里,只有面前这一个人。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没有再作出轻薄的举动,可也不肯放开她的手,片刻后,像个满足的孩子似的睡着了。
“郎君?”茹茹轻唤。他没有反应,成了个纯粹的醉鬼,还轻轻打着呼噜。
茹茹把手挣开,环视檀道一的书房。
没有曾经那样清雅和一尘不染了,现在的书房凌乱拥挤,案上随意摆着印鉴,摞着一叠文书,剑和琴都不翼而飞,这是个忙于政事、生活乏味的男人的书房。茹茹走到案前,轻轻翻开文书,搜寻了一会,然后把书阁最底下一个匣子掀开,里头用绢随意裹着一串乌木佛珠,上头还有隐隐的血迹。
茹茹心跳骤停,把佛珠抓在手心,然后紧紧按在胸前,仿佛柳絮沾了泥,浮萍生了根,一颗悬在空中的心总算落定了。
我不再犯傻了,不会追着别人乱跑,如果你还记得我,就来找我,如果你忘了我,我就去建康——她有些赌气地想。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茹茹骤然转身。檀道一猛然一掌,将佛珠挥落。
薛纨临行前,她从他箱底偷来的佛珠,曾经贴身带着的,如今被他踩在脚下,茹茹一急,扑过去要捡,被檀道一紧紧攥住了手臂,他的手劲奇大,险些把她的拎起来。
“我当你要刺探军情,本来还高看你一眼,”他没有酒意,锐利的眸子里带着寒意,还有被人愚弄的愤怒,“这是什么?”他将旧佛珠在脚底碾了碾,看到这个东西,他就想起元翼,想起檀济,还有遭遇桓尹铁蹄践踏的旧河山,檀道一冷笑着逼近她,“不是说要用珍珠砸我吗?不是要做皇后吗?不是要为你的阿娘报仇吗?嗯?阿那瑰,这样一个无权无势的男人,就让你满足,让你转性了吗?”
阿那瑰的痛苦自手腕蔓延到心底。她忍住泪,摇着头,“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我去过多少地方,换过多少身份,都还是阿那瑰,是你变了。”
此刻再听到这句诗,无异于天大的讽刺。檀道一冷笑:“这么说,还是我负了你了?”
阿那瑰大声道:“不错。”见檀道一要变脸,她忙说:“但我已经原谅你了,你好好对待你的夫人,不要辜负她就好了。”
檀道一呵呵轻笑,撇开阿那瑰的手,他把散乱的文书拾起来。过了一会,似乎气消了些,背对她淡淡道:“你还是继续装下去吧,被别人察觉你的身份,只有死路一条。”
第85章 、云梦蒹葭寒(四)
太阳晒得人昏昏欲睡, 周珣之勉强在马上坐稳身形,沉重铠甲下的里衣却被汗打得湿透。有人在耳边接连唤了两声国公,他才回过神来, 见被侍卫环绕的皇帝在前头停下马来,有些好笑地看着他。
烈日下行军, 皇帝也晒得脸颊通红, 但精神很好,还有兴致欣赏沿途风景。把目光转到周珣之身上,皇帝对侍卫道:“找架车来,请国公去车上缓一缓。”
周珣之忙道不必,擦着汗道:“天气一热,臣的老毛病就犯了, 总归是年纪大了, 不中用了。”
皇帝也不急着行军了,松开马缰慢慢走着, 随口道:“国公也有多年不上战场了吧?”
“是,也有……”周珣之仰头回忆着, “二十多年了。”
皇帝噙着笑。二十年前,周珣之也是他此刻的年纪, 只是一名小小幕佐。而他自洛阳率大军南下,途中群蛮、叛军闻风而逃, 连克数城,初登战场,有这样的战绩,已经是难得了。众将的称颂皇帝其实没有太当真,但暗地里仍然有些得意。煊赫的日光仿佛预兆了这场大战可预见的结果——皇帝心情激荡,扬起长鞭, 将精神恹恹的周珣之抛到队尾。
日暮之后,三军结营,周珣之草草洗漱过后,来到中军帐。正要掀起帐帘,听见里头隐隐有娇柔的戏谑声,周珣之眉头一皱,直起腰来,在帐外慢慢踱了一会,直到听见里头皇帝传召,才敛容走了进去。
娇小美丽的柔然公主自皇帝身畔走来,她穿着紧袖胡服,身段窈窕,一张脸泛着桃花般的色泽,在长途的跋涉后丝毫不见疲乏,随行大军中,又有五千柔然骑兵替她助阵,怨不得皇帝宠爱。
周珣之躬身施礼,“殿下。”
柔然公主离帐后,皇帝命周珣之落座。还没有自和柔然公主的狎昵中移开心思,皇帝笑道:“宫使今天有信来,说太子独自骑马在御苑里绕了一圈。”
“太子像陛下,很英勇。”
皇帝看了看周珣之的脸色。他对周皇后所出的嫡子,当然也是很宠爱的,可那个孩子还太小,其实没什么可说的,便笑道:“听说皇后和小皇子身体也很好。”
周珣之微笑道:“这都是陛下和江山之福。”
诸将也陆续被召入帐中,皇帝端正了脸色,说道:“还有三天就到樊城了,想必樊城这会正全军戒备,诸位有什么见地?”
周珣之道:“我军东西两路,东路樊侍中率水师正在淮南与敌军厮杀,西路有王玄鹤在襄阳,檀涓在岳阳。襄阳易守难攻,扼守汉水,得襄阳便可顺势而下,横扫中原。以臣看,可以先攻下樊城为据点,封锁汉水,围困襄阳。待取了襄阳,檀涓也就守无可守了,正好东进与樊侍中汇合,共讨元竑等余孽。”
皇帝道:“那要多久才能攻克襄阳?”
周珣之道:“先取樊城,再围襄阳,总也得到明年秋冬。”
“那不是还有一年半的时间?”
“我军多是骑兵,不善水性,也正好借这个时机在汉水练一练水师。”
皇帝皱眉,问其余诸将,众人都认为周珣之的法子最稳妥,皇帝不甘心,举目一望,列座尾端的薛纨正在垂眸思索——做了半年的云中守将,他人比以前沉稳了,深邃的眼窝里不时闪过一丝警觉的锐光。
察觉到皇帝的视线,他抬起头来。
薛纨曾经做过皇帝近侍,皇帝对他比别人多些随意,“薛纨,你一定急着想和樊侍中汇合,有什么法子能绕过襄阳,直取岳阳?”
薛纨犹豫了一下,说道:“还有个法子,强闯义阳三关,以义阳为据点,攻取岳阳。义阳守将杨侑懦弱,攻城倒也不难。只是这样一来容易被襄阳的王玄鹤部自后方包抄,二来,义阳三关太险,强攻不下,反而会遭遇敌军夹击,三来,义阳没有粮道,无法补给,拖是拖不过檀涓。”
皇帝心里一动,“兵分两路,一路佯攻襄阳,牵制王玄鹤,另外一路猛攻义阳三关。至于檀涓……”皇帝脸色顿时难看极了。
周珣之知道皇帝的心思,“檀涓心性不定,现在他的家眷还在洛阳,陛下何不先尝试招降?”
皇帝冷笑,“他现在不过是檀道一的傀儡罢了。要招降檀道一,我看除了国公,没有人有这个本事了。”
周珣之有些尴尬。
皇帝没有理他。“岳阳,岳阳……”他口中默默念诵了几遍,下定了决心,对众人笑道:“昔日楚王狩猎云梦大泽,野火之起也若云蜺,兕虎之嗥声若雷霆,这样豪壮的景象,诸位难道不向往吗?我是等不及要一览洞庭湖畔的风光了。”他拍案而起,“先攻义阳。”
是夜,皇帝与诸将议定,大军兵分两路,周珣之率主力步兵与水师佯攻樊城,列阵于汉江,以威慑襄阳城中的王玄鹤,另一路由皇帝亲领三万精锐,借着山林掩映,趁夜悄然逼近义阳。距关隘几十里外,结营扎寨,斥候查探之后,回禀道:“三关之中,以九里关兵力最少,平靖关最多。”
薛纨道:“请陛下坐镇中军,等关口打开后,再随大军前往义阳城外。”
柔然公主扮做亲兵,甩开随行的柔然侍卫,在险峻的山壁间穿梭了几个来回,驱马越过溪涧,像一阵风般落在皇帝帐前,笑道:“鸟都停在枝头,草也没人踩过,这山谷没有伏兵,陛下要不要我再去箭楼附近探一探?”
皇帝持起马鞭,走出帐外,遥望外头的万仞山壁和幽深峡谷,转而对薛纨笑道:“连一个女流之辈都毫无畏惧,你觉得我能无所事事地坐在中军帐里吗?”
皇帝这一路御驾亲征,自朝廷百官到随行兵将,都是提心吊胆,时刻规劝他万乘之尊不可轻易赴险,皇帝起先还谨慎,之后一路势如破竹,越发信心倍增起来——薛纨知道劝也没用,只能请皇帝穿上铠甲,自己将刀与弓箭背在身上,上马紧紧跟随着皇帝,“臣护着陛下。”
皇帝系上铠甲,扭过脸看一眼薛纨,笑道:“你在云中也算统御千军万马的大将军了,怎么这会成了个束手束脚的小侍卫?”
因为在建康那段不为人知的离奇经历,皇帝对薛纨总有种格外的亲近。离近了看,皇帝那张被铠甲衬托得越发英气的脸上还带着跃跃欲试,薛纨也笑了,说:“陛下的安危,要远比三军要紧。”
皇帝朗声一笑,君臣间仅有的那点嫌隙也消失无踪,他慷慨地许诺:“等这一仗打胜了,我赐你一名万里挑一的美人。”
薛纨一顿,低头理了一理箭囊,微笑道:“谢陛下隆恩。”
皇帝特意观察了薛纨一瞬——他平静的眼神里看不出丝毫怨怼,也没有任何要追究华浓夫人之死的意思,皇帝略微心安,隔了一会,轻笑道:“你放心吧,一旦朕有不测,朝臣们会拥立太子登基,国公怎么会让朕这个时候死呢?”
薛纨的微笑敛去了,把箭囊收起来,他挽起弓,驱马跟上皇帝。
皇帝用马鞭指着关隘的方向,说:“三关互为倚仗,开一道关口,另外两道也会不攻自破。九里关最容易攻破,你随我攻打九里关。等三军汇合后,再直取义阳。”
“是。”薛纨迅速观察了一下周遭地形。谷深林密,但草尖没有踩踏的迹象,的确没有伏兵。前方箭楼的旌旗在岚气中若隐若现。过了关隘,就到义阳,等在义阳的,会是杨侑吗?
队伍进发前,众兵将都在等候皇帝号令,奇异的平静中,薛纨突然出声打断了皇帝即将出口的高呼,“陛下。”
潮水般的队伍蜿蜒涌入隘口,狭窄逼仄的山道将队伍越挤越细,数道尖利的号角声破云而出,打破了隘口的宁静。九里关的守将没有预料到会迎来敌军,仓促迎战,一时间箭矢齐发,鼓声、雷声、还有山石轰隆的滚动声尽数灌入耳中,皇帝勒马,不禁往后退了一步。尽管胸有成竹,但不间歇的血花和惨嚎在耳畔爆开,仍然让他有些胆寒。
直到日色将暮,喊杀声才渐渐停歇了,零星残破的旗帜挂在箭楼的木栅上,余晖映照着人脸,带来些暖意,皇帝动了动手指,努力在马上舒展了一下僵硬的肢体,见薛纨越过正在集结的士兵到了马前,皇帝勉强一笑,说:“这么快?”遥望山谷,挥舞的尽是己方的旗帜,皇帝暗自吁口气,笑道:“这胜的是不是太容易了?”
薛纨刚刚清点了死伤,告诉皇帝道:“折损了有四五千人马。”
在最易攻的九里关折损了近半人马。皇帝表情严肃了,“果然是强攻啊,”他甩动马缰,缓缓前行,和薛纨说话缓解刚才的紧张:“幸好没有叫皇后离开中军帐,被她看到这个景象,要受惊了。”
经过这一战,皇帝心情大为激荡,进入关口后,他跃马登上山石,遥望着前方血色残阳下的城池,对薛纨道:“我想去义阳城外看一看。”
攻打平靖关和武胜关的其余两军还没有汇合,薛纨说:“陛下,等大军汇合吧,义阳城外多山,不知道哪里就有敌军结垒设栅,万一误闯敌营就糟了。”
皇帝哈哈笑道:“离城还有十来里,怕什么?”已经一马当先,率侍卫出了山谷。
这五千多精锐骑兵,乘着暮色,缓缓接近义阳城,关隘被攻破的消息还没有传出来,城外很平静,忽然一队人马自前方奔了回来,对皇帝道:“在贤首山下发现敌军设的木栅,营中约有两三千人。”不多会,前军又来奏称:“敌军不堪一击,营寨已破。”
皇帝眼睛一亮,对薛纨道:“果然义阳守兵已经将营盘扎在了城外,正好趁夜色依次击破。”不顾薛纨阻拦,亲率大军追击义阳退兵,夜色之中,一名将士急忙回禀道:“前方山下遇到伏兵。”
震天的喊杀声如波浪般涌到近前,皇帝猛然勒马,部将已经急令士兵后退,后方又有掩杀声传来,队伍中一片哗然,皇帝面色都变了,对薛纨道:“中了诱敌之计了。”
薛纨“铿”一声拔出刀来,回顾来路,不断有惊慌的士兵回报称:“其余两军还陷落在平靖关和武胜关,前后都有伏兵,已经将阵型杀乱了。”
“他们故意放我进关的!”皇帝恍然大悟,懊悔地叫道。
“陛下,”薛纨低声道,“义阳不好攻打了。”
前方城坚,左右多山,更怕有伏兵奇袭,耳畔听着人马嘶鸣,皇帝急出满手大汗,问薛纨:“往哪退?”
“先退回九里关,等其余两军来增援。”
“好。”这个关头,皇帝已经无暇思考,对薛纨言听计从了,一队残军,跌跌撞撞,奔往九里关口,一进山谷,忽然火光冲天,照得人面目分明,山间涌出的流矢,只往重重侍卫拱卫的皇帝身上飞来。
一记利箭擦脸而过,皇帝不禁松开马缰,滚落道边,敌军蜂拥而至,因为忌惮他是桓尹,反而不敢动手擒拿,只将他围得密不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