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声道:
“不信也没关系,左右也不剩多少日子了。”
“等喜日到了,我请你喝喜酒,坐上席。”
她这话说得又清又脆,带着十分的肆意和欢快,仿佛春风得意的少年人,将喜事昭告天下时,那份得意又欢喜的心情,风吹不倒,水浇不熄。
可听在旁人耳朵里,这话却又仿佛在这即将到来的夏日,在炎炎日光下,“哗啦啦”从天而降的一盆冰水,让那不相信的人,浑身一个激灵。
宋国公夫人如是,在场的其他人,亦如是。
第41章 不般配
回到自个儿府上, 乐安干的第一件事儿,就是让人去探听自己的八卦,当然, 主要还是她和睢鹭的八卦。
收到这个命令的侍卫, 难得呆愣了一下,怕听错了,甚至还迟疑地问了句:“公主?”
“你没听错。”乐安挥挥手, 点点头,确认了侍卫心中所想, “也不用特意套话什么的,就随意听一听,看看后宅、民间——”她顿了顿,终究又道,“还有士林和世家,如今都是怎么看我和睢鹭这事儿的。”
听到后面那两个词, 侍卫仿佛才找到熟悉的感觉似的, 利落地回道:“是, 公主!”
说罢就雄赳赳气昂昂, 仿佛肩负着天大使命般的大踏步离开了。
任谁也猜不到他领的任务只是去听八卦。
乐安看着侍卫远去的背影,面容沉静。
生活方式陡然骤变, 会感到不适应的何止是乐安。
乐安身边的所有人, 尤其曾经只为站在最高处的那个李臻服务的人们, 也都随之变得不适应起来。
这些给乐安做事的侍卫, 与府中普通看家护院的侍卫不同,算得上乐安的心腹,曾经也是她花了许多心血才培养起来,固然达不到坊间话本子里什么大内密探取人首级于无形之中的程度, 也没什么天大的本领,但,他们由乐安亲自培养,只对乐安效忠,一些不方便明面上进行的活儿,乐安尽可以交给他们。
但也因此,当乐安从那个位置上退下后,也无法将他们转交给旁人。
也因此,突然无所事事的他们,顿时也无所适从了。
像真正看家护院的侍卫一样过了四年,直到前阵子,乐安着手科举改革的事,才终于又让他们派上用场——虽然也只不过是送送信、查探查探阴私这等小事。
但或许,那让他们产生了误会,误以为要回到从前了吧。
乐安收回了视线。
一道似有若无的叹息消失在风里。
*
到底是曾经的公主心腹,只是探听探听大众动向八卦,自然是探囊取物一般容易,不到半天,乐安就得到了她想知道的信息。
“有什么说什么,唔、嗯……不必隐瞒。”乐安舒舒服服靠在软枕上,春石给她打扇,夏枝给她编发,秋果给她把樱桃一颗颗去了蒂,红艳艳地放入水晶碗里,再用瓷白汤勺一舀,一汤勺便是好几颗樱桃。
而乐安,便仿佛个废人一般享受着侍女的伺候和投喂,嘴巴里还包着几颗樱桃,含混不清地对薄纱屏风后的侍卫道。
侍卫有点不太适应乐安这模样,愣了一瞬,才低头应是。
然后便将探听到的消息一一到来。
除去那些被侍卫一语带过的,关于两人身份年龄上的不匹配的议论,剩下被乐安要求着重探听的,便是外面人如今对乐安和睢鹭两人所谓“婚事”的看法。
而——正如乐安在宋国公府门前听到的那样。
“……虽然坊间传闻甚多,但似乎,大伙儿都不太相信您能跟睢公子真正缔结良缘,甚至东市还有人设下赌局,赌、咳,赌睢公子,何时会被您厌烦,随之被逐出公主府……”
虽然早有预料,但真听到这,乐安还是惊到差点把口中的樱桃连肉带核一块儿咽下去。
“你说——这到底是为什么哪?”乐安纳闷至极的声音传来,侍卫差点就脱口而出——
还能为什么?
当然是,不般配哪!
当然,在侍卫们眼里,这个不般配,主要是睢鹭配不上乐安。
在他们眼里,乐安公主那就是天神仙女一般的人物,之前甩了优柔寡断还害公主受委屈的前夫齐庸言,那便是仙女甩掉了鞋底沾上的泥,又回归到了天上,再次成为众人只能仰望的明月。
但此时,却不知哪里突然冒出个毛还没长齐,不管出身还是本事都一无是处,只有一张脸可以看的小子,要将这明月从天上摘下来?
在这些跟着乐安多年、对乐安忠心耿耿敬仰有加的侍卫看来,那可真是——呸,你小子也配?
所以说,不般配,一千一万个不般配。
况且,也不止侍卫们这般崇敬亲近乐安的人如此认为。
而是几乎人人都这么认为。
那些名利场里打滚浸润十几年,早滚成一颗油锅里的圆石头的大人们觉得,不般配。
他们也觉得睢鹭配不上乐安。
在他们眼里,睢鹭这等人,当个乐子玩物也就罢了,可真要说成亲,要成为乐安公主正儿八经的驸马,他们便打心眼儿里觉得不合适,不般配,不可能,觉得乐安公主这般有权有势的人,合该养面首、玩小倌,而不是自降身份,跟个看着就像面首苗子的货色谈婚论嫁。
那就是平白降了身份,没了格调。
还有那些知道点此次科举改革幕后的官宦人家,几乎各个都觉得,乐安公主之所以跟睢鹭这么一个人扯上关系,就是随手扯了个幌子,以此为借口撕开科举改革的序幕,而如今,科举改革落幕都快结束了,那么之前随手扯的幌子,自然也该扔掉了。
——这也是坊间会有人赌睢鹭何时被逐出公主府的原因。
而那些不知晓那么多弯弯绕绕,也没被权势的大染缸染地满身油污的普通百姓和闺阁小姐,也觉得他们,不般配。
因为他青春年少,年华正好,又长得那样一张蒙天恩宠的好相貌,无数与他同龄的美貌小姑娘可供他挑选,何必要糟践自己,选个能做自己娘的半老徐娘?
而她,任她再有泼天的富贵,滔天的权势,她也只是个已经四十出头的女人,一个早过了花期的女人,这样的女人,要么守着夫君孩子相夫教子,要么不甘寂寞了,就寻个年纪相当的人另嫁,同样年纪的男人才跟她是同类人,才能能跟她走得更远、更懂她。
至于嫁个能给自己当儿子的少年?
那自然是,除了荒唐,还是荒唐。
所以,不管哪个人看,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这两个人,都不般配。
于是他们的关系,便只能是一方见色起意,一方有心攀附,而结果,也无非逢场作戏,露水情缘,迟早一拍两散。
至于谈婚论嫁,乃至白首偕老?
没人信。
侍卫心里这般想着,也差点脱口而出。
但在他脱口而出前,却有另一个声音从屏风后,乐安公主所处位置的斜侧方传来。
——“因为不般配。”
那是个一听即知是少年的声音。
侍卫愣愣看过去,便见隐隐约约的薄纱屏风后,公主所靠软塌的旁边,竟还坐着一个人。
而公主那句话,自然也是对他说的。
一个哪怕坐着,也能看出身形修长,如松如柳的少年。
隔着屏风,侍卫看不清少年容貌,只看得出他就在公主所靠软塌的一头的地上,盘腿箕踞坐着。
他与公主,一坐一卧,一个在榻上,一个在地上,相距不算近却也不算远——两颗头颅只差一人的距离,而隔着隐约的薄纱屏风,侍卫看不清两人面目,只能看到两人满头青丝如墨,一个倾泻在榻上、在侍女手中,一个散在地上,在或许她手心能触及的地方。
“般配啊……”公主接了一声,随即咯咯笑起来。
“若这世间婚嫁,只看般不般配,倒是简单太多了。”
世间般配夫妻何其多?
当年的受宠公主李臻和世家嫡子卢玄起。
后来的患难与共的流亡孤女臻臻和有志青年齐庸言。
再近些还有卢嗣卿和那位不知名的崔姓女,崔嫚儿小姐和那位卢家少年……
哪一对儿不是世人眼里的般配夫妻人选?
可又有哪一对儿,做到了相守相爱到老?
所以,看着般配不般配,真的很重要吗?
第42章 这一次,我送您出嫁……
弘文馆, 校书郎。
乐安话落,睢鹭还未有什么反应,刚刚端着冰镇樱桃进屋的冬梅姑姑, 已经“啪”一声将水晶碗放下, 疾步走到乐安身前。
“那姓齐的又弄了什么幺蛾子?!”
乐安懵了一下。
随即反应过来,哈哈笑道:“不是,跟他没关系。”
弘文馆校书郎, 当年齐庸言科举入仕后,就是从这个九品小官做起, 也是冬梅姑姑认识他时的官职,因此下意识地,便将这个官职跟齐庸言挂钩,一听到便想起他。
冬梅姑姑还将信将疑,“你可别唬我,没关系你平白地怎么提起他?”平常不是听见名字都嫌晦气, 也不让侍女们在她面前提起那人吗?哪次主动提起不是被气到了?
乐安摆摆手, “真跟他没关系, 我是说校书郎, 又不是说他。”
“冬梅姑姑,您误会了。”睢鹭也笑着跟冬梅姑姑解释, “公主是说, 让我去弘文馆做校书郎。”
“校书很好的。”乐安又道, “弘文馆藏书颇丰, 且又有许多学士学子和大儒们往来,是个好差事。哦——还只用当半天差。”
当然,靠走乐安后门做的校书郎,就算是当差时间, 恐怕也没人会让睢鹭真去校正书籍。
其实就是给他个身份让他合理出入弘文馆,方便看书罢了。
以睢鹭的出身,能接触到的藏书极其有限,不然也不会将讹误颇多的医书都记得那般清楚,乐安的书房藏书固然已经算多,但比之弘文馆,那便是大海与溪流之别。
而看书之外,在弘文馆,还能接触到许多有学问的人,而这对于睢鹭的成长,和他今秋的考试,都大有裨益。
“哦哦……这样啊,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冬梅姑姑这才明白自己闹了乌龙,顿时讪讪笑道,只要不是齐家又闹出什么幺蛾子,她也就放心了,遂心下转安。
但转念一想,冬梅姑姑眉头一皱,顿时又忧心忡忡起来。
她是不知道去弘文馆做校书对睢鹭有多大好处,她只知道——
“可是公主……”
乐安挑眉:“嗯?”
“您忘啦?”冬梅姑姑眉头皱地老高,“虽说那姓齐的已经不搁那地儿待了,可——他那新找的老丈人,不就是劳什子的弘文馆大学士吗?”
没错,不仅齐庸言做过弘文馆校书郎,那位与他定亲的刘小姐,可不正是弘文馆刘大学士的千金吗?
冬梅姑姑十分小人之心,又脑洞大开:“能把闺女卖到齐家,我看这劳什子大学士也不是什么好人!再加上齐家挑拨,万一他寻故刁难——”她看了眼睢鹭,终究还是叫不太出“驸马”二字来,心里偷偷叫的小驸马也不好说,便只道,“万一刁难他呢!”
乐安直接被逗笑。
“姑姑,你想多了。”
且不说齐家有没有动机挑拨,会不会挑拨,就算挑拨了,刘大学士也不会上钩哪。
整日里跟高官和皇族子弟打交道,如刘大学士这般在弘文馆待久了的学士,最擅长的,可就是“中庸”之道,看着孤高傲岸,实则大多都滑不溜手,才不会轻易得罪人,平白给自己招祸。
就算私下有些腹诽小话,可起码面子上不会让人难堪,不然不就失了读书人的“文雅风度”了嘛?
不过——
“刘大学士不大可能会刁难你,但——”乐安顿了顿,话声和神情里竟然有了一丝不确定,“旁的人,我还真不确定。”
睢鹭看着她。
“怎么,”虽然刚刚说了不确定的话,乐安却又旋即挑眉,对着他笑,“怕了吗?怕的话也可以不去的,左右我书房的书也不少,够你看许久了。再不够我也可给你求个行走令牌,可随意借阅各馆藏书。”
只不过少了许多与人交流的机会,而那,也是乐安让他去弘文馆当差的重要原因。
毕竟书在哪里都可以读,她书房里就不少,弘文馆之外,秘书省、史馆、司经局等也都馆藏颇丰,而弘文馆的不同之处,便是这里除了书之外,还汇集这这个国家最顶级的老师和学生。
尤其那些学生。
科举改革后,馆学学子考试时不再受优待,以门荫入仕的路也将变窄许多,因此可以预见,以后弘文馆学子的地位将大不如以往,但——那也是以后的事了,起码当今仍在弘文馆的那些人,如无意外,以后仍将是朝中内外的中坚。
提早与他们结交,于睢鹭的仕途很有益处。
当然,凡事有利必有弊,结交结交,结的可能是友,也可能是仇,全看个人处事和造化了。
尤其睢鹭这种跟同窗结过大仇的,结果可还真不好说。
睢鹭摇摇头。
“公主都不怕,我怕什么。”他道。
他阖上手中一直在看的书,将其轻轻放在榻边上,随即起身,整衣,敛衽,面向乐安——
“多谢公主。”
乐安微楞。
便见少年朝着她,郑重一揖:
“公主之恩,睢鹭铭记肺腑。”
她微微笑了。
*
乐安公主发话,将睢鹭塞进弘文馆做个校书,还是很顺利的。
第二日一大早,弘文馆便送来了睢鹭的官服和鱼符,凭此他便可自由出入弘文馆,更重要的是,由此,他一跃由布衣跃入了士人阶层。
皇城无秘密,这种消息,自然很快便流传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