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口包扎好后,太医院院首神色凝重道,“陛下身上的烧伤倒是其次,头上的伤才是重中之重……臣等检查后,发现陛下后脑颅骨破碎,伤势很重,情况……情况不大乐观……”
被一同带来的火班太监跪在地上,战战兢兢道,“那截房梁砸下时,陛下先将小殿下推向奴才这边,然后他再躲就来不及了,硬生生挨了一下……那房梁砸到他后脑,人当时就倒下了,梁柱又压着他的背将衣袍烧了起来……”
顿了顿,太监继续道,“陛下让奴才先将小殿下抱出去,剩下三人赶紧去挪梁柱。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挪开,将陛下救出去……”
回想那危急惊险的场面,太监心有余悸,这会儿两条手臂还难以控制的颤抖着。
听这描述,殿内一时陷入沉重的静默。
顾沅垂着脑袋,纤浓的睫毛掩住眼底闪动的泪光,嘴唇紧紧咬着。
他这辈子当了个好父亲,护住了他们的孩子。
可是他自己……
深深吸了口气,她掐住手心,尽量平静的看向太医,声音却是遮不住的重重鼻音,“他能醒来么,要多久才能醒来?”
太医院院首难以作答,弯着腰,不敢去看顾沅的眼睛,“臣等只能尽力而为。”
半夜里,裴元彻发起了高烧,浑身烧得滚烫,喂了药也不管用。
顾沅拿湿毛巾给他擦身,一遍又一遍,熬红了一双眼。
直至翌日清晨,他的高烧才褪去,人却还是昏迷着,气息也愈发微弱。
顾沅强撑着精神,稍作梳洗,与崔太后一起召集徐丞相等内阁重臣,交代昨夜之事,商量接下来的安排。
“扣押戎狄使团?皇后娘娘,这会不会太过武断了?您不是说了昨夜之事皆是逆贼昌月所为,或许戎狄那边并不知情?”有主和派的文臣提出异议。
顾沅一袭绛紫色凤袍,端坐在宝座之上,面色肃然,语调无比的平静,“卿家未免将戎狄看得太过无辜,扈尔巴与昌月密谋到何种地步暂且不说,就冲他们戎狄送来的和亲公主敢对陛下下药,戎狄若不给个合理的说法,本宫决不罢休!”
说到这里,她淡漠扫了眼殿前众人,不疾不徐道,“各位且瞧着吧,看戎狄那边是个什么态度。”
议完政事,顾沅未歇上一歇,便直接往天牢赶去。
天牢修的又深又暗,从门口进去,仿若下进?地狱里。
四周阴暗潮湿,蛇虫鼠蚁横生,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霉味,犯人凄凉嘶哑的哀嚎声、哭声、求饶声,令人瘆得慌。
审讯房里,琳琅头发凌乱,抱着双膝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听到锁链被打开的声音,她浑身一抖,小心翼翼抬起头去。
当看到衣着华丽,仙姿绰约的顾沅时,琳琅愣了愣,脑子里冷不丁蹦出“云泥之别”这个词。
顾沅是高高在上优雅出尘的云,而她匍匐在地上,狼狈不堪,是永远与她无法比拟的泥。
待反应过来,琳琅忙起身,踉踉跄跄的往顾沅面前爬去,沙哑的喊道,“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饶命,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是我鬼迷了心窍,我不该勾引皇帝!”
两个狱卒立刻上前压住她,不让她再靠近皇后半步。
顾沅面无表情的睥睨着琳琅,看着那张如花似玉的脸蛋如今布满恐慌,便是这样狼狈,却也是美的,可怜的,招人心疼的。
只是想到她做的那些事,顾沅心头再生不出半点怜悯。
“这个,你看看。”顾沅稍稍偏头。
秋霜会意,缓缓弯下腰,将手中托盘放在了地上。
琳琅一怔,抬头疑惑的看了顾沅一眼,又低下头,犹豫片刻,还是朝面前的托盘伸出手,掀开上头遮着的白布。
当看到托盘上的东西时,琳琅整个人呆住。
“这…这是……阿常?”
托盘上赫然是一张人-皮-面-具。
这是侍卫从昌月身上搜出的另外一张。
狱卒给顾沅搬了张太师椅,她施施然坐下,垂下眼帘,看向琳琅,“说吧,把?你所知道的,你的事,阿常的事,通通都说出来,或许我还能饶你一命。”
琳琅盯着那张面具,一时千头万绪,双眼茫然。
顾沅见她这样,便让秋霜将昨夜发生的事仔仔细细讲了一遍,包括昌月的身份。
琳琅越听越是心慌,从前许多不理解的事,直到这一刻也想明白了,同时她也无比清晰的意识到,昌月犯下那样的滔天大祸,若是自己再敢有半分隐瞒,恐怕真?的走不出这暗无天日的牢狱了。
一番斟酌后,她老老实实的交代了一切。
“其实我根本不是什么十三公主,真?正的琳琅公主年前得了一场病死了。我是一个舞伎,父亲是戎狄人,母亲是渊朝女子,打仗的时候,我母亲被父亲掠去,生了我。后来父亲死在战场上,母亲病重,舅母将我当奴隶卖掉,几经转手,我到了扈尔巴的手里。”
“一年前,扈尔巴将阿常派到我身边,教我宫廷礼仪,教我学说官话?,我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但我猜,他们或许是想将我培养成个合格的礼物,送给大渊朝的官员……可年前戎狄与大渊的战事,戎狄败了,正好琳琅公主死了,我就顶着她的名,被送到了长安。”
“扈尔巴要我留在皇帝身边,获得皇帝的宠爱和信任,成为他在皇帝这边的一颗棋子。我不想回去,扈尔巴暴虐成性,他有许多种折磨女人的方法,我想留在皇宫里。皇后娘娘,昨天下药的事,也是阿常给我出的主意。我实在太想留下来了,我昏了头,听了她的话?……”
琳琅捂着脸,凄凄哭道。
她彻底想明白,她是被阿常利用了!
阿常从始至终都不在乎她的死活,只是将她当个靶子,声东击西。
看着垂泪不已的女人,顾沅抿了抿唇,并未多说,由秋霜扶着起身,淡声道,“你这条命先留着,待我查证一切后,再做定夺。”
说罢,她转身离去。
狱卒们也是有眼力见的,皇后娘娘开了金口留着这戎狄女子一条命,他们自然也不敢过分苛待,一律只按寻常人犯对待。
顾沅从天牢出来,已近午时,天色阴沉,冷雨绵绵,眼前一切仿佛都涂上了一层厚重的灰色。
她回了紫宸宫,才走到殿门口,就见宫人们端着水盆进?进?出出。
李贵满脸焦急的迎出来,一见顾沅,脑袋就耷拉了下来,闷声道,“皇后娘娘,陛下又发高热了。”
顾沅心下猛沉。
…
裴元彻的这场高烧一直烧了三天,反反复复,往往是这边才退烧,没过多久又烧了起来。
身旁无人时,顾沅给他喂水,一边喃喃道,“你再这样烧下去,就算人醒了,脑子怕是也要烧傻了。”
床榻上那人依旧双眸紧闭,毫无反应。
顾沅眼睛就红了,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哽噎道,“你真?不打算醒了吗?明明说过要好好照顾我和宣儿,怎么现在反倒成我伺候你了?骗子,你就是个骗子……”
或许她的骂声真的有了作用,第四天清晨,连绵的雨停了,裴元彻的高烧也退了。
裴元彻醒来时,顾沅在前殿与朝臣们议事,寝殿里间只有李贵守着。
见他睁开眼,李贵欣喜若狂,抹着眼泪笑着,“奴才这就去给皇后娘娘、太后娘娘还有长公主报喜。”
裴元彻漆黑的眸睁着,如看不见底的深渊,直直盯着幔帐。
良久,他嗓音沙哑,艰涩启唇,“现在……什么时辰?”
李贵答,“快到午时,皇后娘娘估计也快回来了。”
裴元彻骨节分明的手指猛地捏紧。
午时。
既是午时,为何他看不见半点光?
作者有话要说:小舟刀刀上线(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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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评论破200明天二更,晚安!
☆、128、【128】
雨过天晴, 天空呈现一种淡雅的浅青色,正午的阳光纯净而美好。
轿辇缓缓在紫宸宫停下,秋霜朝身旁看去, 只见皇后娘娘单手撑着额头,眼睛微阖, 昏沉睡着。
秋霜心头叹气, 皇后娘娘不但要?监管前朝政务、后宫琐事?,小殿下那边也黏她黏得紧,每日都要哄着才能安心入睡,还有陛下,至今昏迷不醒,也是皇后娘娘一直贴身照料着。
就像是一个不停旋转的陀螺,这些日子娘娘就没好好睡过一个好觉,人瞧着也憔悴了不少。
秋霜心疼主子, 不由得放轻了声音,小心翼翼唤道,“娘娘, 到紫宸宫了。”
顾沅睡得很浅,听到这声唤,睫毛颤了颤。
缓缓睁开眼, 她精致的眉眼间是难掩的疲倦,“扶我下轿。”
纤纤细手伸出, 秋霜忙扶住。
李贵老早就在门口候着, 一见到皇后回来了,像是寻到主心骨般,忙不迭迎上前去,“皇后娘娘您可算回来了!”
顾沅看他慌慌张张的样子, 下意识以为裴元彻的情况又严重了,抿了抿唇,沉声道,“陛下又起高热了?”
李贵摇头,露出一个又哭又笑的表情,“陛下他醒来了。”
“他醒了?太好了!”
顾沅大喜,抬步就要往里走,李贵却拦了一步,“皇后娘娘。”
顾沅蹙眉,“你拦着本宫作?甚?”
李贵苦着脸,支支吾吾道,“可陛下他醒后,不吃不喝,不传召太医,也不让奴才去传喜讯,而且他还说,不想见任何人。”
顾沅眉头皱的更深,这是怎么了,闹情绪?
默了片刻,她有条不紊的吩咐道,“派个人去御膳房传话,让他们准备些好克化的粥饭,再做两道清淡的小菜送来。另外,再派个人请太医过来,人来了先让他们在门口候着,等本宫传召。至于崔太后和景阳长公主那边……就先按陛下的意思暂不通报,等本宫进去看看情况,再作?打算。”
李贵听得一愣一愣的,顾沅一个淡然眼神扫来,“还拦着本宫?”
李贵心里一哆嗦,忙讪讪让开,“奴才不敢。”
“放心,若陛下怪罪起来,自有本宫担着。”说完这句,顾沅抬步就朝殿里走去。
李贵看着那道窈窕高贵的背影,摸了摸鼻子,自从皇后娘娘手刃逆贼昌月之后,整个人的气质好像都变了,愈发冷冽,就比如?刚才那个回眸,锐利的目光简直与陛下如?出一辙。
寝殿内,檀木雕花窗牖紧闭,棕黄色卷草纹幔帐逶逶垂下,外头的光照不进来,一片灰暗混合着空气中的苦涩药味,给人一种扑面而来的压抑之感。
顾沅心底莫名沉重起来,脚步也放得轻缓,一步步走向那张龙纹紫檀床。
檀色轻纱帘子垂下,遮得严严实实。
她走过去,白嫩手指掀开一角,只见床榻上的男人双眸闭着,安安静静,仿佛依旧沉睡着。
将帘子用金钩挂好,顾沅坐在床边,一双乌黑的眸子盯着男人苍白的脸色,胸口涌上一种复杂的情绪,宛若打翻了五味瓶般说不出的难受与沉闷。
她分明看到他的眼皮动了下,可他为何不肯睁开眼呢?
强压住心中翻覆,她道,“你醒了。”
“……”
男人依旧闭着眼,却想转过身去,只是浑身是伤,牵一发而动全身,稍稍一动便感觉肌肤撕扯,伤口裂开般剧痛。
顾沅见状,忙按住他,急急道,“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太医说了不能乱动。”
裴元彻躺在床上多日,浑身也使不上劲,轻而易举被她拦了回来,重新躺下,他两道浓眉拧起,满是沉郁之色。
顾沅见他就是不肯睁开眼,只觉得莫名其妙,转念想到这些日子她没日没夜照顾他,为他担心伤神,现在好不容易守得云开见月明,他苏醒了,可他却一句话不说,也不看她一眼,心头不由得一阵酸楚。
“裴元彻,你到底怎么了?”
她忍不住问,忽的想到什么,垂下眼帘,怔怔道,“你是不是在怪我,因为我要?冲进火场,所以你才替了我……才会?被砸伤,受了这么重的伤……若是因为这个缘故,那我……我向你致歉……”
“不是。”
一道沙哑低沉的嗓音骤然响起。
顾沅抬眸,只见裴元彻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动作缓慢的转过头,那双狭长的眸子朝着她的方向看来,却有些茫然似的,不知在看何处。
“你现在感觉如?何?”顾沅见他薄唇微干,起身道,“你渴了吧,我去给你倒杯水……我已经让御膳房准备饮食,过会?儿就该送来了,你许久没吃东西,肯定很饿了。”
裴元彻没有制止她的动作,由着她去倒水。
顾沅拿着水杯回来,重新坐下,给他喂水。
他昏迷的时没法自己喝水,都是拿棉纱蘸了水,送到嘴边,一点点挤水去喂。
这会?儿他醒了,顾沅坐在他身边,动作轻缓的给他身后垫了块软枕。
她将茶杯递给他,他没接,她只当他身上疼痛,抬不起手,主动将杯子递到他唇边。
裴元彻便沉默的,慢慢喝水。
顾沅的目光始终落在他的脸上,等一杯水喝完,她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空茶杯放在一旁,她迟疑片刻,抬起手,张开五指,在裴元彻的眼前晃了晃。
他那双凤眸,像盛满墨的砚,喑哑的锣,失色的金簪,无星无月的夜,漆黑,深邃,没有半点神采。
顾沅呼吸一窒,摇晃的手也僵在半空。
一个可怕的猜想浮上心头,她的喉咙像是被只无形的手紧紧掐住,发出的声音像是挤出来的,又细又涩,“你…你的眼睛……”
裴元彻英俊的脸颊消瘦了一圈,再不似先前的意气风发,他神色沉郁,沉沉道,“嗯,看不见了。”
顾沅心头咯噔,泪水登时盈满眼眶,就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