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像热恋中的少女那样小碎步跑着跑进厨房。
冰箱门被打开的声音传入耳中,坂口安吾忍不住对于这几天频频服用的药物有了几分好奇。
那是种味道非常古怪的药水, 不能说难以下咽, 但也无法用正常词汇去形容。仿佛腐烂的植物果实混着什么奇怪的粘稠液体,苦涩掩盖了让人心生凉意的馨香。
但是之前那个朦朦胧胧的噩梦确实逐渐淡化, 萦绕在心头的惶恐也慢慢散去。想来药物还是挺有用的,时不时突然冒出来的悲怆感不再困扰着他,这几天越发觉得连精神也好起来了。
——就……看一眼,哪个医生开的处方?说不来也该约上时间复查, 身体一复原他就得尽快回到工作岗位上去,不然越积越多的公务只会无限延长加班时间。
今后我每天都必须要在十八点前下班,用半个小时赶回家陪伴吹雪。
这么想着,他走到厨房门口。还来不及向内窥探,端着水杯和量杯的妻子就走了出来:“倒好了,快点喝下去吧。”
将量杯递到他手上,氤氲的水蒸气从水杯口上方升腾而起,她的脸庞藏在白烟后忽隐忽现。
“哦哦。”坂口安吾接过量杯闭着眼睛一口将药水吞下去,紧接着量杯被拿走,手里换上了温热的水杯:“漱一下,躺下休息一会儿,要我给你读些书么?”
“好,接着上次继续读。”他抱着水杯侧头咂咂嘴,表情变得无奈:“药还得吃多久?不好吃,不想吃了。”
“生病不吃药怎么能行!”她嗔怪的白了他一眼:“等你睡着了我好去眼镜店问问你的眼镜什么时候能送来。”
“为什么不直接打电话?对了,我手机呢?”
空气突然寂静,坂口安吾睁大眼睛:“啊!老师会不会打电话过来询问……?等等,老师是谁?我好像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吹雪你……?”
她扑上来钻进他怀里,语气中包含委屈:“你在说什么奇怪的话啊,怀疑我么?”
微凉的身体刚好填满胸口缺失的那一块,她红着眼角抬头:“你又要走了吗?又要把我一个人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无论怎么等也等不到你。”
“你要是离开,就永远别再回来。”
“是你离开我,并不是我要离开你。”眼泪划过恹色脸庞,呼吸急促的女子声音不自觉越发升高,猛地推开他向后退去似乎要夺门而出的模样。
几乎瞬间他就丢盔弃甲一败涂地,慌不择路跪在地板上抱着她的腰贴过去:“没有!不是!我不走,我不会离开。”
“即便如今我青春尚好,你也总是好几天都不回家一趟。他年等我成了鹤发老妪,怕不是你比谁走的都快!”她用手推了他两下,而后又气不过的扬起粉拳敲在他肩膀上:“松开我,我要回娘家去。自己回去,不带你!”
“回娘家去”是一个非常特别的指代说法,基本等同于“准备分手离婚”的意思。
他哪里敢松手,反正她的力道不疼也不痒,挨了几下后抱得更紧:“我陪着你,不管去哪里,老宅也好,青叶区也好,绝对不会再留你独自在家。”
——“再”……为什么会提起这个字?
“不可以……求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不明由来的泪水终于破堤而下,眼睛和胸口一块空了个大洞,但又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缺了什么。滚烫的眼泪刺得眼眶胀痛,就像曾经躲在房间中嘶吼痛哭过一样。
闻言她这才平静下来,弯下腰贴在他耳边幽幽道:“那是当然的,除了你身边我哪儿都不会去。”
“……”
这场小小的争执就此结束,再也没谁提起引发争执的手机究竟去了何处。
很快,药物发挥作用,坂口安吾又开始昏昏欲睡,眼前那些模糊色块交汇融合最终成为一片黑暗,不得不向睡意投降。他的妻子扶着他在卧室睡下,细心盖上被子,离开前还掖了掖被角,生怕昏睡中的人着凉生病。
“很快……很快一切就会结束。”宽松的衣袖随着动作掀起,露出小臂上方斑斑驳驳的斑块:“时间快要到了啊!”
她惆怅的坐在那里,低头看向丈夫的眼睛里满含依恋。
“除了你身边,我哪儿也不去,安吾。”
坂口安吾是被一连串敲门声惊醒的,窗外天色微明,不知不觉竟然从头一天下午睡到了第二天清晨?
屋子里没有人,只有越来越急促的敲门声,似乎敲打在他心脏上那样迫切。
“不行,没有应答,破门!”
不等他做出反应脆弱的门板被人从外打碎,一群穿着黑西装的陌生人涌进来。
看到刚从被子里坐起来的辅佐官并没有缺胳膊少腿,异能特务科下辖的黑衣战队成员们纷纷松了口气放下武器:“坂口先生,您还好吗?”
麻烦看看我家被破坏的大门?我不好!
“你们是谁?非法入侵他人住宅是犯罪行为,请从我家里出去。”穿着居家服整个人都变得温润许多的黑发青年习惯性抬手想去推眼镜,摸了个空才想起眼镜碎了。
这么大的动静,吹雪要被吓坏了吧!
他慌慌张张环顾四周,没有看到人。
空荡荡的房间里因为没开灯的缘故显得如同墓室般孤寂,曾经被理顺后摆放在小桌上的文件再次被穿堂而过的凉风吹散一地。
“我的……妻子呢?你们谁看到她了?”他茫然追问,药物效果渐渐衰退,噩梦中的情节一帧一帧闪回出现。
不不不,那些都只是噩梦而已,不是真的。
黑衣战队们被防爆服裹得严严实实,却在他面前低下头不敢应答,大写的心虚贴得满脑袋都是。
“坂口先生,无论如何,请你先和我们走一趟!”
即便是曾经的顶头上司,命令就是命令。不管坂口安吾是疯了傻了还是失忆了,只要上头有命,他们就只能先表示抱歉,然后上前架起辅佐官走出被破坏的屋门“我不走,你们要带我去哪里?吹雪!吹雪?!”被人团团拥簇着架出家门时他忍不住转头惊慌失措向房间内大声呼唤,总会及时回应的妻子却像是飘散了的蒸汽那样再也没有声响。
——坂口先生是不是真……那什么了?
——我怎么知道,他夫人不是去世了么?
——是啊,种田长官给得是丧假没错!
——不会吧!看不出他有这么深情?
“请”上司回办公室上班的几个黑衣战队成员面面相觑,眼神交流内容丰富。
回到异能特务科,坂口安吾经历了抽血化验以及被怪人碰触等等一系列操作,心心念念的只有一件事:“你们要把我留在这里没关系,总得有人和我的妻子打个招呼?她胆子那么小,被吓到了可怎么办!”
“噗嗤!”穿砂色风衣的绷带怪人笑出声音,在他生气的斥责中左右摇动毛茸茸的脑袋:“尊夫人胆子可一点也不小呢。异能特务科潜伏在各处的搜查官们一夜之间全部被曝光,虽说没有因此产生伤亡,大家可都着实忙得不可开交。”
“安吾,只有你才知道的密码,究竟是如何泄露的,你难道不想知道吗?”
药剂科的研究员拿来一瓶药水不给任何拒绝余地的“帮”上司灌下去,其心狠手辣之态可见平日也是被压榨得狠了。
咽下药水才重获部分自由的坂口安吾抬头看向发出声音的陌生人,只见那人笑着从一个白发少年手里接过只盒子,打开后从里面取出一副眼镜上前挂在他耳朵上。视觉霎时变得清晰,一张发黄的三人合照被摆在面前。
“好啦,拿在手里看看,这三个人都是谁呢?”
戏谑嘲讽的声音回荡在耳边,他呆愣着接过照片拿在手里——昏暗的酒吧中,黑发少年插科打诨,红发青年说着驴唇不对马嘴的评价,另一侧坐着个戴眼镜的青年,无可奈何目光温柔的看着他们。
“这三个人都是谁呢?”再一次被追问,他的手逐渐颤抖:“是……太宰君,织田作先生,还有我。”
“太好了,我以为你真就这么一了百了什么都想不起来,那可就太寂寞了。”长大了的黑发少年弯腰笑着凑到他面前,紧接着笑眯眯的狠狠给了他一拳:“你不会以为这样就能让我原谅你吧!”
挨了一记友情破颜拳的坂口先生捂着侧颊急急忙忙道:“我要给吹雪打个电话!”
“哇哦!”太宰治瞪大眼睛像个少年那样惊喜不已:“可以麻烦问问尊夫人黄泉那边日子怎么样吗?要是过得还不错能不能提前帮我占个位置,唔……”
白发少年慌慌张张跳起来捂住他的嘴用力把人往旁边拖:“抱歉坂口先生!太宰先生随意惯了,在好朋友面前就更随意……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原本还是很生气的,但是叫他这样一说又气不起来,他深吸一口气转开视线向外看:“敦君,麻烦你跑去我家告诉我的妻子吹雪,我很快就会回去,要她别怕。如果没办法安抚就把她带来这边……”
认真听他说话的少年表情从尬笑一路滑向沉重,最终带着阴郁的悲伤弯腰鞠躬:“对不起,坂口先生。虽说这样很残忍,但是……但是请您醒醒,您的夫人已经去世一周了呀!”
“不可能啊,昨天我们还在一起商量打算搬去别的地方小住几日,不可能的。你不要和太宰学些恶作剧的坏毛病,吹雪她明明好好地,生病休养的难道不是我……”
噩梦中的紫色小陶罐浮现于眼前,他停下来,满眼茫然:“难道不是我病情沉重回家修养吗?吹雪她不会的,不可能的……”
文质彬彬的斯文人突然从椅子上暴起向外冲去,黑衣战队们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其后又被武装侦探社的调查员太宰治所阻拦:“不要急,跟在后面看他往哪里去。”
“昨夜‘书’再次下落不明,从监控记录来开正是被坂口吹雪带走。能够从安吾嘴里掏出密码并拿到证件,除了她没人能做到。为了转移我们的视线甚至先一步破译密码曝光了所有潜入搜查官的存在,啧啧啧,这可真是,万万没想到横滨还有这样的人才。”
他带着几分讥诮向后抬手伸了个懒腰:“陀思妥耶夫斯基那边怎么样?我觉得他会合作,如果是我我就会……”
一小队黑衣战队领命跟踪坂口安吾继续监控,太宰治离开房间步行至隔壁房门处轻敲数下,威严的声音传了出来:“进!”
得到允许他才开门走进去,冲坐在主位之一上的银发中年人弯了弯腰:“社长,如果没猜错的话,这就是魔人留下的最后的棋子。”
“国木田君和谷崎在医院查到了坂口吹雪最初的入院记录,包括之前她的病历——只是感染并发神经炎而已。但是一个月后她的病历被换了一本,相关记录变成了早期头面癌描述,然而主治的医生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那个月的任何事……”
“也就是说,谋杀。”角落里默默吃零食的眯眯眼青年揭晓答案。
福泽谕吉落下黑子,坐在他对面手执白子的种田山头火长叹一声:“我真没想到。”
“安吾把她藏在家里保护得很好,或者说,正是因为被这样秘藏着,才让我们忽略了太多。”
“武装侦探社被诬陷进而遭到全国通缉,我被那个‘书’制造出来的小子重伤并偷走情报,安吾分身乏术,天人五衰竟然趁这个时候对他的家人下手。”
无法按捺心头怒火,种田长官扔开手里的白子看向太宰治:“我们已经同意你的布置,那个俄罗斯人说了吗?最后半页‘书’的下落。”
交谈间一道飒爽女音在门外响起:“种田长官,辻村,陀思妥耶夫斯基主张治外法权,他说了。”
“我让谷崎模拟出行刑场的样子,一切都按照死刑犯处决流程进行,甚至还安排了个先一步行刑的‘路人’,留有后手还有再起可能的他绝对不会甘心就此被处决。就算他不说也没关系,第二枪就是实弹,我倒宁可他什么也别说。”
太宰治边解释边单手拉开屋门:“美丽的小姐,您甜美的声音就像您带来的消息一样让人心生喜悦。要不要约时间一起去殉个情呀?”
“请您自己去死。”
干练丽人甩开无赖走入这间会客室,将手中文件递交给种田山头火:“种田长官,这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供词,指使西格玛与果戈理合谋杀死坂口吹雪一事,又有剩下的那半页‘书’,被他用来复活坂口吹雪但是却失败了。”
“他说,勉强被他召唤的坂口吹雪并不像西格玛那样服从,他花了很多功夫也没能成功,还让她带着书页跑了。”
“嗯?失败?”
这个答案是谁也没有想到的。
“没错,失败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说他没办法让她更像个活人,连续试过几次,每一回都会很快重新化作灰烬。只有最后一次……也就是眼下这位。”
已知“书”能将任何符合逻辑的文字变为现实,“复活”的桥段在文学领域屡见不鲜,并不是什么禁忌描写,怎么会失败呢?
“种田长官,请您将关于‘书’的所有情报详细告知。如果不能说,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们武装侦探社不会再做任何辅助与介入!合作的基础是互信,信任的根本则是情报共享。”黑发青年抬起头表情严峻,种田山头火迟疑片刻,看了看坐在旁边不动如山的老朋友,对方微微点头表示支持自家调查员的意见。
“好吧,请记住,这些情报无论如何都必须严格保密,我希望你们走出这里就把它们彻底忘掉。关于‘书’的情报……”
所有相关情报总共用了十五分钟进行描述,比想象中还要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