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 红着眼睛道:“我们混进昉都的时候,远远看见阿都沁增派了一万皇庭军去伏龙山,我和林涵、砚哥儿都说好了, 先赶着把粮草送回来, 若是我们到的时候六哥他们还没回来, 我们就更换了装备再去伏龙山。”
闻若丹拦住了几人, 严厉地吩咐卫兵把他们看守在一处, 他自己在中军大帐内长时间地看着伏龙山的地图, 彻夜不眠。
第二天清晨,援军回来了, 每个骑兵的马上带了一名步兵, 闻若青带去的一万步兵, 奇迹般地只折损了几十人,几乎是全队回归。
闻若青身受重伤, 有一道刀痕,自左肩斜下,狰狞地跨过胸膛, 延伸到了右腹,深约半寸有余,肩膀上中了两箭, 上臂和后背还各有几处枪伤和刀伤。
江云、章远和几名士兵也是皮开肉绽,遍体鳞伤,幸运的是性命无碍。
北狄逃过九龙峰谷伏击的那一万呼隆军和阿都沁后来增派的一万皇庭军全数覆灭。
邱川道:“将军说过,他必须把这两万人拦在伏龙山中,这样昉都的人才更好行动。”他略停了停,声音低哑下去,“他也说过,他把我们带出去,就一定会把我们带回来。”
李溪详细地询问了邱川和几个步兵将领伏龙山这一战的情况,过后仔细地记录在了他的战略战术要录中。
西北边境这一线的战事方定,京都方向又再掀起波涛。
大璟太子高淳大婚次日,国君璟晟帝久病不治,龙御归天,丧仪后太子即位登基,是为璟桓帝。
新帝登基次日,蜀地的伍大将军伍云鹤率两万武陵军与萧山大营外的三万武陵军汇合,于当日夜向萧山大营发动了攻势,闻若翡率领萧山大营三万将士退回京都城内,武陵军即刻占据了原萧山大营的位置。
高炽的福州军和琼州军装备精良,大军还持有多种先进的火器,攻占应天府后又很快拿下了幽州,全军压到了京郊的虎山大营外。
闻若檀和崔瑾率领虎山大营将士拼死抵抗,才把战线保持在南城外三十里处,以城外的青云山北山和南山为界,北山往东一带是京都守军的势力范围,南山往东则全被高炽军占领。
至此,武陵军围住京都北门和西门,高炽军压在南门和东门一带,整个京都城几乎被围得水泄不通。
覃王事败后,北郊外的三万武陵军骑虎难下,伍伯君伍伯明兄弟俩请示远在蜀地的父亲伍云鹤,伍云鹤深悔当日不该听信姻亲曾广权的劝说,丢弃了一贯中立的态度而支持覃王,如今覃王伏诛,自己一家和五万武陵军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他无可奈何之下接受了高炽的招纳,与高炽达成了协议,先共同攻下京都城,把高淳从还未坐稳的龙椅上拖下来,高炽承诺,他称帝后即刻封伍云鹤为王,将蜀地一带划为其封地。
为表忠心,伍云鹤在萧山大营将士退回城内后,率先对北边城门发动了第一波试探性的攻击。
大璟朝相关军事机构的长期积习在此时显露出了弊病,尤其是工部的器械机构和工匠机构,无论是保留下来的一万八千名巡防军,还是萧山和虎山大营的军队,器甲兵械都陈旧不堪,结实性和耐用性都比高炽的军队差了很大一截,甚至比在蜀地自身开工锻造兵器甲械的武陵军都不如。
装备相对比较优良一些的禁卫军和锦衣卫,此时全程负责皇城的安全,也抽不开身加入到守城之战中。
璟桓帝在听取多方意见后,很快擢升原工部军器局的员外郎吕霁为工部侍郎,期望他能尽快改善这种情况。
京都全城的防御事务,由闻若翡全权指挥。
他把萧山大营和虎山大营的六万将士,和着一万多巡防军重新进行了整编,划为北城和南城两个军营,他统领着北城军营,闻若檀和崔瑾共同统领南城军营。
不少京都郊外来不及搬迁避祸的百姓都进了城内,闻若翡专门在城中辟了两处地方接纳这些百姓,瑾桓帝下令,京中的各世家权贵轮流负责这两处百姓的膳食衣被,一时间,有人叫苦不迭,阳奉阴违,有人默不作声,无一遗漏地把分派到的东西筹备好。
大多数在京中有粮食生意的家族,都把铺子里的粮米自愿全数上交,由户部尚书沈宜宣统一调配分派。
尹沉壁的铺子尽管很小,存着的米粮不多,但也把所有存货交了出去,就算杯水车薪,但也聊胜于无。
闻家老太君从青云山上的拂云庵回到了京都城,经过大家一致商议,全家人都挤到了闻存正的将军府,国公府和闻家三房在淮安胡同的大宅都关闭起来,只留了部分护院看守。
尹沉壁和她的两个丫头被分到了林莳君的院子里,她闲时很愿意带着璎姐儿一起玩,璎姐儿觉得很开心。
林莳君是个很周到细致的人,就是有时候客气过余,不过在她院里住了几天后,两人渐渐熟悉起来,林莳君也就丢掉了很多不必要的客套。
两人常常相约着去城中两处百姓聚居的地方,分发食物和衣物,有时也去北城和南城两个军营里的医帐,帮着军医打打下手,做一些简单的包扎工作。
北城守军的伤兵渐渐多了起来,高炽自己的大军在南边养精蓄锐,武陵军承担了大部分的攻击和消耗城内守军的任务,北城一线的战事吃紧,短短几天就倒下来一批又一批的士兵。
伤兵满营,尹沉壁开始每天天不亮就带着木棉到医帐里去帮忙,很快她和木棉就能独立处理很多轻到中度的伤势,晚间她回来时,又从军医那里搬回来几本医书,先挑着外伤处理的部分细看。
西北最严寒的天气已经到了末尾。
闻若青在床上躺了多日,第七天的时候,他硬撑着下了床,在闻竣的搀扶下慢慢在帐内踱步。
陈深亲自端着熬好的药进帐来,赞了一声:“六爷好样的,多走动便于恢复。”
闻若青笑了笑,“难得听见陈先生称赞人。”
陈深笑道:“你们这些小伙子,受伤就不说了,难免的,关键是不怎么听话,一个个都把我的叮嘱当耳旁风——得了,差不多就行,快回去躺着。”
闻若青老老实实地回了床上坐下,咕嘟嘟灌下药汤。
大半月之后闻若青基本恢复,伤处已基本结痂,时不时还会有痛感袭来,但他已经完全没当回事了。
他回营那日,闻存山便从霞岭关赶过来,与大家议定了下一步的安排和计划。
整条边关防线,目前仅存十一万燕云军,闻存山分配了一下,决定让三儿子伤好后先带领一万将士回京都支援,等边关各处秩序稳定了,再由二儿子率领二万燕云军前去增援。
燕云军的将士们长期与关外如狼似虎,凶恶野蛮的北狄人进行战斗,个个培养出了一身强悍的战力,身体和心理素质顶尖不说,作战时的灵敏性和机动性,都完全不是京都士兵们可比拟的,所以带回去的燕云军虽少,但整体的战斗力却很强大。
何况还有两名优秀的将领带队。
闻若蓝要求留在元隆关,他认为自己还有很多需要学习和磨炼的地方,正好辅助代管元隆关的姜辰。
章远犹豫之下,还是决定加入闻嘉砚的凌风营,因此这次不会跟着闻若青回京。
林涵被任命为赤雁关的新任主帅,出发之前,他拿了两大袋的烧刀子酒摸进闻若青的营帐,两人偷偷出了云峰大营,爬到城墙上一处僻静的角楼里,结果没喝几口,就被前来巡视的安永逮住,这回他铁面无私地把闻若青抓回了闻若丹面前。
林涵被赶来的陈深狠狠地呵斥了一番,垂头丧气地带着他的骋风营走了。
闻存山在云峰营里住了二十来日,这天准备启程回霞岭关。
闻若青被他哥勒令呆在自己营帐里,他爹走的时候也只在营帐外头挑帘看了他一眼。
营地大门外风沙扑面,大家骑在马背上,人人身上都落满了一层灰。
闻存山叮嘱二儿子,“阿都沁这个大敌虽已消灭,但还要防着其他的一些北狄部落,就怕他们趁着这个时候集结起再来进犯。”
“是,”闻若丹笑道:“我这段时日会与姜将军交接好,等京都局势一稳,我就回来,有姜将军在,爹有什么不放心的?”
闻若蓝也笑:“大伯放心吧,这里还有我呢,砚哥儿也在。”
闻存山看了一眼边上沉默不语,但面带笑容的长孙,欣慰地哈哈笑了两声,“好,你们守好这里,京都平叛后,一起回去参加蓝哥儿的婚礼!”
他正要走,想了想又叫过闻若丹,“倚堑关那边的吴将军前几日带信过来,再次说想卸甲归家养老,我想了想,霞岭关那边还暂时没有合适的人去接替,你也留意一下元隆关这边。”
闻若丹点点头,“昊峰大营的陈将军我看比较合适,回头我问问他自己的意见。”
倚堑关在赤雁关以东,那里有两万燕云军驻守,是辽东边境上燕云军驻守的最远一个军事要地,关内的月牙谷,便是九年前闻若白、尹征等人牺牲的地方,闻存正在月牙谷一役后伤腿回京,燕云军中的元老吴将军便接替他前去镇守,九年来也经历了很多的战事,吴将军满身伤痛,觉得再坚持下去很勉强,此前已经向闻存山提出过多次。
闻存山说完了事,觉得没什么需要再嘱咐的了,上了马带队一阵风似的走了。
闻若丹回了云峰大营,去找弟弟。
“你伤完全好之前,多喝一口酒,就迟一天领队回京。”
闻若青正在桌前细看京都附近几处地方的地图,闻言不耐烦道:“行了行了,知道了。”
闻若丹拿起他手中的一副地图:“你准备走这条线?”
“嗯,”闻若青道:“目前京都被围,北有五万武陵军,南有十万福、琼两军,我从陈州南下,取道山西北境,正好从西面进驻京都外围,这里是一个机动的位置,有西南边的青云山做天然屏障,南边高炽的大军不方便过来,北面的武云鹤要大肆攻城,就不得不顾忌到我这支队伍,但他如果要过来攻击我们,又不得不考虑到京都城内的守军可能会出来突袭。”
闻若丹笑了笑,“和我想的一样,这样比我们直接杀入城更灵活更主动,而且还能切断武陵军从西南而来的供给,这样一来,最先坚持不住的会是武陵军。”
“拖垮武陵军后,”闻若青道,“再收拾高炽就容易多了,咱们攻城守城的经验都很丰富,幽州往下的几个州省,要一处处地拿回来并不困难。”
“是啊,”闻若丹叹了一声,“武陵军的士兵到底是咱们大璟的同胞,若能劝降最好,杀戮能少一些是一些。”
“对,我就是这样想的。”
兄弟两人对视片刻,闻若丹笑道,“不愧是我弟,咱们两个可算是心有灵犀了。”
“得了,这种话你留着跟五嫂说去吧。”闻若青扯了扯嘴角,很嫌弃地说。
闻若丹大笑,“好好好,你若是觉得身体无碍了,两日后就出发吧,你先进驻京都西郊,过一阵子等战马问题完全解决了,我就带军过来接管你在西郊的军营,你领一万人先入城和四哥汇合,他手中那弱不禁风的几万人,调拨起来也很辛苦。”
“好。”闻若青点头。
两日后闻若青领着一万燕云军骑兵,离开元隆关,沿着山西北境,急行军至京都外围,在京都城西五十里处扎营停驻下来,营地离原来萧山大营所在的位置只有二十里左右。
这支燕云军队伍进驻京都西郊后,武陵军的攻城之势果然缓了下来。
伍云鹤感觉很头疼。
他知道燕云军凶锐勇猛,一个士兵发起狠来可抵得上自己军中的五六个,而且这一万人的统帅年纪虽轻,但作战经验丰富,而他自己这些年窝在蜀地一带,几乎有十几年没上过什么大型战场。
他现在尽管有五万兵将,但和这一万人打起仗来,不见得能讨得了好。
何况他若是把全军调去和这伙燕云军硬拼,京都城内的闻若翡很可能趁机打开北面城门,派军过来在背后捅他一刀,但放任这支队伍不管,他既不敢无所顾忌的攻打京都城,从蜀地再调兵和筹措粮草过来也很不方便。
他原来还指望着这一万燕云军拼开一条血路,杀进城内的,那样还不至于这么棘手,哪知闻若青居然无视困顿的京都城,领军在外围悠闲地驻扎下来,真是太阴险了!
他把两个儿子叫过来商量了一阵,最后决定由己方和南边的高炽各派出两万军队,合围剿灭这支燕云军。
哪知道这伙人跑得也飞快,高炽的军队刚刚绕过青云山,燕云军已拔帐收营,还故意甩下尾巴,沿途设了很多陷阱,两军在追击的过程中吃了不少亏。
等劳师动众的高炽军队撤退,这伙燕云军又悄无声息地转了回来,在原先的营地往北二十里处再次驻扎下来,等大军压上又再次开跑。
京都城内的压力骤然减轻,伍云鹤多日不敢来攻城,北边一线的守军得以喘息休整,闻若翡也终于能回家吃上一顿饭。
今晚是除夕。
将军府里整治了几桌简单的席面,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了个团年饭。
闻若翡不敢多停留,急匆匆去了北边城门,林莳君哄睡璎姐儿后,约着尹沉壁,带了两车包好的饺子,去北城守军的营地交给伙兵。
这是尹沉壁有生以来过的最安静的一个除夕,京都城内静悄悄的,听不见一声鞭炮的炸响,所有的□□,都被用在了军事上。
家家关门闭户,街道上冷冷清清,直到进了营地,伙兵把一锅锅的水烧开,一盆盆饺子下到热气腾腾的祸里,她这才感觉有了几分过年的味道。
她帮着伙兵分发完饺子,裹紧斗篷上了城楼,驻足往西面瞭望。
闻若青的军队已经在西郊外围驻扎下来,现在两人的距离不过数十里,虽暂时不能相聚,但她心里是暖的,因为所有人都平安,他亦平安。
祸乱总会过去,相见的一天也总会来到。
皎月当空,银光洒遍大地,城外清旷无垠,城墙下灯火通明,是一个好天良夜。
她低头一笑,下了城墙。
一个多月后,武陵军的一名探子告诉伍云鹤一个好消息,又驻扎回西郊的燕云军主帅,已经一天一夜不见影踪。
伍云鹤思来想去不得要领,下午的时候另一名探子过来报告,说那处军营一日内扩大了一倍,而且来了一名新的主帅,那名主帅发现了他,还很客气地请他去营帐里坐了一会儿,并交给他一封信,请他转交伍大将军。
伍云鹤捏着那封信,疑惑地问:“那主帅什么样子?”
惊魂未定的探子道:“长着一双桃花眼,人很和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