嵩阳道人白眉微挑,“你跑来作甚?”
“孤…孤想看看你,他们都说你很厉害,能?治好孤父皇的眼?睛,可你就是不肯治。老先生,为?什么?呢?”
嵩阳道人掸了掸袍袖,走到石凳旁,施施然坐下,“没有为?什么?,不想治便是不想治。”
裴宣皱起眉头,白嫩嫩的小脸皱得跟个小包子似的,继续问,“那你为?什么?不想呢?”
嵩阳道人笑了,倒是难得的耐心,“不想就是不想,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裴宣上前一步,“我父皇是皇帝,很厉害的,你不听他的话,就不怕他把你杀掉吗?”
“老夫活了这么?大的岁数,早已将生死看淡,有何可惧?”
“可是、可是……可是你为?什么?不治我父皇啊?”裴宣再聪慧,到底年纪小,听不懂他那套道理,辨又辨不赢,心里委屈极了。
小嘴一撇,却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抬起两只小手朝嵩阳道人拜了拜,拜菩萨似的,“老先生,求你治好我父皇的眼?睛吧,我常听人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治好我父皇,攒了功德,一定能?活得更久的。”
他本就生得漂亮可爱,这会子可怜兮兮要哭不哭的小模样,看得一旁的宫人们心都化了。
嵩阳道人对大人能?硬下心肠,可见着?这乖巧又孝顺的孩子,也冷不下脸来。
沉吟片刻,捋了捋胡子,他道,“要老道给你父皇治病也行,不过老道有个条件。”
裴宣歪着?小脑袋,“什么?条件?”
嵩阳道人道,“你这小娃儿挺合我眼?缘的,老道想收你当我徒弟,你愿是不愿?”
裴宣啊了一声,眨了眨大眼?睛,“可我已经?有太?傅了啊。”
“那你是不愿了?也是,若你当我徒弟,得离开皇宫,与我回山里去。”
“这…这事我做不得主,虽然我已经?五岁了,但?母后说我还是
个小孩子……唔,我得问问我父皇母后。”
闻言,嵩阳道人哈哈笑了起来,“好,你且去问,老道等你答复。”
……
是夜,凤仪宫。
“你说什么??!”
顾沅大惊,手中青瓷杯盏险些滑落,她将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搁,蹙眉看向自家儿子,“嵩阳先生要收你当徒弟?”
裴宣规规矩矩的站着?,有些不知?所措,“这是坏事吗?可我听别人说,老先生是个很有本事的人,像神?仙一样厉害!”
顾沅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转脸去看身侧斜坐着?的裴元彻。
亮堂堂的烛光下,男人拧着?浓眉,面如寒霜,“不治了。”
治一双眼?睛,要跟儿子分别数十年,这算什么??
裴宣急道,“要治的,我想让父皇好好的。”
裴元彻面色动容,伸出?手,摸了摸孩子的小脑袋。
他何德何能?,能?拥有这样好的孩子。
顾沅轻抿着?唇,一会儿看看夫君,一会儿看看自己儿子,心头也是一阵纠结,她舍不得跟儿子分离,又不忍心见裴元彻就这样一直瞎下去……
真是难以抉择。
这般拖延了几?日,最?后还是裴宣自己拿了主意。
他知?道父皇是为?了救他才瞎的,父皇待他好,他也想待父皇好。
他偷偷去找了嵩阳道人,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拜了师。
嵩阳道人受了他的礼,看着?眼?前这年纪虽小,却气度不俗的稚童,心头生出?一种预感来,这或许是他收过最?小的徒弟,但?也会是他最?优秀的徒弟。
收徒既成,嵩阳道人当下便叫太?监去给帝后传信,准备治疗。
裴元彻面沉如水。
嵩阳道人气定神?闲道,“老道也不是随便收徒弟的,陛下不必这般愤懑。”
裴元彻语调微冷,“话虽如此,但?太?子是国之储君,得学治国之道,日后才能?继承大统。”
嵩阳道人回,“要先学做人,才能?当个贤德之君。”
话止于?此,嵩阳道人屏退众人,只许顾沅在殿内守着?,开始进行开颅术。
对顾沅来说,那是极其漫长且煎熬的三个时?辰。
大多数时?间她都是不敢看的,光闻着?殿内那熏香都
压不住的血腥味,她就觉得胸口?发闷,像是压着?无数巨石,又沉又重,还一阵阵的发慌。
裴元彻被用了麻沸散,感觉不到剧痛,但?也不是意识全无。
他握紧顾沅的手,嘴里轻喃着?,“不疼的。”
哪里会不疼,流了这么?多血。
顾沅鼻子一酸,眼?圈泛着?红,说不出?话来,只反握住他的手,算作回应。
从午后到夜晚,等治疗结束,裴元彻已然沉沉昏睡过去。
顾沅守了他整整一天一夜。
在第三天的清晨,裴元彻总算苏醒过来。
宛若新生,眼?睛虽闭着?,却不像从前那样是茫茫的暗,而是能?感受到光。
那久违的光感。
他缓缓地睁开眼?,先是一圈模糊,随后,那模糊渐渐地散开,眼?前开始出?现颜色,出?现物品的样子,虽然还不是特别清楚,但?是——
他能?看见了。
头上的伤口?还痛着?,他缓慢的侧过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娇美昳丽的脸庞。
她趴在他的床头睡着?,长长的睫毛垂着?,在眼?下投出?一片小小的阴影,显得她的眉眼?愈发精致。
他的皇后,他的沅沅。
修长的手指轻抚上她如画的眉目,细细描画着?。
四年过去,她依旧这般美,只是相较于?从前,少了几?分青涩稚气,多了几?分撩人的妩媚,艳若海棠,美得让人挪不开眼?。
感受到眉心的温热,顾沅睫毛轻颤了颤,迷迷糊糊睁开眼?。
不经?意的,便对上一双含笑的,深邃又漆黑的凤眸。
那双再熟悉不过的眼?眸,不再黯淡,而是盛满了光。
顾沅怔住。
良久,她道,“你……你能?看见了!”
嗓子因着?激动而发紧,说出?来的话都带着?颤音。
裴元彻薄唇扬起,“嗯,能?看见了。”
顾沅咬着?唇,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哇”的一声,扑倒他怀中哭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1]论语
第137章 番外
半个月后, 裴元彻的眼睛彻底恢复,开颅的刀口也在愈合。
这是件好事,但同时也意味着, 嵩阳道人可以功成身退, 顺便带走他新收的小学生, 裴宣。
离宫的日子定在三日后。
从裴元彻可以看见那一刻起, 顾沅就没闲着。
“我一直知道孩子大了是留不住的, 迟早会离开爹娘去过他自己的日子。可我的宣儿, 他才五岁,还这么小……”顾沅语带哽噎,手中的针线活却一直没停下。
坐在她对面的白氏叹了口气, 安慰道, “小殿下就是太聪慧, 自个儿拿主意行了拜师礼。唉, 事已至此, 你也只能把心放宽, 往好处想。这嵩阳先生可是当世大能,轻易不收徒弟, 多少人求着想拜他为师呢, 小殿下交给他,准能培养出一个大才。”
“希望如此吧。”顾沅垂眸。
殿内内大人们惆怅不已, 殿外的孩子们却轻松的聊着。
“阿弟, 你真的要出宫啦?”小明岚脑袋上扎着双丫髻, 绑着鲜亮的红色绸带, 额心还贴着枚小巧的花钿, 她轻轻荡着秋千, 鹅黄色裙摆随风飘扬着。
裴宣点点头, “是啊,三天后就走了。”
“那你不做太子,要跟那老神仙去修道啦?那你是不是要变小神仙了,你以后会不会飞呢?我听说神仙都是会飞的,坐着天上的云朵飞,咻咻咻的,飞的可快了。”
小明岚张开胳膊,做出飞的姿势来,一脸期待的看向裴宣。
裴宣挠了挠后脑勺,面露为难,“应该不会飞……而且我也不是修道,先生说了要教我如何当个爱国爱民的好君主。我想应当与太傅教的差不多吧?”
小明岚一下子就失望了,嘟囔着无趣,“我还说如果你会飞,我就跟你一起去修道啦。”
裴宣弯起眼眸笑她,“舅父和舅母肯定舍不得你。”
小明岚扬起小脸,“那姑父和姑姑舍得你么?”
这一问,裴宣就笑不出来了。
他岂不知道父皇母后的不舍,可老先生守诺治好了父皇的眼睛,他也得守信去当老先生的学生。
裴宣垂下小脑袋,盯着腰间系着的玉佩,小小声道,“我会回来的,先生答应我,每年许我回来一趟的。”
小明岚眨眨眼,她对时间没多少概念,不过听到小表弟每年都会回来,还是很高兴的。
这三日,裴宣被安排的明明白白,一日都没空下。
先是去圣端宫陪了崔太后一整天。
崔太后是看着裴宣长大的,她或许对裴元彻这个便宜儿子没几分真情,但却是真心实意把裴宣当亲孙子疼的。
现下孙子要远行了,崔太后抱着裴宣千万个不舍,直骂嵩阳道人不安好心,这么小的孩子要带出去吃苦。
裴宣好一阵哄,还说明年赶回来给她过五十大寿,这才安了老人家的心。
然后,他又去平国公府住了一夜,与外祖父母告别。
平国公和顾渠倒还好,觉着男孩子该多多磨砺,到民间历练一阵,也能更懂得百姓疾苦,且嵩阳道人名满天下,有这样的名师,教出来的学生绝对不孬。
赵氏则是哭得不行,拉着外孙的手,一口一个心肝肉,絮絮叨叨的叮嘱了许多。
小明岚都看呆了,不知祖母为何哭的这般伤心。
出发前的最后一天,自然是陪伴父母。
裴元彻都计划好了,带顾沅和孩子出宫去玩。
一大早,三人就穿戴上了民间时兴的装束。
裴元彻一袭月白长袍,乌发用玉簪固定,眉飞入鬓,格外俊雅。只是这身尽量低调的打扮,依旧难掩他周身矜贵凛然的气质,只消看一眼,便知此人定非池中之物。
顾沅换上芙蓉色窄袖襦裙,梳同心髻,选了几样素雅的首饰佩戴,略施粉黛,自有一种天然去雕饰的清丽,看起来还跟未出阁的小姑娘似的。
裴宣与他父皇一样,穿着月白色小袍子,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灵气逼人,很是招人喜欢,秋霜一边替他佩荷包,一边夸道,“小殿下长得这样好,日后不知要惹多少姑娘家的心呢。”
闻言,裴宣摇着小脑袋,“父皇说了,喜欢一个人,不能三心二意,要从一而终的。”
惹得宫人们都笑了。
顾沅斜觑了裴元彻一眼,嗔道,“你平日里都跟他说些什么,他还这么小。”
裴元彻牵住她的手,凤眸微挑,“这得从小教。不然他要是跟那些世家公子哥学,又是收通房又是纳妾的,观念一旦根深蒂固,那可就不好教了。”
像他,上辈子就是学坏了,没那个觉悟,重活一世才意识到错。
那代价多大,他可不希望儿子这般,得从小教育才是。
顾沅听他这话,心头发笑,面上却是不显,只道,“该出门了,不是说好了中午在如意楼吃饭的么。”
三人这才一起出了殿,黑漆齐头平顶的马车早就在外候着。
裴元彻弯腰,一把将裴宣提了起来,抱上马车后,拍了下他的小屁股,“自己去车里坐好。”
转身又朝顾沅伸出手。
顾沅一怔,以为他也要抱她,脸颊微烫,忙道,“我自己能上去。”
“我扶你。”裴元彻扬唇,语调慵懒,“还是你也想我抱上去?”
顾沅分明从他眼中看出戏谑,一时双颊更红,咬唇道,“才没有。”
小手重重放在他的掌心,他手臂结实有力,稍微一托,她便上了车。
裴宣坐在马车里左瞧瞧右看看,小脸上难掩兴奋,这还是父皇母后第一次带他出门玩!
别以为他年纪小没记性,他知道父皇和母后一到节日,总会偷偷溜出去玩,把他和太后祖母留在宫里去应付那些大臣们。
这回,他也能跟父皇母后一同去玩了!
车轮辚辚向前,驶出幽深绵长的宫巷,驶出巍峨屹立的宫门,长安城的繁华与热闹伴随着各种吆喝叫卖声,扑面而来。
一家三口先去如意楼用了午饭,宫外食物虽比不上御厨精细,却别有风味。
顾沅给裴宣添菜,眸光满是温柔,“宣儿多吃些。”
裴元彻也没闲着,他给顾沅夹菜,缓声道,“我记着你最爱这家的玉蟾羹,你也多吃些,近日瞧着好像又瘦了些。”
“许是天气凉下来,总是犯懒,也没什么胃口。”顾沅轻笑了一下,也给裴元彻夹了一筷子菜,“你们多吃些。”
在如意楼饱餐一顿,三人又去逛了西市和东市。
裴元彻一路给顾沅买买买,顾沅则是一心给裴宣买买买,看着父皇母后挑挑选选、有说有笑的模样,裴宣吃着糖葫芦,觉得他实在是太幸福了。
直至日暮敲鼓闭市,三人才满载而归,最后一辆马车都装不下,又掏钱买了两辆车。
回到宫里,裴元彻还准备了一场小焰火表演。
三人坐在庭前,边用晚膳边看着焰火,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待用过膳,裴元彻单手抱起儿子,父子俩一起泡澡去了。
顾沅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裴宣的行囊,嵩阳道人不许带太多东西,最后添添减减,勉强才缩到两箱。
秋霜见她拿着单子清点,温声劝道,“娘娘,这两箱子您这两日已经点过好几遍了,没有漏带的了。”
顾沅轻抿朱唇,白嫩的手指滑过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袍,叹口气,“两个箱子哪里够呀,这一去就是一年,得带上四季的衣裳和鞋。而且他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保不齐半年后又蹿个,这些衣袍要是穿不下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