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西西低头,掌心里是一张照片。
男孩戴着渔夫帽,怀里抱着鱼叉,冲镜头开怀大笑。
……
一路上,被几次问到同样的问题。
颤巍巍的老人,漂亮的女孩子,正在做活的男人。似乎是他们担心,那个赌局并未结束。
“还差人的话一定要告诉我们呀!”
她把年迈的老人扶回屋里,给女孩子的裙角镶水线边,帮男人收拾摊子。
非常平凡的、普通的日常。说出这句话的他们,全都带着笑容。
仿佛为了那个赌局,为了她的命,可以随时放弃这样的生活。
砰咚。
砰咚。
心脏平稳的在胸膛中跳动。
……
“您在这里啊。”
戴西西踩过柔软的沙子,一只寄居蟹顶着海螺飞快从脚边溜过。
卡尔纳曲腿坐在礁石上,一只手撑着下巴望着海平面。听见她来了,懒散的挥了挥手。
这里没有设立码头,沙滩上有凌乱的海鸟脚印。白色的海浪线涌着边缘。
戴西西在他身边坐下。
“不高兴吗?赢了赌局。”
“但是最重要的目的被发现了。”卡尔纳懒洋洋道,“钱赚起来容易,机会却只有一次。”
“您是在担心我吗?”
卡尔纳过了一会才说话。
“因为很麻烦啊。”
他絮絮叨叨的抱怨。
“你要是没有后代,我就得一直干活到七八十岁,把商行交给年轻人又不放心,高层全都是些权力大到可怕的职能,现在全世界八成以上的伤药、六成的粮食和一半的航运线都是我们在负责,不盯紧一点谁去干坏事影响可大了。但要是你能有个孩子,从现在开始培养,最多二十年就能把担子交给他,我们从旁协助,三十年后我就能退休了欸……”
这大约是他的习惯,想要掩盖自己真实想法时,会用别的方式来转移视线。以前是假面般的笑脸,现在是看似诚恳的话语。
“说到这个,”戴西西突然道,“我在想,是不是该解散商行了。”
喋喋不休的卡尔纳一下卡住。
他吃惊的看着戴西西,仿佛她在说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我一开始,没想到商行会发展成如今这样。”
她侧头看向卡尔纳,浅金色的长发从肩膀垂落,用一种不太确定的商量语气。
“起初,想要从天龙人手里将那些被垄断的伤药粮食和器皿,让普通人也能用得起。同时,没有太多专业技能的人们能多一个谋生的手段。”
“但……正如您所说,现在的商行,在这么多年的扩张中掌握了全世界大半的财富。在这之中的工作员、上下游的供销商、所覆盖的行业数量……已经远远超过任何一个正常的企业。”
白环之下的大网已然让它成为一个庞大甚至畸形的独立帝国。
它取代了天龙人,成为了真正掌握世界大部分的金钱与货物流通的怪物。
它甚至比天龙人更可怕,因为这样的帝国没有19个家族分权,而是汇集在卡尔纳——或者说,戴西西手中。
这是全靠一个人的良心和自律得以正常乃至趋善的运行至今。
它承担了很大部分的政府职能,将原本应该由新政权进行的基建和货币代替运转。
这太危险,如果她想,能轻易改变数以百万人的人生,震动的余波将波及整个世界,持续数十年阵痛。
商业不能完全依靠人性。法律才是最终的保障手段。
“白环已经到了该将自己的权力交给新政权的时候。再继续维持过高的中央集权性,迟早会和革命军起冲突。”
“……但是。”
卡尔纳奇异的看着她。
“你不会让那种事发生。”
他的声音在此刻飘忽出神,像是荒野中低语的游吟者。
“你的选择……永远都是正确的。”
不会被野心蒙蔽,不会陷入贪欲,笔直向正确的道路上行经。
戴西西摇了摇头。
“我是人,”她坦率道,“是人就一定会出现错误。我……有时候,我的时间不够,只能粗暴简单的去做一些决定。在这之中,我伤害了许多人。”
假如那时候她再考虑多一些,再坚强一些,不惧怕相处后的别离。那么,是不是付丧神就不会堕入刀剑的坟茔?
“我不能将大家的未来和人生赌在我一人的选择上。”
她看向自己的掌心,上面似乎还残留着照片的硬质感。
“所以,我想要解散商行。”
卡尔纳说不出话。某种超出他预想,但同时又在他预想中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我的意思并不是放手不管,也不是现在就这样去做。”
她向卡尔纳解释。
“这会是一个持续十年以上的转型:按照业务将白环拆分成不同的子公司,物流、运输、商业管理、投融资、药品、器皿、粮食、盐业、酒类……白环的股份是我一人所有,在拆分之后,51%交给革命军,剩下的49%,我和你分别持有一部分,再将散股给其余工作人员。”
“子公司后续转变为世界政府持有,进行统一管理。与此同时,要对劳动法、和反馈监督等等制度进行完善。”
基本思路就是从“人治”转变成“法治”,人治的上限比法治高,但下限更低。在没办法保证上限的时候,必须将下限固定好。
“您认为这样可行吗?”
卡尔纳一直没说话,此时被她这样问,终于动了。
他的背脊在方才不知不觉的绷直,现在又重新放松。
他看着远处的大海。
“……这也没什么。”
他轻声说。
“虽然没猜到,但……就这点想法想吓到我是不可能的。啊啊,行,没问题,你想这样做,那就做吧。”
“您不反对吗?”
“有什么好反对的。你就是这样的人,我早知道了。明明握着可以毁灭世界的武器,却把它拿去浇花——这样也不错,说不定我能四十岁退休。”
戴西西稍稍微笑了一下。
“长久以来,辛苦您了。”
“加班工资我也拿了不少,不用说这种话。”
“不,我是指您的忍耐。”
卡尔纳顿住。
他望向她,视线平静,仿佛隐藏着某种尖锐的利器。
这个胖胖的男人,只有在这种时候,会看起来与当年那个在赌场门口抓住她替自己去死的那个英俊男人的影子。
“商行业务非常广泛,所有事汇总由一个人来负责,对那个人而言是很重的负担。感谢您在我离开的时候撑起了全部的责任……感谢您,忍耐住了自己。”
卡尔纳一时没有说话。
他的身躯中,隐藏着另一个自我。
那个从小混迹于贫民窟,靠偷窃、欺骗和卑劣存活于世的男人。
在遇见她之后被迫隐藏起来的自我。
几乎是由他们两人共同扶起的白环商行到底有多少漏洞,有多少可攫利之处,难道他不知道吗。
要怎样不择手段的使商行的利润最大化,难道他不懂吗。
那些只会傻笑的、擅自和他亲热打招呼的笨蛋们,难道他真的在乎吗。
他的命是最重要的。
为了活下去,他什么都能做。
所以,被救出来的孩子们给予的糖果、亲手挖掘的水渠、熬夜写的销售计划、火光中的酣酒、与他大笑的同伴……
全部,都是不重要的东西。
……
那么。他问自己,为什么还在忍耐?
在第一条水渠修好之时,在第一瓶酒酿出之时,在他带人赶往无人岛之时,在抵上她性命的赌局之时……
千万次的机会流逝,千万次的机会到来。
他分明可以在她和他们轻信之时逃跑。带着那些无人防备的财富躲到任何一个小小的岛屿去花天酒地。世界如此之大,容得下他的藏身。
然而他忍耐至今。
不止如此,竟然没有拒绝她将水汽标记于自身。
明明他知道,这意味着今后无论他躲藏到哪里,都会被她找到。
那些所有环绕在他身周的人,束缚住了他的双脚。
究竟是为什么,在那巨大的海浪即将塌落淹没时,他会下意识呼喊她?
——“老板!”
甚至希望她,去爱上什么人。
人必须得有什么支撑自己活下去的锚点。
老板像个快要坏掉的瓷器,到处都是裂绽,内里空洞,没有东西填满早晚会碎裂坍落。
他不能眼见这件事发生。
得让她去爱上什么人。得让什么人去爱她。
这样她才能活下去。
要是没有她,他理所应当会是一个成天仗势欺人坑蒙拐骗的大坏蛋,像只匍匐凶狠的野兽。
被痛骂被厌恶,孤身一人但有钱有势,这辈子都不可能加班。
同时,他也永远不可能知道什么是自由、尊重、平等与发自内心的快乐。
老板把爱作为锚点,而他把她作为锚点。
只要她活着,好好的在这人世活着。
他就能正常的、掩盖那个黑色的自己,以趋阳的那面活下去。
“……”
他听见老板的声音,与女性时不同,更低哑缓慢。但同样是她。
“接下来商行的事,请交给我吧。这次换您去休息,去看看这片大海,因为您的努力,世界发生了多么巨大的、令人快乐的变化。”
他当然知道。
“请好好享受多年来的休假吧,您是非常了不起的人,一直以来,因为有您,我才能任性的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不对,了不起的人才不是他。
“不用担心我。”
这样说着的老板,话语中隐含的意义令他不由抬头。
“我已经……得到许多人的爱了,卡尔纳先生。”
阳光温暖的笼罩着这片沙滩,海浪的拍打一下一下。
“不需要某个特别的人也可以。”
她对他微微而笑,那笑与他第一次看见那样相同,这么多年,她从未改变看向他的视线。
他第一次在她身上得到了尊重,第一次被当做人看。
他从那个匍匐的野兽站立为人。
“我收到了您的、无数人的喜爱。已经足够了,太过丰足了。这些已能让我活到灵魂湮灭的那一天。”
“真是高兴啊……能认识您,认识这片大海上的每一个人。”
“谢谢您,卡尔纳先生。”她轻轻握了一下卡尔纳的手指。
粗糙的手颤抖着。
“能认识您,真好啊。”
“……”
仿佛喉咙涌上烈酒。卡尔纳别开脸。
“笨蛋,”他气急败坏闷声闷气的说,“你真是个难以理解的大笨蛋!”
戴西西只望着他微笑。
“休假……我要半年!”
“没问题。”
“带薪!”
“当然。”
海浪温柔的一下下拍过,海鸥长鸣。
卡尔纳用力回握她。
“……我也是。”
这个不肯看她的男人说,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挡住眼睛。
“能认识你……还不错。”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单独写卡尔纳番外的,还是算了
看,番外甚至连卡尔纳股都涨了!(应该没人买这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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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阵子疫情去一线帮忙做核酸的我活着回来啦!
感想就是医护人员真的很辛苦,做核酸的大家也都很配合,还收到了各个企业捐赠的面包牛奶方便面盒饭和水果!特别感动!还有很小的小朋友,第一次要哭不哭的以为是打针,第二次就开始很神气的和其他小朋友炫耀说“我一点都不怕”哈哈哈
本来准备明年上半年的考试,但临时又多了一个考试出来,刚好撞上疫情,加上我自己的状态不太好,大概率是没考上了orz……希望之后的考试我能好好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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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隔了一段时间再写的,手感不太好,之后的番外估计不定期掉落……吧?太久没写了原本想写的番外都忘记要写些什么了……
以及,隔壁之前开的文(咒回)应该是不会写了,尽管存稿了几万字,但我现在找到喜欢的咒回文,所以那篇就不用写啦,应该会改成其他的短篇吧(?),等写完我再更换,假如有期待那篇文的大家……可以删掉收藏了(土下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