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西逃也不易,船身太大,逆流行走时格外吃力。周珣之不顾众将劝阻,冒着炮弩走上船头,见后方火光大作,无数士兵架不住晕船,纷纷跳进小舟往岸边划去,南朝那些船只像灵活的梭子一般,在船阵外盘旋,双方撞个正着,又是一番激战。
“国公,小心……”一艘南朝楼船自侧翼撞了过来,副将忙拽了周珣之一把,避过飞来的乱箭。周珣之弯腰正要躲进舱室,回首一看,两架船险险擦肩而过,穿上被众将簇拥的人,在火光下眉目分明,不正是檀道一,他一箭不中,挽弓又掣了一支箭。
“好,你……”周珣之冷笑一声,他是文官,不善武艺,被檀道一的目中无人激得胸口气血翻滚,推开侍卫,冷声道:“抢登他们的楼船,擒拿贼首。”
嗡一声铮鸣,周珣之胸口中箭,往后跌退几步,倒在舱室门口。兵将们蜂拥而至,周珣之一次次推开旁人搀扶的手,竭力自晃动的人影中找到檀道一。
远处黝黑的江水被赤红的火光一点点洇染,透出血一般的色泽。檀道一见他没死,又掣出一支箭来。他今天对周珣之不依不饶,誓要他当场丧命。
周珣之缓缓摇头,费力地牵出一丝笑容:“忘恩负义,你,不得好死……”
又一架楼船被炮弩点燃,船身轰然倾覆。周珣之中箭,残余水师无心再战,冲开敌阵往西逃去。檀道一快步走上船头,将领来问:“还追吗?”
“不追了。”檀道一摇头,这一战,双方都损兵折将,而白石叽已经自晌午鏖战到半夜,万一撞进桓尹的军阵中,他这强弩之末,顷刻间就会全军覆灭。
王玄鹤此刻还活着吗?他望进白石叽的方向,却只看见苍茫夜色。
返回水寨,众将正在清点战俘,许多轻舟漂浮在江面上,四处打捞落水的伤兵和箭支。檀道一目光如炬,在营寨四周逡巡了片刻,回到舱室,随侍士兵忙替他解开被血汗打湿的外袍,檀道一这才想起弓还握在手上,箭囊已经空了。
他松开手,将弓丢在案头。
士兵见檀道一满脸愠色,不敢再触怒他,便收起脏污的衣袍,悄然退了下去。
不一会,士兵快步折返,说:“茹茹娘子回来了。”
檀道一微怔,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他扶着案头,站起身。
阿那瑰站在舱门外,没有踏进来,见檀道一起身,反而倒退了一步。
檀道一想起她临行那天的情形,也不动了,脸色淡了些,他说:“取回来了?”大战之后,水寨中弥漫着若隐若无的血腥气,他的嗓音也有些喑哑。
阿那瑰不答,目光直直盯着他前胸。檀道一低头看,白色内衫的襟前也被血染了一片,他顿时醒悟,“这不是我的血,这是……”
阿那瑰很突兀地打断了他,“他们说周珣之死了。”
“哦?”檀道一才从她口中听到这个消息,他眉头轻轻扬了一下,“是吗?”
阿那瑰对他的表情太熟悉了,熟悉到他那点隐秘的得意、释然都在她眼下无所遁形。阿那瑰脑中一阵空茫,过了一会,回过神来——她进水寨一路来都没打听到薛纨的踪迹,心早提起来了。“薛纨在哪?”
檀道一冷淡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让你拿的东西在哪?”
阿那瑰小心翼翼,自行囊里掏出一个层层包裹的小匣子,抛给檀道一,同时追问:“薛纨在哪?”
檀道一将匣子稳稳接住,看着阿那瑰,笑了笑,说:“死了。”
阿那瑰的表情凝结在了脸上。她这一路走来,风霜满面,嘴唇干裂,狼狈得让人不想多看一眼。檀道一走回去,将匣子放在案头,慢条斯理解开层层包裹的绢布。
舱室里死一般沉寂。他动作顿了顿,抬眸看向阿那瑰。
她背对着外头静静的夜色,脸色格外苍白。“你骗我。”她说。
“他死了。”檀道一斩钉截铁地说道。他掀开盒子,里头躺着一块拳头大的石头。
檀道一脸色瞬间变了,一掌推开盒子,他走向阿那瑰。
阿那瑰拔脚往外奔,到了船舷边,险险停住。周围舱室的兵将簇拥过来,檀道一说:“都退下。”等众人远离,檀道一对阿那瑰说:“这里是水师营寨,你以为你逃得出去吗?”他怒气盈胸,语气却还平和。
阿那瑰道:“你说拿回国玺,就放了他。”
“你拿回的国玺在哪里?”
阿那瑰自怀里取出国玺,那是一块荧荧生辉的玉石,在夜色散发着月光般的微茫,也像一只迷失在秋意中,急欲振翅的萤火虫。阿那瑰把它紧紧攥在掌心,说:“国玺在这里。”
檀道一如释重负,“你先给我,我就告诉你薛纨的下落。”
“我不相信你。”阿那瑰的声音被江风吹得支离破碎,她定定地看着檀道一,“你总是骗我。”
“蠕蠕……”檀道一声音柔和了,往前走了一步。
船身被江水摇得互相撞击,轻微震动。阿那瑰不等他来抓她,扬手一挥,那块玉石被檀道一的视线追随着,在空中划出一道稍纵即逝的荧茫,檀道一飞身而起,指尖一凉,捞住国玺,回首一看,刚才那一下震动,阿那瑰脚下踩空,跌进了江里,瞬间就消失了。
“蠕蠕!”檀道一心跳顿止,他纵身跃进水里,屏息沉底,一只手探出去,除了石头,什么也没摸到。气息用尽,他浮出水面,静静的秋夜,只有汩汩的水声在耳畔,巡夜的火把照得水面波光粼粼,却不见阿那瑰的身影。“阿那瑰!阿那瑰!阿那瑰!”他一连喊了十几声,没有回响,又一头钻进水里,在船板下胡乱摸索,又游到附近的江畔,湿淋淋地上岸,逡巡四周,声嘶力竭地喊:“阿那瑰!”
营寨中的兵将们都被惊动了,下水一起捞人,才安静了几个时辰的江面顿时人声鼎沸,火把照得亮如白昼。薛纨矮下身体,把阿那瑰拖到树后,拂去脸上湿漉漉的头发。
她没呛多少水,咳了几声便醒了过来,茫然地看着薛纨。
薛纨低下头来,他脸上的水滴到阿那瑰脸上,阿那瑰别过脸,躲了一下。薛纨勉强笑道:“失忆了吗?”
阿那瑰躺在地上,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她说:“他说你死了。”
薛纨脱下自己的衣服,拧干水裹在阿那瑰身上,用手抹去阿那瑰眉梢眼角的水珠,他说:“我趁他去栖龙峡的时候,从水寨逃了出来。”指了指远处漂浮的小舟,他说:“但我没走远,就扮做汲水取柴的小兵,每天摇小船上岸转一转,看能不能碰到你。”他埋怨阿那瑰:“我不是让你去渤海吗?你不记得了?”
阿那瑰眼泪源源不断地落下,擦也擦不干,她说:“我怕在渤海等不到你。”
“我就知道。”薛纨把她揽起来,紧紧抱在怀里,唇瓣贴在她额头上,轻声道:“我也是。”
阿那瑰终于有了点力气,她抬起手来,在夜色中摸到他的脸,她奇道:“你怎么也掉眼泪啦?”
薛纨笑她傻,“是没擦干的水。”
阿那瑰笑道:“水是凉的,眼泪是热的。”
薛纨微笑了一下,往对岸望去,那里的火光逐渐熄灭了,他说:“他回水寨了。”
阿那瑰扶着他的膝头,也爬了起来,往江心张望。没有人再往这边江岸来找,阿那瑰说:“他已经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国玺,不会再找我了。”
檀道一在对岸站了一会。兵将们迎上来,要请他回水寨,他在夜色中沉默了一会,攥紧了手中冰冷的国玺,然后转过身来,对着火把下脸色各异的将士们,竭力平静地说:“回营。”
回到营寨,士兵要上来替他换过湿漉漉的衣裳,他摇摇头,叫士兵退下,然后摊开掌心。玉石被江水浸过,越发润泽,在灯下透出盈盈流转的宝光。
多少人为它而死,有多少人日夜希冀能将它据为己有?
他丢掉石块,将国玺放回小匣,收了起来。
正在发怔时,有士兵疾步进来,说道:“前方传来消息,王将军已经阵亡,桓尹骑兵抢渡白石叽,大军已经入江,明天就抵达南岸了。”
“知道了。”檀道一孑然坐在灯下,既不再开口,也不让士兵退下。半晌,他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人能重活一世吗?”
那士兵只当他在说笑,也笑道:“大概梦里可以吧。”
“大概吧。”檀道一对士兵摆摆手,示意他退下,自己有些疲惫地起身,走到榻前,穿着湿透的衣衫躺倒。那士兵试探着走过去,见灯下他眉目紧闭,面色因为脱力而显得苍白,便提醒他要脱衣服。檀道一没有睁眼。
“别吵,”过了一会,他才说:“让我好好睡一觉。”自此翻过身去,不再开口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路走来不易,感谢大家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