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她,意味着谋杀她。
然而他不知道什么是正确。
他从诞生以来,只理解罪恶与阴谋,想要保护同伴,想要留下她,想要被她使用……
想要被她珍爱。
究竟怎么做才是正确的?
——冰冷的双手被她顺着从手肘处延伸上来握住。
他颤抖了一下,温暖的,属于人类的体温缓慢的接近。
他被拥抱住了。
“抱歉。”
她说,一下下拍着他的后背,仿佛回到锻造炉中靠近了火焰,温柔而痛苦。
“我无法留下来。”
对神明而言,无论是离别或是死亡,都意味着总有一天将永远的失去她。
“抱歉。”
怀抱中的刀剑紧紧抓住她的衣角,心脏蜷缩到发痛的地步,他分辨不清是暗堕抑或她的言语造成。
“如果我留下来,您们会让我离开?”她问。
灰发的刀剑微微点头,脸颊顽固的贴住她的颈侧,不愿让她看到自己此刻扭曲的神情。
“那您们呢?”
“……”
“留在这儿,惩罚自己徘徊于黑暗中,不见光明,空洞绝望的……等待不知何时到来的碎刀的那一天吗?”
“……”
“同样的,假如我拒绝,您们会在我面前碎掉自己,直到我答应下来吗?”
“……”
无人否认,戴西西再次闭了闭眼。
像是从墓中挖掘出的陪葬品,倚着她的这把压切长谷部总是腐朽暗淡,刀锋般的锐利从未出现,只有在见到她时,无论多远,深色的眼瞳会泛出光芒,彷如复活。
为什么是由他对她请求?
因为他是忠诚的、软弱的、最为依赖主君的刀剑,需要依附在主人身上才能生存的寄生藤蔓。失去了主君,他能活下去,但无法避免枯萎的末路。
最能令她心软的存在——他们是这样判断的。
她甚至能听见他们的谋算,从最开始的告白到现在,一步步的,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而逐渐逼近。
神隐是为了最大程度的削弱她的力量,封闭在无人打扰的空间,假如她拒绝留下,刀剑们将一把把的在她面前碎刀,直到她答应;假如同意留下,刀剑们将解除神隐。
无论哪一种,他们都决定了最终死亡的结局。
如果她是远山茜,这个方法说不定能够成功。他们会得到一个,为他们献出一生,指引他们的最好的主君。
然而戴西西不可能。
他们不知道,她心中有个怪物。
“我不会让您们碎在这儿,也不会同意。”
她轻声说,像对呜咽的幼兽呢喃,怕略大的声音都会惊到他们。
“您们还在被过去所束缚,还没有得到自由,没关系的,我没事,回去吧,一起回去。”
压切长谷部几乎要为她的宽容而绝望。
为什么……为什么到了这种时候,您仍然要原谅我们?愤怒也好、悲伤也好、仇恨也好……费劲心力动摇她,却宛如一瞬的昙花,没有任何能令她屈服的方法吗?
“我们杀了人……”
他忍不住剧烈的颤抖起来,像是痉挛般死死抓住她,将绝不可饶恕的罪过道出,不知是想要逼迫她还是逼迫自己。
“那么多的审神者……无辜的毫无过错的……被我们贯穿的人类,甚至现在还想要谋杀你——!为什么您仍然宽容我们?”
他的质问到最后几乎变成了悲鸣,长久以来的麻木被打碎,倚靠着她的身躯被浓郁的哀伤占据。
那些审神者——恐惧的绝望的面孔,无数次徘徊在他们的眼前,恳求他们放过他、跪在他们脚下痛苦但也只能得到冷酷的杀意。那座依山而建的本丸充斥了凶暴的黑暗与累累鲜血,象征他们难以洗清的罪孽。
怀抱着的这具身躯是救赎、是审判、是罪行的具现化。
仿佛明晃晃的罪恶倒映在她的眼瞳中。
然而她依然接纳了他们,纳入自己的保护,温柔的公正的……毫无私心的拥抱他们。
“您为什么……要原谅我们……”
为什么不动摇?
打刀跪倒在她身前,蜷缩成一团,双手无力的抓住她的衣角。
“为什么……不让我们得到应有的惩罚……”
戴西西同样半跪下去,环抱住他,他的冷汗与泪水打湿了她肩膀处的衣服。
“因为,我认为您们没有错。”
她平静的说,像是法庭上重重落下的裁决法槌,将他们的过往袒露于阳光下。
“我说过了,刀剑不需要背负凶手杀人的罪孽。”
“……但那仍然是我们自愿做出的,我们举下了刀……”
打刀呜咽着剧烈的喘.息,发抖的声线仿佛电流般,传递给了身侧的同伴,令他们也发出不稳的痛苦的呼吸。
“为了保护自己与同伴而被逼挥刀向人,您说这是自愿?”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静,仿佛这片坟地唯一的无可动摇的岩石。
“您在诞生之时,有人教过您何为道德与知识吗?您知道什么是正确、什么是错误吗?在遭遇威胁时,有谁告诉您如何去避免吗?”
说得极端些,人去指责野兽不应为了生存而伤人,这有道理吗?
“我没有资格对您的行为去评判,在我的认识里,您已经做到您当时所能做到的最好,在没有谁告诉您该怎么去做的情况下,您保护好了自己,保护好了同伴。”
没有接受过任何知识、并不了解这人世,如同一张干净的白纸的神明,在初初诞生之时,被暗堕扭曲灵魂后,要找到血腥迷宫中不存在的最优解,不伤害他人,不伤害同伴。
他们甚至为自己没能救下那些审神者而悲痛自责。
“被杀的审神者们,哪怕没有您,时之政府也会将他们换一种方式谋杀。而现在,真正的凶手已经被您们已经处置了,如果仍然于心不安,请去见那些被杀害的审神者的家人,将所有的情况如实告知,只有他们才有资格决定如何对待您们。”
她拥抱着他,人类的体温传递给冰冷的刀剑。
“我会与您们一同前往,无数次的道歉,无数次的告知真相,直到您们原谅自己。”
“……”
怀中的打刀轻微的抬起头,发红的眼角让他看起来仿佛并不是坚硬的金属,而是一碰就碎的雪花。
“……您会留下来?”
“不,”她说,轻轻拂开他的额头汗湿的灰发,“我不能一直留在这儿……但,可以再待长一些的时间。”
打刀露出了似笑非笑的哭泣的神情。
“……哪怕我们做到这个地步,哪怕让您伤痕累累,您……也还是愿意,为我们让步吗……”
“因为这不是您们的本意,”她缓慢而轻的一下下抚摸他的后背,打刀如同温顺的野兽,驯服的颤抖的靠在她怀中,“如果未曾被伤害、被污染,您们会和其他的刀剑先生一样,再痛苦也不会用这种方式对待我。”
“但我们还是这样做了……”
“您们只会这样的思考方式,这是时之政府带来的错误,被暗堕的灵魂无法保持正面思维的精神。”
“……为什么?”
他的声音轻到几不可闻。
“……”
“为什么,偏爱我们?”
戴西西顿了一瞬。
在她的怀中,这把打刀还不知道自己问出了多么鲜血淋漓的话。
这具身体是虚假的,过往是虚假的,未来是虚假的。她此刻所得到的一切都是无可挽回的。
只有心脏旁冰凉的花型钥匙是真实存在的。
“因为您们……有些像我的朋友。”
她低声喃喃。
“最重要的,我的朋友。”
无法理解人类的情感,想要靠近却不知什么才是正确。
“而且……您们也像我。”
“……您?……”
打刀茫然的在她脸上寻找答案。
戴西西垂下眼睫,感受心脏一下下,平稳的搏动。
“我曾经,无法相信人类。”
她的声音在空空荡荡的坟地中荡开,像是低沉的海浪。
“我只从人群中得到无视、轻蔑和排斥,于是我也同样的去对待人群。”
那个站在人群之外的孩子,眼睛如玻璃珠般的注视世界。
除了她爱的人之外,谁的生命都一样,谁的生死都无所谓。
“我不在乎他们和随之而来的伤害,那对我而言是毫无意义的事物,我只需要去重视我在意的人。”
然而她失去了两者。
“哪怕是这样的我……也有人对我伸出了手。”
在灵堂里,在大海上,在十万海军的对面。
“他们说,让我活下去。”
这样的她,被数不清的笑声、感激、喜爱所包围,似乎连心脏最深处的那个小小的怪物,也被感染了般,变得像人类那样,能够笑出来。
尽管,相逢的喜悦意味着离别的痛苦。
“所以……”
她拥抱着压切长谷部,后者的眼泪不断落入她的衣襟。
刀剑的眼泪也是滚烫的。
“请活下去。”
身侧的刀剑们有谁发出了哽咽。
“请去相信人类。”
那些残留在指尖的橘子香气、一边抱怨一边帮短刀清洗的衣服、细心教育的老师、对他们挤眉弄眼的职员……
连他们也曾接触过的,不会伤害他们的人类。
“请去……相信同伴。”
她忍不住咬紧牙,让自己的指尖停止微微发抖。
“在您想要保护他们的同时,他们也想要保护您……”
远远的,仿佛看见了某把大太刀的本体在日光下锋利耀眼,顷刻便要挥下。
“……您们才是被爱着的。”
肩膀变重,有谁倚靠过来,将她的衣衫濡湿。
“这是……诅咒吗?”
她听见龟甲贞宗颤抖的问。
“不。”
她甚至想要微微而笑,眼眶发热。
“——这是奇迹。”
是重要的人们给予她的,从未想过的奇迹。
“请去试着相信吧……”
伴着她的话音,“轰隆——”的巨响自遥远的头顶传来。
细小的白色的碎片洋洋洒洒从天空落下。
全黑的空间中出现了光芒的裂痕,如同碎裂的玻璃,寸寸绽开。
一柄刀刃直直插在天空处,以此为中心,裂痕扩散破碎,光芒落入。
“不然……会被同伴在大庭广众之下用扩音器大骂笨蛋的。”
她露出仿佛落泪般的温柔微笑。
“长谷部——龟甲——!”
随着落下的话音,“咔嚓”一下,天空被完全的撬开,黑色空间被突如其来的阳光猛地侵入。
“三日月——药研膝丸安定次郎鹤丸——你们这群笨蛋!!”
萤丸从光芒中跳下,直直落地后向黑暗里的他们奔来。
“总是这样!骗子!”
不断有刀剑接二连三从天空处跳来,哭腔响起。
“说什么杀了青木自己不会有事,远山小姐会保护你们!根本就没这种把握!”
“咚。”
跌倒在地的五虎退擦擦满脸的眼泪,紧跟着冲来。
萤丸怒吼着。
“把她要走的事情传遍,让不知情的我们去刺探弱点!”
直到此刻,她终于能看见这片死地的模样。
无数的、数不尽的占据了视野范围以内巨大的刀剑的坟墓,是几十年来被不断折毁的兵器,最终掩埋的寂静的死地。
“然后!自顾自的暗堕——弄脏自己——为了保护我们!”
加州清光冲上来,猛地头槌击向呆愣的大和守安定。
“别开玩笑了笨蛋安定!!!”
这把其他本丸的刀紧紧抓着大和守安定的衣领,愤怒道。
“搞清楚——要保护你们的,是我们才对啊!!!”
唯一被排除在计划外的五虎退不断擦着眼泪,跪在满地锋利的刀剑残骸上,紧紧抱住药研。
“药研哥……呜,药研哥……”
他抽噎着,眼泪几乎要烫到药研藤四郎的心脏。
每一次每一次,杀了审神者的大家都笑着安慰他:没什么,你只是柄没什么练度的小短刀,这种事让我们来。
每一次,他都被保护着,在大家为暗堕的边缘摇摇欲坠时,只有他身上的暗堕最为轻微。
“为什么……不叫我一起。”退哽咽着,“明明……我一定……会跟随大家的。”
哪怕是错误的,一次也好,让他也为他们做些什么啊。
药研藤四郎怔怔的,缓慢的,回抱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