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家对她来说自然是意料之外的上佳选择——当然出事后她实在也没有其他选择的机会了——所以她顺水推舟,答应了闻家的求亲。现在看来,她这样做却是有些自私的。成婚之前,她想的只是自己的无奈,自己的为难和委屈,并没有过多地站在对方的角度考虑,或者说,是不愿意去多做考虑,以免动摇自己的决心。如今进了闻府,尤其看了这本闻氏家训后,她深深地意识到了一个门当户对,情投意合的妻子对于闻家的男儿来说有多么的重要。
她原以为,他既然愿意娶她,至少是会尝试着接受她,和她相处的,可如今他的冷落和沉默,则无声地告诉了她他对她的排斥和不喜。
闻若青这样对她,她虽有点失落,但并不生气。他毫无疑问是个品行端方的君子,在素不相识的情况下还能冒着危险去救她,事发之后又能顾全她的名声答应娶她,而她为着自己的考量嫁给了他,等于掐灭了他和真正心爱之人长相厮守的机会。
尹沉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事已至此,多想也无益,看来最好找机会好好和他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她并非想占着闻府六少夫人的位置不放,如果有两厢齐全的办法,她愿意好好地去尝试一下。
尹沉壁并不是一个喜欢自怨自怜的人,既然大致想通了,她也就振作了起来,去内室换了衣裳,洗漱了把那本闻氏家训看完,想了想,又把关于闻氏家妇的日常要则温习一遍。
今夜秦妈妈安排了栖云值夜,尹沉壁一直等到三更后,才唤了栖云进来,要她悄悄带自己去看看木棉。
正屋后面的后罩房是长桦院下人的居所,一排六间屋子,东头上的一间是秦妈妈的房间,挨着的是望春和晴夏,栖云和木棉住第三间,余下三间住了几个洒扫的小丫头。
尹沉壁进去的时候,木棉还没有睡着,正努力撑住眼皮回想着白日里秦妈妈教训的内容,见了尹沉壁眼睛顿时一亮,忙爬起来道:“大小姐!”
尹沉壁忙“嘘”了一声,笑着坐到了她的床边。
“今日还好吧?”
“还好,多谢大小姐——哦不,秦妈妈说往后要叫六少夫人了——多谢少夫人挂念。”
尹沉壁微微一笑,拉了木棉的手细细审视她。
“……我看看,嗯,眼睛有点红,又哭过了?”
木棉没吱声,眼睛望着别处。
尹沉壁笑道:“木棉,不仅是你,就连我也要学规矩呢,咱们两个一起学,看谁学得快!”
木棉的眼睛惊讶地看了过来。
“您也要学?”
“是啊,你有你要学的,我也有我要学的。这里的日子和咱们以前的完全不一样,不过世上无难事嘛,只要有心,还怕学不会?”
木棉咬了咬唇:“可是我想回家。”
“……你真觉得家里好?”尹沉壁有些犹豫了,如果木棉实在适应不了,让她回去也许对她更好。
“……也不是,这里的房子很漂亮,住得好,吃得也好,”木棉嗫嚅着,说出了真话,“我……我有些怕秦妈妈……”
尹沉壁笑道:“我也怕她呀!”
“真的?”木棉觉得心里好过多了,有人跟她一样,说明并不是自己特别笨,特别胆小嘛。
“秦妈妈人是比较严厉,不过她也是为了咱们大家好,学好了规矩,以后出去就不会有人笑话我们,说我们闲话,这不是挺好么?”尹沉壁笑着,站起身来,“你明天用心些,好好听秦妈妈的话,后天我归宁,就跟秦妈妈说带了你去。”
“真的?太好了!”木棉高兴地几乎快从床上蹦起来了。
“自然是真的……你好好做,闻家和我自然都不会亏待你,等过几年有好的人家,就放你出去,栖云也是一样,呵呵,到时候少不了你们的嫁妆!”
栖云在旁听着,心里很不以为然。这位新少夫人刚刚新婚就受了这般冷落,往后还不知怎么受排挤呢,果然和她料想的一样!偏偏这少夫人还没心没肺的,新郎不来,也不见她如何着急,如何想办法,这样下去国公府哪里还有她的位置?她对她们俩个的承诺,也不知有没有兑现的一天。
她这般想着,跟少夫人回到房间,正要伺候她更衣,少夫人却问她:“你这会儿困么?”
“不困,少夫人有什么吩咐?”
“既是不困,咱们把早上收的礼拿来清点一下,做个账册吧,今后我的帐都由你来管。”
栖云吃了一惊,“少夫人?”
尹沉壁笑道:“你和木棉是我带过来的,自是我最信任的人,木棉虽识得几个字,但她粗心大意的,人也不太静得下来,还是你最合适。”
栖云没想到少夫人如此信任自己,心下倒是有点高兴,于是也就认认真真地和尹沉壁一起把东西仔细清点了,做好账册。
两人弄完后,尹沉壁也没要栖云服侍,自己就脱了衣服上床。栖云在外间的碧纱橱里歇下,心道跟着少夫人还有一点好,那就是值夜很轻松,昨晚她就睡了一个整觉,希望今天晚上也能如此。
这夜栖云果然如她希望的那般睡了个好觉,翌日她醒来时,已是卯时了,里面尹沉壁已经有了动静,她赶紧下去唤了小丫头端热水进来,尹沉壁朝她点了点头,由她服侍着洗漱了。
片刻后秦妈妈过来替尹沉壁梳了头,打扮妥当后,尹沉壁唤了晴夏随她去了清心堂。
这时已是卯时六刻,清心堂内静悄悄的,尹沉壁也不知来的时间是否合适,但来得早总比来得晚好。约莫两刻种后,谢霜来了,见到等候在月洞门前的尹沉壁,朝她点了点头。
“等了多久?”
“也没多久,就一刻钟左右。”
谢霜一面领了她进清心堂,一面告诉她:“公公如若在家,一般寅时就会起床进宫去,母亲服侍完他还会小睡一会儿,大约卯时六刻左右起床,我们辰时正过来问安便好。”
尹沉壁忙答应了,果然这时清心堂内开始有了丫鬟有条不紊地进进出出,两人候在正屋廊下,谢霜看她一眼,欲言又止。
尹沉壁心下纳闷,与谢霜虽只短短地相处了一天,可她也看出了这位大嫂话虽不多,却是个直爽干脆的性子,有什么话是不好对她说的呢?难道是昨晚闻若青没有到长桦院来的事?
她正猜测着,里面江氏已命人来传,两人赶紧进了正屋,闻思齐已经在江氏的屋子里,正坐在江氏身边拉着她的袖子,也不知在低声说些什么。
她见了谢霜和尹沉壁,起身招呼谢霜:“大嫂,”看了眼尹沉壁,又不情不愿地小声道:“六嫂。”
第016章 早膳 让你大嫂领你去青哥……
江氏已经梳洗完毕,此刻正接了丫鬟递来的茶水润喉,她见了尹沉壁,面上也浮现出一丝古怪的神色。
尹沉壁上前行了礼,江氏咳了两声,问她:“昨儿我让秦妈妈给你的家训,可看完了?”
尹沉壁赶紧笑道:“看完了,不知母亲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江氏有心考她一考,但那家训上的内容,好些她自己都已模糊不清,遂努力回想自己还记得的部分,问她道:“那你说说,女子嫁入闻家后,除了专心侍奉丈夫,最紧要的是什么?”
尹沉壁恭顺地回答:“礼义居洁,耳无涂听,目无邪视,出无冶容,入无废饰,无聚会群辈,无看视门户。”
“……你记得就好。你再说说,侍奉公婆紧要的又是什么?”
“姑云不尔而是,固宜从令;姑云尔而非,犹宜顺命。勿得违戾是非,争分曲直。”
江氏:“……”
谢霜颇有些意外,抬眼看了眼尹沉壁,又看了看江氏。
闻思齐在一边嚷道:“对家里其他人呢?”
“若夫娣姒姑姊妹,亲之至近者也,宜无所不用其情。夫木不荣于干,不能以达支;火不灼乎中,不能以照外。不忘小善,不记小过。录小善则大义明,略小过则谗慝息,谗慝息则亲爱全,亲爱全则恩义备。疏戚之际,蔼然和乐。”
“……”闻思齐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尹沉壁低着头,眉毛都没动一下。
江氏上上下下打量她好半天,这才放下手中茶盏,“看你这穿的都是什么?昨天我就想说你了,咱们闻家门庭显贵,比不得那些低门小户,穿的戴的自与别家不同,没有好衣裳就给你大嫂说一声,难道还没有钱给你做不成?”
“……是。”
早秋的天气已带着丝丝凉意,今日阳光没有露头,天边的云层堆挤着,眼见不久就要落下雨来。
江氏领着女儿和两个媳妇从清心堂的角门里出来,绕过一丛假山,沿着一渠荷塘走了片刻,便到了凝辉院的后院。进入正屋之时,尹沉壁瞄了一眼沙漏,大约是辰时三刻左右。
闻老太君正和她屋里的妈妈斗牌,见几人来了,便将牌一丢,问谢霜:“珏哥儿早课还没完?”
谢霜道:“这时候应该完了。”
话音刚落,闻嘉珏已满面通红地跑进来,老太君欢喜得一把搂在怀里,拿帕子替他擦脑门上的汗。
“珏哥儿既来了,就赶紧摆饭吧,可别把我这重孙儿给饿坏了。”
闻嘉珏待老太君给他擦完了汗,便过来拜见江氏和母亲,又甜甜地朝尹沉壁喊了一声:“六婶婶,”接着去拉闻思齐的袖子,“小姑姑,快,我刚看见那边飞来一只画眉,咱们去把它打下来。”
闻思齐拿手点着他的额头,“看把你能的,打不下来可别哭!”
趁着摆饭的功夫,闻老太君看闻思齐带着闻嘉珏出去了,便唤了尹沉壁上前,打量她片刻,问道:“昨夜青哥儿去你院子没有?”
尹沉壁一愣,眼风扫到江氏和谢霜脸上都是一僵,一时便不知该如何回答。
“没去吧?”闻老太君目光在她身上又溜了一转,“一眼就看出来了,还不说老实话。”
尹沉壁不觉红了脸,只好埋着头一声不吭。
“他不来,你不知道去请啊?既成了亲,还羞羞答答地做什么?依我说,一会儿吃完早饭,就让你大嫂领你去青哥儿的院子,把他的东西全部都搬了去。”
老太君语气不容置疑,江氏和谢霜对看一眼,没敢提出什么异议,尹沉壁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了。
早饭摆好,谢霜正要替老太君布菜,老太君却将下颌朝尹沉壁一扬,“你来。”
尹沉壁忙上前打量桌上的八菜四点两粥,八菜是丝瓜炒虾仁,花菇鸭掌,糖醋排骨,西湖醋鱼,拔丝山药,清炒黄瓜,鸡汁白菜,香油蒸蛋;四点是佛手卷儿,水晶冬瓜饺,翡翠汤圆,桂花板栗糕;粥是碧梗粥和莲叶羹。
她先给老太君盛了一碗碧梗洲,挑了一块鱼肉去掉细刺,又夹了一块排骨,一块山药,两片黄瓜放在老太君面前的盘子里。
老太君心下很有点遗憾。谢霜是她器重的长孙媳妇,不给她好的吃也就罢了,原想着新来的搞不清楚状况,肯定会多多夹些好的给她,哪知这新来的媳妇也不给虾仁和鸭掌吃,就给了一小块鱼,一小块排骨。
她不动声色,吃了鱼肉和排骨,其他菜动都没动,喝了两口粥,便盯着桌上的虾仁。
尹沉壁这次给她舀了小半碗蒸蛋,夹了一个佛手卷,一个小饺儿。
老太君见她给其他人布的菜里都有虾仁和鸭掌,自己碗里仍是没有,不由抬头看了眼尹沉壁。
天知道她馋那虾仁多久了,逮着这个机会居然也没能如愿,这新媳妇看来是个挺精细的人,观察得很仔细,也很用心。
她在心里暗暗赞了一声,没去看那虾仁了,免得看得见吃不着。
从凝辉院出来时,谢霜问尹沉壁:“你怎么知道老太君有痛风的毛病?”
尹沉壁笑道:“昨日午饭时我见桌上有虾,但您没给她夹,桌上的芹菜和黄瓜,您给她夹了不止一次……黄瓜和芹菜都可以缓解痛风,我就想老太君或许有这方面的问题。”
谢霜颔首:“……你倒是细心。”
“哪里是我细心,不过是我娘久病,平日里就在吃食上留了几分心。”
谢霜再次点点头,没再说话了。
两人穿过垂花门,来到外院的霁风院门口,谢霜因要处理家务,便让尹沉壁自己进去收拾,又唤了几个小厮在一边候着,准备一会儿搬东西。
尹沉壁领着晴夏进了霁风院。霁风院是个一进的小院落,进门的倒座是两间敞厅,北面三间正房带两个耳房,正中的院子很宽敞,角落里碎石圈着一株很有年头的榆树,树干粗粝斑驳,枝叶如盖,树下设了汉白玉石桌和石凳。西厢房的长廊前是一排兵器架子,□□长刀长矛宝剑弓弩一应俱全,看着就有几分森然的铿锵冷凝。
正房东间是闻若青的卧室,她想了想,没进去。
西间是书房,陈设很简单,什么字幅名画一概没挂,只临窗一张长长的酸枝木书案,上面的笔墨纸砚摆放得都很齐整,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尹沉壁见边上两摞垒得高高的字帖,一时好奇,上前翻开。最上面的是欧阳询的《仲尼梦奠帖》和《行书千字文》,笔力劲险,飞笔跌宕,字帖下方写着一行小小的批注:“主笔过长,右斜倾侧,险峻有余而平正不足,余诚不喜也。”显然是闻若青的手笔。
尹沉壁和她弟弟幼时都是尹夫人亲自给开蒙的,尹夫人年轻时对书法颇有心得,有了空闲便常拿名家的字帖来给姐弟俩进行讲解,尤以这位欧阳询的书法为多。
世人对欧阳询多是褒奖,这位爷的这种评价倒是新鲜。尹沉壁看得有趣,正想往下翻,霁风院里的当值小厮锦玉进来问道:“少夫人,这些书都要搬走么?”
尹沉壁暗中心虚,好似自己正在偷窥这屋子的主人一般,她忙缩回了手,回身去看靠墙的一排书架。
书架上的书不多,就几本兵书并人物列传,还有两三本史书和游记,其余都是闻若青自己的字稿和图纸,她想了想问道:“这些都是六爷平常要看的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