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在这里?!”
“放尊重一点,景……小友。”姜小楼择了一个不怎么合适的称呼。
景鸿桢面有薄怒,正欲反驳,就感觉一阵威压落到了他的身上,让他无法出言。
“看在剑尊的面子上,饶你一命。”姜小楼淡淡道,然而并不是就这样轻轻放过了。
景鸿桢感觉到自己胸腹处一阵激荡,但姜小楼连大锤都没有出,就让他喉头涌起了血腥味。
姜小楼接着等待云清仪察觉到她的到来。对于云清仪这样的修士而言,这是很容易的一件事情。尤其是她刚闹出来了一点动静。
不过她没见到云清仪,见到的却是一个许久许久不曾相见的人。
云昭御剑而来,形貌依然如姜小楼初次所见一般昳丽,没有任何变化,笑容也同样温柔可亲,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冷漠意味。
他并没有扶一把景鸿桢,只道,“师兄怎么这么不小心?”
他也就笑吟吟说了这么一句话,表示他看见了景鸿桢并且知道了一切——但他什么也不会做,总之都是景鸿桢自己不小心。
景鸿桢还话不能言,只是眼神愤愤。
云昭却已经和姜小楼搭上话了。
“仙魔界主随我来吧。”
“有劳。”
姜小楼说着感谢的话语,只是没有那么诚挚。
景鸿桢完全被他们无视,他的师父师祖看起来也不像是会为了他和姜小楼对上的意思。
姜小楼跟着云昭来到了钧弦峰后山。
凉意透骨,风声依然萧瑟。
姜小楼随意坐了下来,云昭道,“我去请师祖。”
姜小楼终于没有忍住把自己的困惑全数摆到了脸上。
“您……至于到这个时候还在演?”
云昭从容笑道:“仙魔界主这是什么意思?”
姜小楼直接摊牌。
“我就是说……你别装了。”
第142章
云昭那双总是含情的眸子落到了姜小楼身上, 温柔得像是穿过树叶碎隙的晨光。
他还在笑着,似乎一点也没有被姜小楼拆穿的窘迫感。
“我和他是不一样的。”
姜小楼直直看着他,像是要穿过他看向另外一个人。
“你们终究是一个人。”
“不错。”云昭点了点头, 有些好奇地问道,“您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就在刚刚。”
姜小楼的确刚刚才发现这件事情, 因为在这之前她从来没有在意过云昭这个人。
云昭也不是一个值得在意的人,他总是藏在剑尊和景鸿桢后面, 前有一个修真界最强的师父, 后有一个皇室出身的师兄, 云昭夹在中间, 又不是什么争强好胜的性子,所以总会被人忽视。
而且剑尊模糊得像是一个空荡荡的影子,云昭却并不是这样子。云昭是鲜活的, 但却从来也灵动不起来, 在景鸿桢的对比之下,这就更加明显了。
或许这之中也有姜小楼和云昭没有深交过的缘故,同样并不灵动如花熠然,姜小楼和他一道出了任务之后才知道这个师兄虽则美貌,但其实是一个看不上大胡子的洁癖。
可是云昭是不一样的,他表现出来的是纯然的空洞,仿佛一个只会微笑的傀儡。
一个傀儡, 当然就并非真人了。
云昭自己也承认了这件事情,姜小楼却无法就此放下心来。
可云昭却也并不如她所料一般。
“既然如此……”云昭弯起了眼睛, 笑意如同水波之上闪过的光点一般, “您想要与谁一谈呢?”
姜小楼不解,“有什么差别吗?”
“没有。”
“……”那她挑来挑去有什么必要啊?!
云昭轻轻地道,语调十分柔和, 而且还眨了眨眼,“要看您更喜欢谁了。”
“……”
云清仪,剑尊,还是就云昭了?
姜小楼谁也不想挑选,不过在这一瞬间里面,她忽然福至心灵而后意识到了另外一个问题。
“在钧弦峰,除了江闻月,就只有你和景鸿桢两个活人。”
“是。”
姜小楼的表情瞬间古怪了起来。
她确信景鸿桢还并不知道这件事情,如果他知道了……姜小楼真的很想欣赏一下景鸿桢的表情。
他苦心谋求的权力,地位,放在这一位的眼里面,就像是一个笑话一样。
姜小楼不由感到了一分凉意。
云昭接着道:“告诉他也无妨。”
他并不在意这件事情,只是看出来了姜小楼想看笑话的心思,并决定满足她。
“不必了。”姜小楼果断拒绝,一个景鸿桢并不值得。这笑话也没有那么好笑。
她看向云昭,似乎想从那无可挑剔的温柔笑意里面找到任何一丝的不对之处,但是姜小楼最终还是失败了,从一开始她选择的目标就是没有任何希望达成的。
她顿了一顿,而后异常坚定地道,“我要见云清仪。”
云昭的眸光闪烁了一瞬,然后轻轻点头。
“好,如您所愿。”
姜小楼勉强地笑了一笑,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得到什么样的结果。
……
云昭走了,就像是他从一开始所说那样装模作样去请他的师祖。
云清仪也没有让姜小楼等上多久。
姜小楼定定瞧了云清仪一眼。
其实她早该认出来的,倘若云七再长大几岁,分明就该是这个模样。
但她没有见过,她认得的从来不过是一个比谁都还要更跳脱的少年,他也没来得及长大一般。
姜小楼木然地问道:“你在家中行七吗?”
“不。”
云清仪道,从他的神色来看,像是早就猜到了姜小楼会问什么样的问题。
他也知道姜小楼不会把这些问题抛向云昭,云昭、重华,到底和他是并不一样的。
云七也不一样。
云清仪轻轻地道。
“云七的七,是弃的谐音。”
云清仪还是没有把所有的话都明明白白说出来。
但他明白姜小楼会懂的,她向来聪明,所以也一定能明白。
云七只是他抛弃的一部分罢了,所以云七就以弃字为名——但是他又觉得弃字不怎么好听,所以改成了七。
但不论是七还是弃都没有什么差别,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姜小楼瞬间呼吸一滞,而后不自觉捏住了自己的手指,如果不是场合不对,她可能已经把大锤摸出来了。
“虽然我并不觉得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会是一件好事,但是他这么觉得。”云清仪道,“你姑且听一听。”
姜小楼冷冷道:“为什么不是他来说?”
“因为他并不知悉全部。”云清仪道,“若你不愿听我所言,我让云昭来。”
“不必了。”姜小楼打断他的话,“您说。”
她会听着。
“我师兄应当已经告诉你不少了。”云清仪道。
“我少时拜入铸剑峰门下,从未想过会有这一日。因为有我师兄在。就算师父没了,也有师兄在前面。”
那些旧事细细讲来似乎也并没有什么意思,而就算是在此时陷入回忆之中,也没有任何的情绪波动。
铸剑峰从前的故事简单而老套,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讲的。
师兄弟三人里面论起修为林静最高,也最沉稳,但天赋最好的却是云清仪,只是他向来活跃,心境从来不及林静,也从来不肯刻苦修行。行三的那个资质最差,修为平平,但很努力。师兄弟之间虽然不能说是亲亲密密,但相依为命多年,情分无比深厚。
变故自天外楼之行而起,却并非天外楼所致,所以即使是心怀恨意,归来之后心中的茫然还要更多。
天外楼之行五人同行,云清仪的视角和楚文茵的视角没什么差别,只是同样省去了他见到的一切。
而他们在天外楼之前立誓的时候,他们的师父死在了剑宗。
既是因为多年的沉疴,也是因为新伤,那个向来驽钝的老好人最后的传信只有一封,指名留给了林静。
这也是一件正常的事情,林静居长,本来又已经走过了承剑仪式,是铸剑峰内定的继承人。而后林静独掌铸剑峰,依然是那个人人都赞许的沉静修士。
但仇恨却深深烙印在了云清仪的脑海之中。
林静不允许他出手,因为还不是时机,后来他也必须承认林静是对的,但是当时毕竟不同。
天地大劫的消息,还有师父的死,完全让云清仪失去了他该有的理智,也让他开始不择手段起来。
“要怎么才能变强呢?”
以他的资质按部就班其实也不过百年,就能找到他们的仇人来算账。而且剑宗自会护着他直到长成,在前面还有林静在顶着。
然而在当时,却是几月几日都等不得了一般。
“我思索多日,忽而明白了。”云清仪的眼神落到了姜小楼的身上,和姜小楼平静地对视。
“小楼,人比神多情。”
神不知情,所以为神。而人比神要多情。
那么,人若无情,是否可以与神相较?
“我斩尽了我的年少情思,付与宵练之中。”
那就是云七。
谁也没有料到那个刚刚失去师父的小修士能够做到这一点,哪怕他的的确确是一个无人能及的天才。
斩尽年少,而后少年成一剑,此剑斩断了仇人的头颅之后,再也没有回到他的手中。
这也就成了剑宗之中隐秘流传的一个传闻。
此剑直入剑冢,但在此时,它的主人还未死。
“我师兄并不赞同我的作为,但是那个时候……他也并不容易。”
云清仪忙着复仇的时候,林静大概还在为铸剑峰下面的东西焦头烂额,的确并不容易,而且没有人能够为他分担。
“而且,我们各自忙碌,都忽略了我们的师弟。”
和他这两个惊才绝艳的师兄们比起来,浣剑峰老祖实在太过平凡寻常,毫不起眼,林静和云清仪的矛盾谁也没有波及到他,但是他却无法做到心中平衡。
就像当年的佛主一样,在这样的师兄们面前保持心境,那实在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如果他们的师父没有出事,如果浣剑峰老祖拜入的不是这样的铸剑峰,那都不会让他变得如此偏激,但可惜,命运还是推动着他走到了这个地步。
再然后,就是当年的铸剑峰一分为三了,林静什么也不愿意透露,而云清仪和浣剑峰老祖心中各自都有怨言。
这让他们再也做不回师兄弟,甚至比和别的剑峰之间还要更加的生疏。
可是放在旁人的眼中,剑宗却还是铸剑峰一家的剑宗。他们纵然一分为三,也改变不了三人是师兄弟的事实。
在那之后,就是林殊告诉姜小楼那些事情。
“一边是师兄,一边是师弟。”云清仪道,“我无法插手。”
他做足了一个旁观者应有的本分,而且很懂规矩。
姜小楼平静地听着,从神色上面看不出她的任何想法。
云清仪也好像是在讲一个事不关己的故事一样,没有掺杂任何的情绪在里面——就像那些神祇一样。
但他并不是想做神,姜小楼也明白这一点。
“剑尊为什么会存在?”
“他是一段对于剑的执念。”云清仪道,“但他并不是一直都存在着的。”
“可是在那个时候,你应当已经报完仇了。”
“是,”云清仪道,“但是我发现我的路是对的——当人无情之时,人就可以与神为敌。”
所以即使他已经报完了仇,也还在这条路上面继续走了下去。
“那云昭呢?”
“云昭是一段情思,并不重要。”
云清仪巧妙地避过了这一点。
“道主曾经告诉过我。”姜小楼道,“你们把剑尊的境界称为神圣?……无情的神圣吗?”
“是。”云清仪道,“所以我也告诉过言轻,这不是人人都能学会的。”
也不是人人都愿意这样做的。人不可以为神。
“我没有问题了。”
姜小楼垂下了眼睛,隐去了许多难掩的情绪。
但她的气势却并未消减,反而更加强硬了起来。
“剩下的我要问云七。”
“好。”
云清仪眸光从她身上略了过去,又好像是闪了一闪。
然后慢慢地,那宁静的眼神像是逐渐被染上了跃动的颜色,变得灵动了起来。
可是这灵动的眼神之中,虽然有几分喜悦在,喜悦之外,却是忧伤的神色。
……
云七其实并不太适应,但在看见了姜小楼之后,他才终于明悟了什么。
他长长久久地看了姜小楼一眼,像是要把她印在眼睛里面一样。
那个死要钱的小修士,终于也变成了一个……死要钱的大人啊。
他觉得自己应该叹息一声的。
但是这声叹息他却无论如何也不想让姜小楼听见,所以只好笑得很难看。
他也只好轻轻地问道。
“你这些年……是不是过得很辛苦?”
从来没有人会问这样的问题,也没有人会这么觉得。
所以姜小楼自己也当然是会否认的。
“没有的事。”姜小楼迅速道,“你不要乱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