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此而已。
所以睢鹭不在意,甚至还笑着拉住长顺,想再给他上上课,让他知道什么叫做有得必有失。
直到花厅里,那个刺耳的声音继续道——
“……一把年纪,色令智昏……”
“……丢尽李家的脸……”
“……他才多大?而你又多大?”
“都能当你儿子了,你羞也不羞?”
“……你母后……从来不曾向你这般不知羞耻!”
“……丢了李家的脸,更是丢了你母后、乃至天下女人的脸!”
……
睢鹭放下了拉长顺的手。
是的。
有得必有失。
他从很久就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
他要走捷径,得到本不应该属于他的东西,自然就要承担因其而起的骂名。
所谓食得咸鱼抵得渴,便是如此。
他失去了一些东西,但他同样得到了一些东西,甚至是更珍贵的东西,所以,他半点不觉得委屈,亦不觉愤愤。
可是——
她呢。
她得到了什么?
就算起初有利用他的心思,可那时的她,所为也全然不是自己,她得到了她想要的结果,也是许多许多人想要的结果。
可那许多许多人,甚至可能一生都不会知道,是她努力促成了那个结果。
而之后,现在。
她更是无所求。
她不过是简简单单地,选了个人成婚而已。
没有强取豪夺,没有伤害他人,甚至本身这桩婚事,便有些纵容他的意思。
所以,她到底是得到了什么,才会招致和他一样,甚至比他更难听更刺耳的、来自族亲的指责?
有得便有失,这是公平。
无得却又有失。
这便是不公。
花厅里声音小了下去,比之之前的刺耳,音量小了许多,语调也柔和了许多,也因此只隐约听得见有人在说话,却听不到在说什么。
但睢鹭知道是她在说话。
他还知道,此时的她,甚至可能脸上还带着笑。
从相识以来,睢鹭已经见过她许多样子。
她爱笑,大多数时候,她都是笑着的,单纯的笑、虚伪的笑、真心的笑……
但她也会因为旁人而生气动怒,甚至听冬梅姑姑等侍女说,她还会让侍女做讨厌的人的布偶,让侍女对着布偶轮流骂,气急了,她甚至自己也会破口大骂。
……
他见过听过她许多样子。
却唯独没有见过她伤心脆弱的样子。
尤其因为旁人的闲言而伤心脆弱。
仿佛她不会被任何话打倒。
或许她真的已经坚强到无所畏惧。
可是,睢鹭低下头。
伸出双手。
哪怕她真的坚强到无所畏惧。
此刻的他,却还是很想很想推开门。
抱住她。
第45章 您这小驸马,不错哦!
睢鹭没能推开那扇门。
因为在他推开门之前, 宫中的圣旨到了。
“……睢氏风骨俊秀,品性俱佳,特赐尚乐安大长公主……封正五品上中散大夫……为贺大长公主大婚, 增邑一千户, 赏黄金万两……”
还是待客的花厅,慈眉善目的传旨宫人拉长调子,悠悠念着圣旨, 而前方立着垂聆圣旨的,除了正主乐安和睢鹭, 还有没来得及走掉的那位堂叔祖及其子侄。
从看到传旨宫人的面孔起,堂叔祖便觉得有些不妙。
今日来传旨的可不是寻常宫人。
来人姓王,时任内侍省长官,不仅如此,此人还是从太/祖时便在宫中侍奉的老人,历经几代帝王而不倒, 至今仍是皇帝信任的心腹之人, 他说一句话, 比那寻常妃嫔的一百句枕头风都管用。
而且, 因为地位资历,也因为年事已高, 近几年如传旨这等事, 王内侍其实已经不怎么做了, 只有皇帝为了表示隆重、表示被赐旨之人的看重时, 才会劳动他出马。
最重要的是——这人据说跟乐安公主的关系很不错。
果不其然,王内侍一进花厅,便熟络又亲切地跟乐安叙话。
全然忽视了一旁的堂叔祖。
而等到王内侍开始宣念圣旨,每念出一句, 堂叔祖的脸便白一分。
他虽然已经八十多了,但眼睛不瞎,耳朵更不聋,所以听得清清楚楚。
下旨赐婚,各种好词儿赞扬刚刚他嘴里那个“玩物”、”烂人,还一出手就直接封了五品的散位,又给乐安增邑千户,赏赐万金……
这他妈哪里是要失宠的架势?
这分明是要宠上天去了!
堂叔祖咬牙切齿,决定回去就把传谣言的小人给扒皮抽骨下油锅。
然而就算要把人扒皮抽骨下油锅,也得等回去了。
眼下还得识时务者为俊杰。
于是堂叔祖脸上迅速堆起笑,腆着脸看向乐安。
然而乐安看着王内侍,根本不看他。
他又看向那个被他称作“玩物”、“烂人”的少年。
少年从进门后便一直看着乐安,堂叔祖看过去,也只看到少年的侧脸,但仅仅这一个侧脸,仍然让他震了一震。
他是听说这小白脸长得不错,但——
想起方才自个儿说的“送给我玩我都嫌脏”,堂叔祖忽地有些口干。
而被他这么一盯,少年的目光也终于从乐安身上移开,看向了他,可这一看——
堂叔祖猛地打了个寒战。
他下意识收回了目光。
因为不知为何,这少年的目光,让他心里直发毛。
发毛到他再不敢看少年,直接调转目光,看向王内侍。
好歹这位以前见面也打过招呼,也算有几分交情……吧?
正好,王内侍也正看着他。
“哟,这不是荣郡王吗?”王内侍已经七十多岁,白发白眉,一脸的慈和,但身材干瘪瘦小,不如荣郡王那般身高体壮,自然也没什么气势,看着就像个随处可见的小老头。
此时这句问话,也跟街边老头打招呼似的。
可这招呼打的……
明明方才宣旨前,荣郡王便大剌剌站在花厅里,只要眼睛不瞎便能看见他,然而王内侍却愣是跟没看见他似的,只跟乐安寒暄,老荣郡王自恃身份,自然不会主动跟一个阉人打招呼,便傲然站在一旁,等着他跟乐安寒暄完了,再来跟自个儿打招呼。
结果,那边厢王内侍跟乐安寒暄完,却看也没看一旁的荣郡王,立马展开了金册,开始宣读圣旨。
宣完旨后,便是此刻。
这糊弄傻子似的打招呼。
老荣郡王眉毛一跳一跳,已经意识到了不太对。然而悄悄瞥瞥王内侍旁边似笑非笑的乐安,便又生生压下了怒气,嘴角甚至扯出一丝笑。
“王内侍许久不见,气色越发好了。”
“好好,荣郡王气色也好啊,看这红光满面的,”王内侍连连点头,“是有什么喜事儿不成?哦对了——”
王内侍猛地一瞪眼,一拍腿,恍然大悟道,“咱家知道了,是听说了公主的婚事,特意来给公主道贺的吧!”
老荣郡王牙一咬。
简直欺人太甚。
他一个长辈,哪有听到消息就巴巴上门给小辈道贺的道理?!
但即便如此,他依旧不得不忍气吞声道:“呵呵,王内侍说笑了。”
“呵呵,咱家可没说笑。”
王内侍皮笑肉不笑,“咱家是说,郡王前日新得一爱妾,年才十五,如此豆蔻年华的佳人,郡王定是爱不释手吧?想来也该正是蜜里调油时,怎么还有空来公主府上?除非听闻了天大的喜事。”
“这天大的喜事,应当是公主的婚讯吧?”
“陛下最是尊老爱幼,常言这做小辈的,需得尊敬长辈,可这做长辈的,也得爱护小辈,对小辈慈祥,如此才当得起小辈的尊敬,不然,不就成了老驴拉磨——老不休(羞)了嘛!”
王内侍噼里啪啦说出这一堆,压根没给荣郡王插嘴的空,而等他说完,荣郡王脸上已是红白一片,白胡子直抖抖。
王内侍才不管他如何反应,说罢便看向乐安。
“公主,老奴猜的可对?荣郡王难道不是来给您道贺的?”
“是是是!”
一听王内侍问乐安,荣郡王顿时脸也不白了,胡子也不抖了,而是赶在乐安回答之前,急忙抢答。
“王内侍,您猜的一点儿没错,本王就是来给公主道贺的,是今儿早晨听宗正寺的人说,公主要成婚,本王一听,顿时老怀甚慰,喜出望外,这天大的喜事,自然要登门道贺!登门道贺!”
说罢,立马朝着乐安一转,竟是躬身做了一个揖。
“恭喜公主,贺喜公主啊!”
这一番话和动作说完,王内侍和乐安的脸色还正常,可之前旁听了荣郡王耀武扬威全过程的侍女们,顿时脸色都有点难以言喻。
人不要脸到这种地步,也挺骇人听闻的。
王内侍脸色虽没太变,却也没忍住嘴角一撇。
随即,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般,王内侍眼珠一转,又淡淡问道:“对了郡王,咱家听闻,您近日正着人四处寻找上好的虎鞭鹿茸?”
荣郡王一愣,正想摇头,然而看着王内侍的表情,不得不讪讪点头。
王内侍嘴角撇下的弧度更大,脸上的笑却更柔和:
“郡王,虽说理解您新得了美人,咱家这话可能有点儿不好听,但咱家还是得说。”
“这人呢,得有自知之明,是癞□□就得知道自个儿满身疙瘩,癞痢头就甭想充潘安,就是秤砣,还得知道自个儿几斤几两呢。”
“脸上没肉也甭打肿脸充胖子——脸它会疼。”
“您看您这都八十了,身子骨不比年轻人,虚不受补,那什么虎鞭鹿茸的一下去,就跟周岁小儿啃大饼似的——他受不住哪!”
*
进公主府时,为显老当益壮,荣郡王是徒步走着进来的。
出公主府时,公主府的门子没见着人,只看见一顶小轿,据说里头躺着的便是那位老当益壮的老郡王。
*
花厅里,人一走,乐安便开始笑,一边笑一边给王内侍啪啪鼓掌。
“公公,您的嘴还是那么厉害。”
“还笑哪。快坐下歇歇。”
王内侍走到她身旁,搀着乐安坐下,随即叹了一口气。
“要是老奴不过来,都不知道,您这都被人欺负成这样儿了。他李元才算个什么东西,当年太/祖诸位兄弟里,最不成器的就属他,所以太/祖在时,他连个郡王封号都没捞着,还是您父亲登基后,敬着他辈分,才给他封了个郡王。”
“谁知道老了老了,他倒支棱起来了,还敢跑到您跟前撒尿!”想起方才听的那些话,王内侍便禁不住横眉倒竖。
乐安止住笑,摆摆手:“跳梁小丑罢了。”
随即又笑道:“况且,公公不是给我找回场子了吗?公公方才的样子可真威武。”
王内侍叹气摇头:“老奴威武个什么,老奴也就仗仗陛下的势罢了,可公主——”
他看乐安一眼,终究咽下了那句未说出口的——“您才是最有资格仗陛下的势的人”。
只道:“不过想必今日听了这圣旨,他也蹦跶不起来了,也不知道他是吃了猪油蒙了心了,还是纳了个小姑娘便以为自个儿是个什么英雄,竟想爬到您头上来,耍长辈的威风。”
他摇摇头,随即又笑道:
“今日之后他就该明白了,圣上待您始终如亲母,这赐婚的规格,老奴可还从来没见过呢,当年太/祖最疼爱的幼女出降,驸马也是还没有官职,当时也不过赐了个六品散职——”
他看看从进来后便静静站在一旁的睢鹭,笑道:“这下,您这驸马升官儿的速度,可真是前无古人了。”
乐安笑笑,摇摇头。
随即好奇道:“公公,您怎么知道他来我跟前耍长辈威风了,您听到了?还是——”
乐安又看了睢鹭一眼。
见她目光看来,睢鹭朝她粲然一笑。
不知为何,乐安竟然觉得有些脸热。
她又把头扭过去,看向王内侍,同时心里想着这是怎么回事儿。
按理说内侍宣旨,那代表的是皇上,因此哪怕乐安是公主,也不用内侍自个儿来找她,而是因为由下人引着去正堂,再让下人去找她来去听旨——一般来说应该是这个流程。
然而方才,却是前脚下人来告诉乐安圣旨到,后脚王内侍便进了花厅,以至于乐安那位堂叔祖荣郡王硬生生被堵在了花厅里。
而接下来王内侍只跟乐安寒暄,完全不搭理荣郡王的表现,则更是不寻常。
虽然王内侍资历身份摆在那儿,平日也不惧怕荣郡王,甚至还颇瞧不起他,但当面就那般给人没脸——这绝不是王内侍这个历经风雨的老宫人的作风。
当时乐安便有些预感,于是宣完旨后,便没有打扰,任由王内侍发挥。
王内侍果然没让她失望。
那番损到家的话,叫她憋笑憋地肚子疼,却也更确定,王内侍知道了什么。
毕竟他那些话,简直就像是蹲了墙角,听到了乐安跟荣郡王之前的对话,然后又专门回敬了那一番话给乐安出气似的。
王内侍当然不会听墙角,倒是跟在王内侍后头一块儿进了花厅的睢鹭,很有些前科。
再加上王内侍刚刚的话,乐安琢磨琢磨,便觉得自个儿似乎摸到了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