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风华正茂——温凉盏
时间:2022-01-01 13:56:57

  整个过程,动作,比她被抱上马车慢得多,那些伺候的下人,也比抱她的侍女更小心翼翼。
  “哎呦我的小祖宗,你怎么下来了,叫太子看见,不得剥了奴婢的皮!”
  侍女终于发现她的偷溜,一把将她拎起,再抱上车。
  车轮辘辘向前时,小小的乐安趴在马车边上,掀开车帘往外看,看到那位老宗亲还未隐入马车的白发。
  几个月后,那位老宗亲便去世了。
  那是乐安第一次意识到,大人和大人也是十分不同的。
  太大的大人,便是老人。
  而老人,甚至可能比她那样的小孩子都更柔弱无力。
  小孩子就像初生的太阳,苍白弱小,但每过一刻,都更亮更耀眼。
  而老人,则像日暮时的太阳,哪怕看着还高大耀眼,但每过一刻,都距离黯淡消失,更近一分。
  就像一座高高的山,小孩子在向上爬,山顶的是正当盛年的大人,而老人,则是已经过了山顶,正在一步一步向下走。
  老人与幼童擦肩而过,奔向的是完全相反,却又相同的终点。
  因为小孩子也终将会成为大人,而大人也终将成为老人。
  “公主?公主?”
  柳莺般活泼欢快的声音,骤然打断了乐安的思绪。
  她迷蒙睁眼,一张年轻生动的脸近在咫尺。
  是侍女春石。
  乐安收回思绪,嫌弃地把侍女快凑到自己脸上的脸盘子推开。
  “去去去,凑这么近做什么!”
  春石嘿嘿笑,“公主走神了嘛,不凑近点喊,怕您听不见。”
  不至于不至于。
  她又没七老八十,哪里就至于听不见呢。
  可她也知道,春石这话当然不是她想的这个意思,纯粹年轻人口无遮拦,顺口一说。
  就像她拎车凳,扶乐安上马车,也并非因为觉得乐安年纪大,需要人搀扶,而只是因为这几年天下承平久了,女眷越来越被娇养,十几二十几岁的小姐夫人们,出门上马上车往往都要人搀扶,春石有样学样,便也跟着做。
  乐安虽然从不觉得那些小姐夫人弱到需要被搀扶,也不觉得自己老到需要被搀扶。
  但她对侍女一向纵容,些许小事更是常常不在意,因此便也从未阻止过春石这么做。
  因此春石便也从不知道这样做会有什么不妥。
  她才不到二十岁,体会不到四十一岁的女人的心思,是很自然的事。
  若乐安以自己的感受,揣测她是不是故意冒犯,那才是贻笑大方。
  在乐安的沉思中,车夫扬鞭催马,车轮辘辘朝着闹市驶去。
  从宋国公府所在的权贵聚居处,到三教九流俱有的闹市,几条街之隔,便恍惚换了一个人间。沿街的叫卖声,行人说话声,食肆酒楼的香气……全然一副盛世景象。
  自七王之乱后,朝政安定已十七年之久,百姓安居乐业,天下清平晏然,更可贵的是当今陛下年方廿二,如此年轻,但为人施政却颇有章法,常受朝臣夸赞。
  倘若不出意外,这副太平景象,起码还可再延续数十年。
  何其不易啊。
  乐安立时忘了心底那一丁点儿的情绪,隔着轻纱的车帘,看着外面隐隐约约的人间烟火,唇角露出笑来。
  “公主,东市到了,您去哪儿用膳?”
  马车悠悠停在大道路口,车夫敲了敲车辕,询问乐安。
  乐安掀起车帘。
  比之在马车内感受更真切的闹市景象扑面而来。
  南来的北往的,买东的卖西的,开店的摆摊的,住家的路过的……百行百业,权贵走卒,俱浓缩在这一幅闹市图景之中,而这图景之中——
  一幢三层高楼巍然屹立,楼身遍体涂朱,同样朱红的招幌迎风招展,上书三个大字:
  状元楼。
  “去状元楼。”乐安指着这闹市图景中,最为招眼的那一处道。
  科举制度创建了多久,状元楼便屹立在此多久。
  从乐安的爷爷,也就是本朝太/祖始,状元楼便是许多来京赶考的举子下榻的居所,而科考过后,状元楼又理所当然地成为高中举子的宴饮庆祝之所,此时春闱方罢,曲江宴那等大宴虽已过去,但学子们之间种种小宴却正开始,状元楼便是这种小宴最合适的场所。
  乐安的车驾到状元楼时,看见的便是一幅纷繁热闹的景象。
  楼里不提,光是楼门旁给宾客拴马的马厩里,便已栓满各色骏马,华丽的车驾也比比皆是,上头绣着挂着各家各府的徽记姓氏,乐安打眼一瞅,便瞥见卢崔李郑等好几个大姓。
  今年科举,中举者依旧是世家子弟占十之八/九。
  乐安戴上帷帽,下了车。
  状元楼拴马的小厮引着杨叔栓了马,停了车,又过来引路,却并未认出乐安,只扯着笑脸,手指着门口的方向,客套又惯例地喊了一声“贵客请”,便转身回马厩去了。
  许是将乐安当成了寻常的贵夫人。
  乐安今日出行特意轻车简从,除了侍女春石,车夫杨二,再就是两个侍卫,拢共五个人,在遍地权贵的京城,实在算不上什么大阵仗,且她今日出行的马车,也没有带任何公主府的标记。
  小厮认不出也不足为怪。
  而若认出是她,别说小厮引路,状元楼掌柜,乃至满楼学子,都得出门揖手相迎。
  也是为了不引起轰动,乐安才特意戴了帷帽。
  没办法,她就是如此的低调呀。
  于是乐安便这么低调地迈入了状元楼。
  果不其然,楼里正在大摆宴席。
  美酒美食满堂铺陈,中庭有胡姬旋舞,筚篥琵琶,舞乐周边,身着儒衫道服的学子们或曲腿盘坐,或席地箕踞,看着舞,听着乐,饮酒击缶,吟诗唱合,颇有些放浪形骸之状。
  乐安自然不会跟学子们凑一起,带着春石,到二楼挂着纱帘的隔间坐下。
  却刚一坐下,楼下便起了轰动。
  “主司大人来了!”
  “几位副司大人也来了!”
  伴着这一声声激动的唤声,楼上楼下的学子全部起身探头,原本安坐在柜台里头的掌柜,急忙跑到堂口迎接,舞台上的胡姬,亦停下了舞步。
  乐安动作一顿,侍女春石已心领神会地掀起纱帘一角。
  乐安向下望去。
  正看到无数学子,众星拱月般围着一个人,将其迎入上座。
  身姿挺拔,面容俊朗,虽已年过而立,几近不惑,却丝毫不见老态,而是如青松如劲竹,将周遭许多弱冠之年的年轻人都比了下去。
  正是齐庸言。
 
 
第4章 少爷我不想努力了
  倒霉。
  乐安眉头狠狠皱了下,但看到齐庸言身边的人后,却又舒展了一些。
  这似乎是礼部官员们的集体活动,来的除了齐庸言这个主考官,另有其余三位礼部考官,也一并来了,三人乐安都认识,两个与齐庸言差不多年纪的,均是世家出身,另一个头发斑白的,叫做刘思撷,却是少见的寒门出身。
  “咦,那不是刘大人吗?往年年年春闱都来拜访您,今年倒是没见。奴婢还当他不在礼部了呢。”春石眼尖,也知道不提齐庸言惹乐安不快,便把话题扯到刘思撷身上。
  “今年是我叫他不要来的。”乐安道。
  春石纳罕:“为什么呀?”
  乐安没有回答。
  当年刘思撷差点落榜,虽然文辞犀利,颇有见地,礼部拟定的进士名单里,却赫然没有其人,是乐安看了他的卷子,极力和当时的主考官争辩,才把他的名字添上。
  他也是那年唯一一个寒门进士。
  加之刘思撷出身普通,科考之前便已用光路费,是乐安资助了他,才叫他能安心考试,进而高中,因此,刘思撷一直将乐安视作恩人和伯乐,逢年过节不说,因在礼部当差,每年春闱,他都会拜访乐安,询问她是否有看好的士子。
  像刘思撷这样受过乐安帮助的寒门士子,数不胜数。
  “啊,走了……”春石伸长脖子,望着楼下道。
  楼下,齐庸言刘思撷几人正往楼外走,显然来此并非专为宴饮,只是代表朝廷和礼部,来说几句恭贺和鼓励的场面话。
  还好还好,不算太过倒霉。
  若齐庸言一直在这里,这顿饭可就吃地膈应了。
  那张冰块脸她看了十年,可真是一点儿不想再看了。
  乐安想着,笑眯眯目送那人离开,恨不得啪啪鼓掌相送。
  楼下,被众星拱月的男人脚步忽然一顿,转身回头看。
  “怎么了,明知?”左边的崔荻纳闷询问,顺着齐庸言的视线回头,对上的却是庭中随着乐声又开始起舞的身姿曼妙的胡女,顿时了然一笑,“怎么,看上那胡女——”
  话还未说完,身边便传来一道阴阳怪气的冷哼。
  “哼!”
  扭头便见刘思撷那倔驴,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看着他和齐庸言,虽未明说,眼神里却满是鄙夷,仿佛看苍蝇臭虫一般。
  “喂,刘思撷你——!”
  崔荻当即怒了,正要大吵一番,耳边传来一个冷若冰玉的声音:“注意场合,慎言。”
  齐庸言制止了崔荻,无视了刘思撷鄙夷的目光,眼神又在人潮涌涌的酒楼中逡巡一番,却终究什么也没看到,仿佛方才那熟悉又炽烈的视线,只是他的幻觉。
  ……的确是幻觉吧。
  自那以后,她已经许久不曾出现在这种场合了。
  齐庸言腹内酸楚,苦笑一声,转身,大踏步地离去。
  齐庸言离开了,齐庸言引起的轰动却还未结束。
  楼下大堂中,学子们的话题已全部转向齐庸言,讲他如何年轻有为,如何文采风流,以及——
  “百闻不如一见,齐大人果真是芝兰玉树一般的人物哪。”
  仅隔着一挂纱帘,乐安隔壁有两人落座,也议论起刚刚离去的齐庸言。
  “嘿嘿,那是自然,不然当年怎么会被那位看上?”
  “那位?”
  “啧,就是——那位呀!”
  “哦哦!乐——”
  “嘘!小心隔墙有耳!被人听见妄议那位,你不想活了?”
  “嘶……那位,权势竟如此之重?”
  “不然呢?当今陛下可是她一手带大的,又是七王之乱那般动荡的年月,相依为命的情分,哪里是一般人比得了的?叫着姑母,同亲母也没什么区别了。”
  “这倒是,陛下以仁孝治国,对那位定然也十分敬爱看重。不过,我听说,那位——并不是嚣张跋扈之人哪?不是说她十分爱才惜才,拿自己的食邑产出,资助了许多寒门学子,就连今科刘副司都是有幸得她提携?”
  “呵呵,问题就出在这里。”
  “此话何解?”
  “我问你,科举一事,是由谁主导?”
  “这还用问,自然是朝廷。”
  “是了,朝廷主导,可她——是朝廷吗?”
  “呃……”
  “再怎么备受恩宠,她也不过是一外嫁女子,哪怕实封万户,拥田万顷,也没什么,可她却将手伸到了朝政,还是事关选官的科举,李兄,前朝牝鸡司晨的事儿刚过,吾辈可不敢忘哪——”
  “张兄!别说了别说了!喝酒喝酒!”
  “哈哈,瞧你这胆小的,虽说不敢明说她名字,但这些事儿,如今京城里谁不知道?再说,那是以前了,如今嘛,我看她是老了,加之毕竟是女子,见识终究浅薄了些,听说,自跟齐大人和离以后,她便经常闭门不出,还沉迷叶子牌、马球等博戏,今年更是连曲江宴都未出席,连刘副司都不看她脸色了,试前向她投卷的人也寥寥——当然,投了卷也无用,我可听说,试前她曾经去过齐大人府上,结果,却连半刻钟都未待足,便被轰了出来,临走时还朝齐大人官邸门前的石狮子吐了好几口唾沫。”
  “张兄,这、这种细节,你是如何听说的?”
  “哈哈,齐大人府上传出来的呗!齐大人要迎娶新妻了你知道吧?因着这事儿,他府上老夫人可高兴坏了,近日大宴小宴摆了好几回,家母见过她几次,便什么都听说了。”
  “齐大人要娶新妻了?这、这还真是头一回挺说,他与那位和离后三年都未再娶,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齐大人如今都三十九了,再不娶妻,齐家都要断根了,唉,也怪那位不争气,与齐大人夫妻那么多年,也没能生下个一儿半女,不然何至于……”
  “可不是。”
  “说起来,那位年轻时也是名动天下的美人哪,呶,你看,楼下那满面墙,可都是当年学子争相为她写的诗。”
  “那面墙上的诗竟是为她写的?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记得?”
  “哈哈,那时你还在乳娘怀里喝奶呢吧!那是二十五年前,那位年方二八,据说甫一露面,便引起了轰动,当年京中男儿哪个不以娶她为志向?可惜哪……”
  “可惜?”
  “可惜,红颜易老,美人迟暮!如今她都四十一了,这年纪的女人,早就是明日黄花,再美,又如何比得上年轻的小姑娘?听说齐大人那位新妻,才十五岁呢!”
  “唉……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哪。”
  之后,便是一连串感慨美人红颜易逝的酸诗酸句。
  一帘之隔,再度听了自个儿满满一箩筐八卦的乐安:……
  看来,今儿个实在是不适合出门。
  “公主——”她都如此,一旁的侍女春石更是听得眼睛通红,眼看就要跟隔壁俩人干架了,趴在乐安耳边,咬牙低声说,“让奴婢去教训教训他们!”
  乐安“啧”了一声,一个眼神,一直沉默的两名侍卫便拦住了冲动的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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