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体浸出的血散发着强烈的血腥气,站在一旁的威尔弗雷德对她眨眨眼,遗憾的说。
“要快些习惯呀,姐姐大人。”
戴西西垂下眼睫,收回视线。
德克斯特的禁闭室宛如成了她长住的房间。
这里黑暗不见手指、无声无光,人类对视觉和听觉的依赖,很容易令人丧失对自身存在的笃定。
睁眼比闭眼没什么区别,这种时候,偶尔会看见幻影。
满地的血、瞪着眼死去的女人、血肉模糊的尸体、尖叫和大笑……
并不宽敞的房子,洗脸盆,热水杯,灵柩,白色的光。
她蜷缩起来,握住花型钥匙,像握着某种依靠。
下一次的禁闭开始前,她终于完成了对玛丽乔亚整片海域的标记。
她在海边停了一条船。
与德克斯特家的审美完全不同,按照她的心意而建,样式是最普通的海船,三层高,船舱和容量极大,放到任何一座岛旁不会有任何突兀,里面放着不少食物伤药和金银,船旁挂着几条小船和长刀横斧,武器用作出航防身。
这是她私人的所有物,尽管不符天龙人的惯常样式,但她在玛丽乔亚是出了名的怪人,被指点几次后也没什么人管她。
德克斯特家族已经有一两年没有给她换过仆人,她的侍从还是以前在拍卖会和奴隶贩子手里买来的那些。
尖吻鲭鲨人鱼还在花园。
在晚上,她难得的唤来侍女长,是名浅红色头发、年龄在二十五岁左右的女性,侍奉她三年半。
“多萝茜娅宫。”
侍女长恭敬的向她行礼,用完全挑不出错的礼仪,下一秒险些被她的话惊得跳起来。
“我要离开玛丽乔亚。”
“……您的意思是?”
她迟疑的问。
侍女长并不是一个多么机灵、多么强大的能够在天龙人的地盘里靠自己的智慧和情商存活下来的人。她能完好的活着站在德克斯特家,完完全全是靠她的主人。
在同一批进来的奴隶中,她是唯一活到现在的人。
因为她被主人买下了。
在玛丽乔亚的奴隶里,有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谁想要活下去,就得被德克斯特家的大女儿看中,然后过个两三年,就能好手好脚的放回家乡。
这已经是许多人求而不得的奢望。
玛丽乔亚的地底掩埋了太多残肢死尸。
德克斯特·多萝茜娅是个怪人。
这不仅是天龙人、同时也是奴隶们的共识。
现在,侍女长再次确认了这一事实。
她的主人重复道。
“我要离开玛丽乔亚,这周五,晚上十一点,用停在东码头的挂着蓝色旗帜的船。”
“……离开……您想,去哪儿?”侍女长感到脑袋发蒙,一时没有理解她、或者说,这种异想天开的怪谈根本不可能出现在一个天龙人身上。
“除了玛丽乔亚的任何地方。”
“……您、您……还会回来吗?是去旅行吗?”
“不,不会回来了。”
在困惑之前,侍女长首先感到绝望铺天盖地而来。
怎么会……
多萝茜娅宫要离开,那就意味着她手下五十多名侍从、三百多名的奴隶玩物只有死。
“那艘船的船舱被扩容过,总共可以容纳六百人,”她的主人直视她,以某种冷静到可怕的语气述说着令侍女长心脏狂跳的言语,“德克斯特家的侍从和奴隶也差不多这个数。”
侍女长张口结舌,天旋地转,一时无法理解。
多萝茜娅宫的意思是……
“那天会下暴雨,”她的主人说,“强烈的、足以淹没玛丽乔亚的暴雨,海军们将进行大面积的海水排灌,除了东码头,那里是我的船只的所在地——而我不喜欢有人擅自踏入我的地盘。”
侍女长感到自己的呼吸急促到血向大脑上涌,眼前只能看到她的主人的面容。
一件可怕的、难以想象的对世界政府的对抗和天龙人的反叛……
她就这样轻易的说出来了……!
“哗啦。”
一整串钥匙挂在多萝茜娅宫纤细的手指上,那钥匙如此繁重,仿佛要将她的手指折断,但她的力道很稳,将钥匙递给侍女长。
“这是德克斯特家族地下室、牢笼、斗兽场的钥匙……您知道该怎么做,对吧。”
侍女长茫然的接过钥匙,如同接过千斤重的性命,甚至没有注意她用了敬语。
这、这种东西……她是怎么收集得到的……!
多萝茜娅宫平静的看着她,视线如同软钝的匕首。
“您是目前在德克斯特待得最久的岛外人,和家族内部的侍从、奴隶贩子都有联系,在您决定将此事告知谁的时候,请一并转告他们,我是德克斯特·多萝茜娅,我的决定不会令我失去性命,但他们不同,一旦此事泄露,整个德克斯特的奴隶侍从、包括告密者自己,都会被天龙人灭口——而我会时刻觉察着,他们是否违背我的意愿,将秘密告知旁人。”
侍女长开始微微的发抖。
从现在起,她的后背仿佛时刻盯着一双蓝色的眼睛……
而且……多萝茜娅宫怎么知道自己与奴隶贩子打过交道……?
没错……在每一批奴隶抵达玛丽乔亚时,她会从中挑选孩童、老人、女性、少年……体弱的、易死的、美貌的……将他们以多萝茜娅宫的名义买下。
剩下的则极力贿赂奴隶贩子和侍从长,以求在他们被贵人们折磨时有人能帮着说句话……能让他们勉强留条命。
恍惚间,她似乎看见多萝茜娅宫极其浅淡的对她笑了一下。
那笑如同一阵掠过的清风,未来得及分辨便已消失。
多萝茜娅宫最后道。
“记住,周五,十一点,东码头蓝色旗帜的船。”
她看着侍女长浑浑噩噩的离开房间,视线转向窗外。
夜晚的玛丽乔亚并不怎么安静,大雨中偶尔可见尸体从角落里拖出,长长的血痕在石板上延开,又很快被清理干净。
这里明明是世界政府的总部,却对发生在眼皮下的罪恶视而不见。
钥匙是她花了五年的时间,一把一把标记收集形状,找了可靠的制锁人仿造而成。
现在是雨季,几乎每晚都会下雨,但她并不知道四天后的周五是否会下暴雨。
如果没有暴雨,她就掀起小小的海啸,淹没玛丽乔亚,拖住海军的步伐。
来吧、来吧,她最喜欢的雨啊。
请让她去毁灭世界吧。
……
周五那天傍晚,气压很低,闷得令人几乎喘不过气。
她吃过晚饭,穿过长廊,遇上自己的侍女长。
“人鱼……在威尔弗雷德圣那儿。”
侍女长低低的犹豫的说,很快垂下眼睛。
“其他的都安排好了。”
她点点头,与侍女长错身而过,向威尔弗雷德的所在前行。
在那儿,她看见蓝色鱼尾的人鱼伤痕累累的瘫在地上,四处都是水渍混合鲜血,虚弱的喘着气。
“威尔弗雷德,”她说,“这是我的人鱼,你还记得吗。”
你还记得吗,你说过不会动她。
威尔弗雷德歪歪头,收起鞭子。
“母亲大人说,家里的东西都是我的,想怎么处理都可以……我以为你不喜欢她了,姐姐大人。”
他看了看她的脸色。
“对不起,姐姐大人。”
她控制不让自己再去关注人鱼,否则后者会被威尔弗雷德找机会杀死。
威尔弗雷德现在不喜欢她对除他以外的东西表现出好感。
她冷淡的瞥了一眼他的侍从。
“放回花园,我要她待在那儿。”
侍从恭敬的抱起人鱼,经过她时忍不住向她投去微妙的视线。
太明显了。
戴西西想,垂下眼睛。
但……威尔弗雷德不是个细致的性子,应当不会发现身边侍从的异样。他不会对认为是蝼蚁的下等人投入太多关注。
她看向这个血缘上的弟弟,这或许是他们这一生最后一次见面。
这孩子是如此的热爱血腥、轻贱生命、虚荣攀比……又是如此的爱着他的家人,爱着她。
她向他走近,抬起手,在威尔弗雷德吃惊的目光中,轻轻碰了碰他的鬓发。
“晚安。”她说。
威尔弗雷德愣了一会,为她罕见的亲近而红了脸庞,扬起害羞的笑脸。
“晚安!姐姐大人,明天见!”
三小时后,岛上下起了雨。
一开始并不大,只淅淅沥沥的打湿地面,后来雨声逐渐密集,狂风剧烈的摇晃大树。
这时候没什么娱乐游戏,又是雨天,大家睡得都比较早,十点后,岛上几乎没有什么人经过。
她凝视着窗外的瓢泼大雨,还不够,这些雨量无法淹没玛丽乔亚。
遥远的黑暗处,海水在她的注视下逐渐上扬、翻滚,一阵阵涌进岛屿,整片玛丽乔亚的海域在她的操纵下宛如活了过来,缓慢蚕食着土地。
大脑嗡嗡作响,她面无表情擦去耳朵和眼睛流出的血液,保持平稳的速度令海水平面上升。
直到喧哗声隐隐响起,海水漫过成人的大腿那么高,海军们开始在世界政府的指挥下有序的排灌,灯光火光如群星般布满岛屿。
只除了东面的方向。
那里的道路仍是一片漆黑,海军并未靠近,于是也就没有发现,那里的海水仅仅只没过脚背。
她离道路太远,却似乎依稀听见人群窸窸窣窣隐蔽向着东码头而行。
时间差不多了。
她从窗边跳下,整个德克斯特空无一人,直到第二天,在白噪音的雨声中熟睡清醒的他们才会震惊的发现,自己失去了奴隶与侍从。
大雨噼里啪啦的砸在她身上,她只穿着一条便于行动的长裙,迈步,奔跑,逐渐加快。
浑身湿透、长发黏在额头,泥泞沾满裙摆,过度使用能力的血液流了满脸。
出生十年以来,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狼狈。
出生十年以来,这是她第一次无所顾忌无所束缚的奔跑。
在倾盆大雨中、在身后隐隐喧哗的海军指挥中、在大海漫灌的漆黑夜色中,有那么一刻,她感到了自由。
那艘蓝色旗帜的海船很快出现在她眼前,船上密密麻麻挤满了人,很多她从未见过,伤者、小孩、女性、老人……共计五百八十二人不安的等在这儿。
侍女长费力的在大雨中见到她的身影,急忙向她回报。
她在短短数天的时间内,联系上大部分可信可靠的侍从和奴隶,除了试探后不愿离开德克斯特的侍从奴隶,其余的现在全都在船上。
那些不愿离开的人仅有不到十名,被她的威胁所慑,同时怀疑这其实是个天龙人的游戏,假意告诉他们会放他们走,但实际等他们绝望的发现只是个玩笑后洋洋得意的大笑,于是并未告密。
剩下的五百多人,在高压、恐惧、期待和悲观下,保守住了同一个秘密,没有泄露给任何人。
宛如奇迹。
她擦掉脸上的血痕,眺望着光点如星的玛丽乔亚。
这一批奴隶逃离后,一定会有新的奴隶被补充进来。
正如这十年来,她不断的放走无数奴隶,看不到尽头。
这世上每时每刻、每一个角落都在发生不平之事,而她只能帮助她所能帮助的。
蓝色的鱼尾在漆黑的星光中一闪而过。
戴西西登上船只,显眼的金发和长相令周围的人纷纷避开,她并未在乎,心神全力放在岛上。
岛上有了奇异的吵闹。
……似乎被发现了。
她皱皱眉,操纵海水驾着船违背风向驶离岸边。
……
威尔弗雷德揉揉眼睛,打个哈欠,等了一会,平时机灵的见他半醒就会凑上来的侍从像死了一样没有半点动静。
他生气的起身。
“喂、喂……!”
他记不住侍从的名字,这样叫着,无人回应。
整个德克斯特房子宛如死寂。
他愤怒的踩上地板,打开门。
没有人。
走廊,没有人,厕所,没有人,厨房没有人,哪里都没有人……
他突然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姐姐大人手指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脸侧。
他慌张的跑到她的房间,窗户大开,激烈的大雨被吹进房间,落了一地的水洼。
“姐姐大人、姐姐大人……!”
他仓皇的冲出住宅,鞋也顾不上穿,随手抓了一个海军,焦急的命令。
“我的姐姐大人、德克斯特·多萝茜娅宫!你们看见了吗?!”
“去找她!去找她!她说不定遇上危险了!”
“我命令你们、快去找她!”
他的大喊化做尖叫,在听见另一名海军的报告后停了下来。
“东码头的海水量不太正常,我们去排查时,发现一艘长船正在驶离,命令停下后仍在迅速逃窜,正准备炮击……看见一位大人站在船首,保护着船只。”
海军小心道。
“她自称是德克斯特·多萝茜娅,不允许海军出击。”
威尔弗雷德愣住了。
“……什么……意思?”
他茫茫然然的想,什么意思?这个贱种、在暗示什么?!
他在大逆不道的表示……德克斯特家族、他的姐姐大人、叛逃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