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真相也的确跟乐安猜的差不多。
王内侍到时,本来的确是要直接去正堂,再让下人去请乐安来听旨的。
然而,去到正堂之前,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个睢鹭,拉住了王内侍攀谈——虽然惊讶于这年轻人的胆大,但王内侍知晓他身份,也存着探探这个驸马底细的想法,便真跟他谈了起来。
谈了一会儿,他还没摸清这少年人品性,少年人却忽然收了客套,正襟敛衽,问道:“公公,您说您是看着公主长大的,那么,在下可否将您视作与冬梅姑姑一般?”
这一句话之前,王内侍正在说乐安幼年时的趣事,说到有趣处,便忍不住面露微笑。
王内侍一愣,随即看着少年的眼。
少年的眼很漂亮,但这不重要,在历经风雨,看过不知多少人的王内侍看来,这双眼此时吸引他的不是漂亮,而是眼里的真诚。
他在真诚地发问。
王内侍自然知道冬梅姑姑是谁,那是将公主从小照顾到大的侍女,与公主感情深厚,且凡事一心向着公主。
从相处时间和亲近度来看,王内侍其实比不得冬梅姑姑,但是——
“可。”他对少年说道。
随即,用老迈的、有些嘶哑的、但却足够清晰的声音说了一句:
“我待公主,如待陛下。”
内侍省是专为服侍皇帝存在的,而王内侍从年少穷困潦倒自阉进了宫,便一直伺候着李家历代帝王,从乐安的爷爷,再到父亲,再到哥哥,再到——名义上仍只是公主,但实际却已经担着帝王之责的乐安。
他看着这个她出生,看着她长大,看着她从闺阁弱女子一步步成为如她兄长、父亲、祖父一般的肩挑天下之人。
最后又看着她从那个位置毅然退下。
按说,他应该效忠的只有皇帝一人,谁坐在那个位置上,他就该效忠谁。
可人心是肉长的。
哪怕她已经不在那个位置了,可只要她还是她,那他便会记着她的好,念着她的情,仍旧会下意识地像以往那样待她,这不是他多么傻,不知道跟红顶白、捧高踩低。
这只是他还不像有些人一般,彻底丧了良心,失了人性。
所以他说,“我待公主,如待陛下。”
而在他那样说过之后,睢鹭便告诉了他花厅里听到的话。
于是他才不至于一无所知,才能帮公主出一口恶气。
回想完方才那一小会儿的经历,王内侍颇有些啧啧称奇,又看了眼那少年人,忽然用手挡着嘴巴,对乐安道:“公主,附耳过来。”
乐安:?
虽然不解,但她还是乖乖附耳过去。
“公主。”
王内侍用手挡着嘴,仿佛要说悄悄话一般神秘兮兮,然而,不知是老年人耳朵不好,音量无意识就很大,又或者就是故意,他用着如同掩耳盗铃的音量道:
“老奴觉着,您这小驸马,不错哦!”
第46章 抱上了~
毕竟是在宫中当差, 王内侍不能久待,跟乐安说了一会儿话便告辞回宫去了,乐安送了王内侍到院门, 又回到花厅, 见睢鹭还在,便寻个阔大的八仙椅一窝,舒舒服服地喝口茶, 又笑眯眯朝睢鹭道。
“还没谢谢你,帮我出了口气呢。”
这是说他拦住王内侍, 给王内侍通风报信的事儿,方才王内侍在,虽然知晓了真相,乐安也不好大咧咧就跟睢鹭道谢,于是直到此时,才道出这一句谢。
睢鹭微微摇头。
“公主不用谢, 我帮公主是分内之事。”
随即, 却又看着乐安道——“公主不怪我擅作主张吗?”
虽然从本心和结果上来看, 他做的都是有利于乐安的, 但他这个举动本身,却着实有些莽撞了——万一他看人不准, 王内侍并不是向着乐安的呢?
甚至往大了点儿说, 他这行为都称得上背主。
不说还未成亲, 就算成亲了, 他也只是驸马,不能擅自替公主做主,尤其是拦传旨内侍这种事,搞不好就为公主府招了灾祸。
睢鹭不信她不知道这些隐患。
然而——
“嗯?”乐安纳闷地看他, “怪你做什么?”
仿佛天真地想不到那些隐患。
睢鹭看着她。
乐安这才耸耸肩,洒然一笑,又道:
“我既然选择了你,就会相信你,相信你有分寸,相信你能做好,如果这种小事都在意的话,那还做什么夫妻。”趁早一拍两散得了。
睢鹭愣了一愣,怔怔地看着她。
而乐安自觉这个话题已经跳过,便又笑眯眯地道:“对了,还没恭喜你升官呢!”
睢鹭从怔愣中回神,也朝着乐安笑一笑。
但笑意却只到嘴角,并没有过多喜悦。
乐安眉头一挑。
“不高兴吗?”
“没有。”睢鹭摇头,“公主,我很高兴。”
“可你的表现,并不像很高兴的样子。”
事实上,从听到圣旨封赏的内容后,睢鹭的反应都显得过于平淡了。
虽然他看着也高兴,嘴角带着笑,但也只是笑笑,没半点惊喜、更无欣喜若狂的模样——但那可是五品官啊!
本朝官服颜色有着严格的划分,从九品到六品官,官服颜色由浅青至深绿,而从五品起,才可着浅绯,再往上,则由浅绯至深绯再至三品以上的紫袍,也是因此,时人形容人得意时,常以大红大紫谓之,而“青衫”,则被用以描述仕途失意。
但五品官跟九品乃至六七品官,差别可不仅仅在官服颜色上。
着红披紫的五品及以上官员,与着青绿的五品以下官员,除了官服颜色外,还有着最本质的区别——五品及以上官员,方可参加朝会,可面见天子,可与文武百官位列含元殿参与朝议。
可以说,除去那些天子身旁的官职,对于普通官员来说,官至五品,便是接触权利中心的标志。
——虽然睢鹭得的这个中散大夫只是散位,具体职事官仍是乐安给他走后门弄的那个弘文馆校书郎,因此目前也轮不着他上朝。
但再怎么说,相比之前也已经是一步登天。
可就是这样对常人来说天大的喜讯,睢鹭的反应却始终平静,甚至还不如前两天听到乐安要安排他做校书郎来得开心——那时他还郑重向她作揖道谢呢!
刚想起作揖,乐安便见睢鹭眨巴眨巴眼,回道:“那怎样的表现才算很高兴呢?要不,我再给公主做个揖?”
乐安又赶忙摆手了,“不要不要。”
她笑笑,“不是很高兴也没什么。”
不过——
乐安心情愉悦,便又开始逗他:
“如今你都是五品官了,比许多刚考中的进士官都大,要不然,今秋就别去考试了?”
堂堂五品官当然不必再去挤苦哈哈的科举,甚至九品以上的官员再去考科举都是很奇怪的事,毕竟寻常科举及第者,哪怕是状元,也得从低位小官做起,比如各部主事、地方县丞,甚至睢鹭现在所任的校书郎,也是进士的热门去处,总之都是六品以下的小官。
所以,已经得了五品官衔的睢鹭再去考科举——简直就像别人上山他下山似的。
按常理来说,他理所当然不该再去考试。
但是——
“公主。”这下,睢鹭没说别的,只唤了乐安一声,然后拿带着微微笑意的眼睛定定看着她。
虽然没说别的,但被那双明净如水的眼睛看着……
乐安咳咳两声,
好吧。
常理是常理。
但若睢鹭真的按常理来,以为得了个皇帝赏赐的五品官衔便意味着大功告成,可以放弃努力,那乐安倒又要怀疑自己的眼光了。
皇帝的封赏证明不了任何东西,仅仅是因为他是乐安选择的驸马而已,跟他睢鹭本人没有任何关系。
这便是睢鹭虽然高兴,但并未狂喜的原因。
乐安清楚,他更清楚。
所以,乐安调戏了个寂寞。
不过乐安也不挫败。
转眼便兴致勃勃让睢鹭试新官服。
“虽然青色也好看,但我觉得你穿绯色应该更好看。”她看看那新赐下来的五品绯色官服,又看着睢鹭身上的青色官服道。
睢鹭五官偏明艳,着青衫固然清雅淡然如莲,但着绯紫,却能更加衬托他的气质。
这次睢鹭没有再拿那无辜的眼神看她了,而是两眼弯弯,道了一声:
“好。”
随即便拿了官服,真去隔壁更衣去了。
睢鹭去更衣,乐安便在花厅等,而等待的时候最无趣,乐安无事可做,眼神飘来飘去,最后,忽然飘到那被用来放御赐之物的案桌上。
睢鹭的官服鱼符等物拿走后,案桌上便只剩了圣旨和乐安的赏赐文书。
乐安拿起文书。
刚刚王内侍只是宣读了圣旨内容,圣旨言简意赅,只大致提了给睢鹭和乐安的主要赏赐,但其实,乐安得的赏赐可不仅仅是那些,赏赐文书上还列了一长串呢。
也是因为东西太多,以致虽然赏赐文书下了,实物却还没清点准备好,因此今日送来的只一个赏赐单子,实物还要过几日,等清点好了再送过来。
乐安看着那长长的单子。
除最显眼又最简单粗暴的黄金万两外,还有珠宝玉器、书画珍玩、粮食布帛、良田宝马——甚至还有三百官奴。
简直是衣食住行无所不包,而这些东西加一块儿的价值,已经又抵一个万两黄金了。
乐安看得边微笑边摇头。
其实,哪怕没有没有这些实物赏赐,李承平这次给她的也已经太多太多了。
要知道,李承平一下子给她加了一千户汤沐邑。
若说睢鹭得的这个官因为是散位,目前只是听着好听面子光,那么乐安的“增邑一千户”,便是实实在在的叫人眼睛红出血的好处。
一千户是什么概念呢?
——本朝公主一般在出嫁时,按定例,一般可获实封三百户食邑,但实际上却因人而异,有受宠的,则得到的多些,比如乐安,当年出嫁,她爹给她的实封就是五百户。
公主加封为长公主后,则可再加三百户——但这同样因人而异。
比如乐安和南康,胞兄即位后,乐安这个关系亲密的胞妹自然是立刻就加封长公主,增邑自然也有,而且又是超出普通长公主的三百户实封规格,直接加了五百户,因此实际拿到总共一千户实封。
但这是受宠长公主的待遇,那些跟皇帝异母的、感情不深的,可就没这么好运了。
比如总看乐安不顺眼的南康,虽然她也顺理成章封了长公主,但食邑上,别说像乐安这样超规格了,她连按惯例应得的三百加封都没拿到。
——所以有时候乐安也不是不能理解南康为什么那么看不惯自己。
咳,扯远了。
后来,七王之乱结束,李承平即位,但实际定夺宗室封赏的则是乐安,初期因为连年战乱后国库空虚,乐安没有给任何宗室加封,连她自己升大长公主该得的五十实封也没加,甚至还为了堵住众宗室的口,以身作则,主动削减了自己的实封,还七百汤沐于国库,与南康拿着一样的普通公主俸禄。
直到十余年后,国库终于有了点钱,也为了安抚不满许久的宗室,乐安才给许多已经有了封号,却没拿到相应实封的宗室加了封——但也相当小气,比如大长公主一律加实封五十户,于是乐安和南康的实封才达到了三百五十户,比定例还少三百户。
而如荣郡王这个当今李氏宗室里辈分和年龄都最大的人物,乐安当时想着他年纪这么大了,实在不好意思再克扣,于是便给了定例的五百户,乃是如今拿实封最多的宗室。
后来李承平亲政,得益于乐安的“言传身教”,李承平深谙勤俭节约的道理,自己厉行节俭不说,平日也很少封赏宗室,尤其是可以一直收受赋税的实封汤沐邑,其抠搜程度比肩乐安。
但现在,李承平却一下就给乐安加了一千汤沐邑,还有那么多实物赏赐。
消息传出去,乐安已经能想到会有多热闹。
背后会怎样议论且不说,但起码,如荣郡王这种到她面前跳脸的小丑——除非脑子真的有病,不然短期内都绝不会再有了。
可是——
乐安忽然眉头微皱,放下文书。
——可是,荣郡王为什么突然胆子大了,敢到她跟前跳呢?
荣郡王虽然生平无一建树,但也并不是彻底的蠢货,起码的趋利避害总该知道,不然也不会活这么久,这可不是纯靠运气就能做到的,就比如之前那二十余年,不管是乐安掌权的那十七年,还是还政后的这四年,荣郡王可从都未在乐安面前摆过谱。
——那么为何此时又突然跳出来呢?
真是被乐安要跟睢鹭成婚的消息气昏头?
乐安不信。
她更愿意相信,让这种见风转舵的小丑突然改变态度的原因,只有一个。
——他听到了什么消息。
一个让他以为,乐安已经、或者即将失宠失信于帝王的消息。
乐安定定地看着被她放下的赏赐文书。
忽然轻叹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
睢鹭换好了衣服从隔壁出来。
他习过武,练过些轻身功夫,脚步便比常人轻了许多,走姿又极正,步履间衣物摩挲声很小,因此不出声走到花厅时,甚至无人注意到他的到来,侍女们在门口守着,目光都没有看过来,而乐安——
阔大的红木八仙椅上,她着一袭荼白襦裙,外罩嫣红的大袖纱罗衫,衫裙层层叠叠委顿于椅上地上,红的愈红,白的愈白,而她在这一片耀眼的红白之色中,却闭上了眼睛。
仿佛已经熟睡。
睢鹭悄无声息地走上前。
她双眼仍旧紧闭着,但胸口起伏却并没有变慢,显然并不是睡着,而只是闭上了眼睛。